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日子总是千篇一律,乏善可陈。教室,宿舍,食堂;上课,做题,考试。用尽的水笔是记录的时间戳。
谢景翊终于返校,他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打印卷子陷入沉思。办公室的打印机看上去质量不太好,灰白的纸张上墨块星星点点散布,题干渐变直至消失,选项的图片却糊作一团。
他简单翻阅了所有卷子,挑拣整理好后扔进废纸筐。一眼出答案的题目没必要写,老师已经分析过的卷子没必要留。
高中上课的效率本就高,一周时间足够上完几个单元。哪怕是前天的卷子,到了今天也就几乎成了废纸。今天有今天的任务,谢景翊不浪费时间。
“回来啦。”竹沥拿着早饭走进教室,“方无隅说你今天回来,没想到你早读前就到了。感觉还行吗?”
谢景翊点头:“好多了。”
程栀走到座位上:“吃早饭了吗?”
“嗯。”
“哦,好。”
气氛莫名尴尬,程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朝他笑了笑,抓起桌上的课本溜出教室吃早饭。低温让人清醒。程栀捧着教材从前门念到后门,读累了就靠墙歇会儿。
她偶尔看向走廊的围栏,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天晚上的画面。程栀透过开着的小窗看向教室里的苏黎。苏黎在坚持吃药,情绪十分稳定,成绩也能保持住,一切都在向好。对此,程栀由衷高兴。
天亮得越来越晚,程栀在走廊上绕圈,从语文背到历史。天光慢慢没过白炽灯,又是新的一天。
江安中学一向治学严谨。不知道从哪一任校长开始,领导层热衷于每年去北方著名高中调研取经。历届毕业生对莫名其妙的规章制度记忆犹新,不时在社媒帖子里大倒苦水。“感谢母校的栽培,让我在考取重点大学会计专业后依然保持优良作风不断奋进。现已于提篮桥进修完毕,里面和高中相比,还是太轻松了点”“用心招的师生,用脚定的制度”“感谢学校让我成为一个只读圣贤书,内卷不自知的985废人”。
毕业生们对学校爱恨交织,学校终于有所改变。
当然,和那些言论毫无关系,只是单纯因为政策调整,领导层变动。
名存实亡的社团活动一夕之间被盘活,小周末的上午时间不需要上课,转而开展各类文体活动。
戏剧社,书法社,合唱团,辩论社,模拟联合国......
“下周日全校举行辩论赛,规定每个班必须派四人参加,”课前张婷随口提了一嘴,“自愿参加,程栀负责一下,晚自习前把参赛名单给我。不许影响正常上课,分清主次。抬头看屏幕......”
半天过去,迟迟不见有人报名。程栀停笔看向竹沥。
“橙子这次不行。我初中的时候辩论过一次,实在不喜欢交锋的感觉。你问方无隅,他也有经验。”
程栀转身扒着椅背:“晨,你参加吗?”
方无隅摇头:“我也不喜欢。”
程栀还想争取一下,看见方无隅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一句话:以前因为辩论和竹沥有过争执。
“心理阴影。”方无隅压低声音。
程栀的视线自然落到谢景翊身上,谢景翊一直低头写卷子,他浓密的睫毛几乎遮住了眼睛。她抿了下唇,却没开口。
谢景翊颇有耐心,他听完全程,甚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方无隅的字。
他加大力道在答案后落上一点,手上即刻传来一阵刺痛。那一点延伸出一道长长的细线。
谢景翊趁着翻页的空隙抬头,侧头直视程栀。
“谢景翊,你能参加吗?”
“你参加?”
“我没打过辩论赛。”程栀的眼神清亮,铿锵有力地说了四个字,“我想试试。”
“周日竞赛班正常上课。” 谢景翊的目光落在程栀下颌隐匿渐消的伤口处。其实那一道极浅的伤口早已愈合,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可谢景翊每每望着她,他都能看到程栀下颌处冒着细密而殷红血迹的伤。那是因他而起的,“但我也想试试。”
参赛名单很快交到张婷手中,程栀,安琦,李琰和谢景翊参加。辩论队四人每天抽空训练,张婷明示程栀不必太费心思,辩论赛不过是为了应付任务的噱头而已,学生的重心不能变。
程栀一面应允,说自己心里有数,一面压缩自己吃饭洗头的时间抽空拉着队员训练。
李琰在众人决定抓阄定最后一位参赛人选时主动起身。程栀对这位解了燃眉之急的同学颇为感激。无论如何,主动出击总比被动接受更有动力,何况李琰风格独特,初中也接触过辩论。
李琰带着程栀和安琦模拟复盘,谢景翊虽然忙,却也没迟到早退。
午休时间,程栀三人找了间自习室训练,谢景翊被竞赛班的老师叫走。谢景翊低头扫了一眼手表,估摸着程栀她们已经开训十五分钟了,而自己也在这里听老师训了十五分钟。他归心似箭,只应承不反驳,等老师说完。谢景翊知道程栀从不虎头蛇尾,她既然投入心力,自己也不能让她为难。
谢景翊站在自习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的笑声,程栀和李琰相谈甚欢。她整个人很松弛,大概是听见了新颖的辩论角度后不时鼓掌。程栀半倚在安琦身上,对李琰竖起大拇指。程栀似乎总喜欢这样,她是这样亲昵地对竹沥的,也是这样对方无隅的。
谢景翊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他只想冲上前把程栀和其他人隔绝开。他有意握拳,用疼痛迫使自己抽离出来。这样无端的占有欲让他慌张。
“抱歉,来晚了。”
“来的刚刚好!到三辩了,快!”李琰帮谢景翊拉开椅子,“老师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谢景翊很快进入状态,程栀的结辩字如朱弦。
学校的辩论多是走个过场,整体流程远不够正式,领导们也没指望学生能说出什么鞭辟入里的论调。周六晚上,程栀拿到辩题:过程正义和结果正义哪个更重要?
一个不怎么好打的辩题。
程栀内心已有偏好。若她是观众,她肯定选前者。过程不对,结果怎么能对?负负得正还是更适用于数学领域。
四个人模拟正反双方,分别列出论点。谢景翊先选了后者。
这样老生常谈的辩题就跟半湿的脏抹布擦黑板似的,翻来覆去地抹掉字迹,等水渍干了以后留下白花花一整片。程栀很清楚,所谓开刃之辩,也不过是将诸位大神的论点集合而已,凭自己现在的水平根本做不到另辟蹊径。
程栀走上讲台,打开教室的电脑输入辩题,满屏的资料齐飞。
“我建议先不看,思维会受限。”谢景翊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两人隔着一张讲台。他将列满论点的稿纸交给她:“队长。”
四个人反复模拟,细致沟通,倒也总结出完整的框架。程栀提到辛普森案,谢景翊提到结果正义不等于实质正义。他质疑辩题的严谨性,一再强调要拿到概念界定的主动权,还说要谨防对手诉诸定义,或者反过来,我方可以适时运用逻辑谬误。
安琦将正反双方所有论点汇总生成完整的框架,四个人三倍速看完网上的视频。
半决赛辩论实在没什么看头。有的班级压根没做准备,连流程都不清楚便草草上台,做了准备的队伍也只是把搜罗出来的观点一股脑倒出来。不说团队配合和打扫战场更是无从说起。
有团队配合,李琰和安琦在自由辩的强势输出,程栀赢得毫不费力。
赢了比赛,程栀自然高兴。她看着身侧的谢景翊,那张亘古波澜不惊的脸上无悲无喜。不过谢景翊对情绪调动的阈值一向很高,这她很清楚,只是这次好像闪过一丝不耐烦。
谢景翊不知道赢这场毫无含金量的比赛有什么意义,甚至生出一种浪费时间的倦怠感。他站在台上,俯视台下的评委和凑热闹的同学。聚光灯打在身上,周围的一切也随之黯淡。台下的喧嚣,躁动也随光束下的浮尘一荡一荡。
程栀的眼神存在感很强,聚光灯一样把人框定,真挚而热烈地对着一小块区域灼烧。谢景翊回望她,连同浮乱的心绪一起被她框住。程栀没说话,只微笑着掩饰尴尬。
她明媚而灿烂,谢景翊情不自禁。有没有意义根本不重要。
决赛的辩题随即发布:爱和恨哪个更刻骨铭心?
辩题一出,台下骚动再起。程栀惊叹于老师和领导的大度,居然允许这样赤裸的辩题出现在学校。她画地为笼,把辩题框死在爱情中。
谢景翊自嘲地轻声讪笑,他低头耳语,明知故问:“班长,你有恨过什么人吗?”
程栀摇头,她看着谢景翊墨色双眸中翻涌着又被生生压下的情绪:“没有。也没有爱过什么人。”
程栀灵光乍现,默默补充:“我说爱情。”
谢景翊让程栀自由心证,选一个角度。意料之外,程栀选了恨。程栀说,爱恨一体,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生不如死,所以选死。
人总是渴望得不到的事物,美化未选择的路。谢景翊心里笑她空谈误国,理论一套一套,少女怀春,嘴硬心软。
爱着痛苦,恨着折磨。生不若死,所以选生。
“你看,这两次的辩题我们的第一选择都相反。”程栀岔开话题。
谢景翊静静地听着,竟然迫切地想知道程栀会说什么。
“当然是说明我们天生就适合当队友啊!”
谢景翊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又迅速压下。欣喜过后,不安与无措感席卷而来。这种感觉就像他一个人走在两山之间的悬索上,即便颤颤巍巍但始终向前。现在,他走到正中间,有人剪断了唯一的安全绳,又朝他伸手搭救。半晌,他对程栀说:“这辩题我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