伤疤、日记、钢琴

    元旦前夕,叶而喻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开车到尚暖市南部的半山别墅区,拜访姨妈叶红霜。

    正值深冬,山中十分幽静,雾气朦胧。道路两旁的树,纷纷向着中间长,枯枝纵横交错,连成密匝匝一大片,遮住不少阳光,模糊白天与黑夜的界限。

    这些“景色”,叶而喻早已司空见惯,见惯不惊。她缓缓将车停在别墅门前,乘电梯到二楼。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门,她看到里面的地板上,堆着一摞摞小山似的书。

    “书山”后,一辆银白色的电动轮椅里,坐着叶红枫的双胞胎姐姐,叶红霜。

    她的腿上盖着毯子,只有一只脚从下面露出来。她的容貌与叶红枫极为相似,但身形瘦弱许多。

    “姨妈,好久不见。”叶而喻注视叶红霜笑意盈盈的眼睛,举起手里大大小小的礼品袋,“你看,这些,都是我和妈妈精挑细选的。”

    “你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多重啊,快坐下歇歇,杯里有热水,是在你来之前晾的,尝尝烫不烫?”叶红霜指指桌上的茶杯。

    衣袖随她的动作滑下,露出腕上两条状似蜈蚣的伤疤。

    叶而喻每每看到它们,都会胆战心惊。此刻,她迅速移开目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说:“温度正好。”

    “你妈妈呢?”

    “她啊,工作忙得很,还要谈恋爱。”叶而喻撇撇嘴,“她的男朋友,你见过吗?”

    “见过,挺不错的。我听你妈妈说,你一开始不接受他,后来自己想通了?”

    “嗯,我不想让妈妈难过。恋爱、结婚,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应当尊重。”

    “明白就好。记住,爱一个人,要用正确的方式。”叶红霜想上前摸摸叶而喻的脑袋,不料轮椅一转,碰倒地上一摞书。她尴尬地笑笑:“我收拾书柜,以为能在你来之前收完……”

    “我帮你。”

    “行啊,顺便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拿回家去。”叶红霜说着,拿出一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帆布袋,“这里面都是你妈妈当年自学时,用过的设计书和笔记本。你带回去吧,放在我这也是吃灰。”

    叶而喻忙接过来,把它和自己的单肩包放到一起。抬头,看到叶红霜正小心翼翼地拭去一本绿皮小册子上的灰尘,顿生好奇:“这是什么?”

    “我的旧日记本。里面有些内容与你相关,过来看看吧。”

    叶红霜字写得不算好,但胜在清晰,利于辨认。她写道:因没钱交房租,我只能带叶楚夏回叶园。

    到“家”已是下午。按好久门铃,我才见到我的妹妹。她脸色苍白,双目红肿,像许多天没睡过觉似的。

    看到我怀中的叶楚夏,她讶异地问:“这是你的孩子?”

    “对,刚五个月大,叫叶楚夏。”

    “他随你姓?”

    “……是。”我正琢磨该如何解释,就听到叶红枫说:“我也生了孩子。”

    什么?!生、生孩子?!

    我的妹妹,生了个孩子?!

    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我应该经常跟你联系的。”我歉疚地说,“我错过太多了!你的婚礼,我也没……”

    “我没有结婚。”她有气无力地打断我,“白宇朔得知我怀孕,不愿负责,跑了。”

    她竟和我一样未婚先孕!我大吃一惊。

    “很意外吧。”她垂下眼睛,向上勾勾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更多的是心疼。”我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姐姐回来了,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你还是走吧,带着你的孩子一起走,别在这里。如果被那个人看到,你们会挨打的。”

    “他最近经常打你吗?”

    “嗯,每天都……他还会趁我睡觉,偷偷掐小喻的脖子。我害怕到不敢入睡。”说着,叶红枫突然紧张起来,“你听,小喻在哭呢,我得赶紧去看看。”

    我什么都没听到。但仍跟着她,进入我们曾共用的卧室。

    床上,名为“小喻”的孩子正在熟睡。叶红枫明显松了一口气,小声对我说:“又是幻觉。最近,我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

    “你承受的压力太大了。”我把叶楚夏放到小喻旁边,带叶红枫坐到另一张床上,心疼地搂住她。

    我想劝她放松些,又心知这是不可能的,便没有说,只轻拍她的背。

    “姐姐,”她软软地倚靠在我身上,轻声说,“我以为,我能独自照顾小喻,可实际上,这一切都太难太难了,我根本照顾不好她。她太小了,还很软,我一抱她,就心慌,生怕把她掉在地上,可抱得太紧,又会弄疼她。我给她喂奶,总会呛得她咳嗽甚至是呕吐……都是我的错,我太高估自己了……对不起……”

    她不敢哭太大声,压抑到满脸发红,气噎喉堵。

    “去卫生间,可以吗?”我拍拍她的肩,提议,“那儿的隔音是全屋最好。”

    “可,他、他们……”

    我明白叶红枫是放心不下小喻,立即主动请缨:“有我呢,我来照看他们。”

    她点点头,飞快地躲进卧室旁边的卫生间,过了好一阵,才环抱着双臂,弓着背,走出来。

    她的面颊依旧泛红,泪痕遍布。鬓边的碎发一绺一绺,不知凝结它们的,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们没有哭吧?”她哑着嗓子,问。

    “没有,连醒都没醒,放心吧。”

    她显然松了一口气,回到我身边坐下。我低声问:“宝宝叫小喻?是哪两个字?”

    “‘大小’的‘小’,口字旁的‘喻’。小喻是乳名,大名叫叶而喻,‘不言而喻’的‘而喻’。”

    她说到“不言而喻”时,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别哭啦……”我抽出纸巾,仔细帮她擦拭。可她的眼泪如泉水一般,流不尽擦不完。

    “姐姐,”她握住我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找你,是希望你能带我们一起逃离这个‘家’,可我找不到你。我给罗以南打电话,他告诉我,你已经不住他家了。这一年多,你在哪啊?”

    “我租的房子,没有电话。我应该用公共电话和你联系的……对不起,原谅我好吗?”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连声道歉。

    她点点头,蜷在我怀里,用极其细弱的声音说:“姐姐,求求你,带我走吧,我在这快要活不下去了。”

    她眼中的泪水与绝望,令我心慌害怕。我紧紧抱住她,劝道:“咱们再难也得好好活着!死了,就如那些恶人的愿了!”

    “那你带我们离开这里,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去哪呢?

    看着面前的杂物,我脑内灵光一现,问叶红枫:“你有钱吗?”

    “有,没多少。”她找出存折,塞进我手里。

    上面的数字勉强可观。我挤出笑来,说:“走吧,我带你和孩子们去我家,咱们把房子续租。”

    这一天的日记内容戛然而止。盯着条格纸底部空白的几行,叶而喻幽幽呼出一口气,一滴滴眼泪顺势滑下。她慌忙用手抹掉,生怕洇湿纸面。

    “好在,你平安长大了。”叶红霜收起日记本,递几张纸巾给她,“别哭啦,红肿着眼睛回家,妈妈会心疼的。”

    “嗯。”叶而喻点点头,鼓足勇气,问,“那你呢?你也非常艰难吧?”

    “什么?”叶红霜没明白。

    “你照顾小夏哥哥的时候,也一定很不容易。”叶而喻说完,立即感到不妥,“对不起,姨妈,我不该提,你别放在心上……”

    “没关系。”叶红霜微微摇头,“小喻,你知道吗,咱们挤在出租屋里的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她看向窗外越发暗沉的天色,任由自己陷入过往,“那时候,除星期三外的每天晚上,我都得去酒吧做服务员,你妈妈会忍着睡意,等我回家。偶尔,你也会嚷嚷‘不睡等姨妈’。可我到家时,你早就在木头椅子上,坐着睡着了。

    “休息日晚上,我会和你妈妈一同下厨做饭。我那时痴迷巧克力,做过一道巧克力鸡翅。现在想想,天呐,真是黑暗料理。”

    “不,不是的!”叶而喻急嘴急舌地纠正,“那道菜非常美味,你什么时候再做给我?”

    我已经等了十几年了。

    “改天吧。”叶红霜浅浅笑着,说,“现在,小喻,你该回家了。”

    叶而喻从别墅出来时,风正连哭带嚎。

    天几乎全黑了,不甚明亮的路灯,照得树影摇曳。树枝宛若扭曲的手臂,在风中挣扎、抓挠、挥舞。

    突然传来钢琴声。音符断断续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混在惨叫似的风声里,听得叶而喻心里发寒。

    叶红霜也听到了这琴声。她怔忡几秒,迅速穿好假肢,一瘸一拐地走上阁楼。

    她心中,塞满沉重的期许。手指扭动冰凉的门把,谨慎地,无声地,将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门缝内,开裂少键的钢琴安安静静。那些支离破碎的声音,显然不是由它发出的。

    怎么会是她呢?绝不可能啊!你糊涂了吧。叶红霜自嘲地笑笑。

    这该死的地方,连鬼都不愿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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