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安宫。
三殿下朱庭玉行礼道:“臣知道陛下久为明州水患忧心,自从陛下手里讨了改建水利的差事后,便带着工部上下加紧设计出了这份新的工图。”
“嗯,你辛苦了,”定安帝捻着御案上的工图,“小沈卿主持监造过城西渠,看了工图,觉得怎么样?”
定安帝看着沈微长大,把他当半个儿子看,沈微性子淡,从未借这这层关系行过逾矩之事。
沈微在御案前行礼:“回陛下,明州地势陡峭,此次在保留原堤渠框架的基础上改建,既可节省水利财政支出,又能避免逢雨季鄞江下游泛滥成灾,旱季农田灌溉不足的情况,微臣以为可以施行。”
“那几位卿觉得此次改建派谁去合适?”
“陛下,”工部罗尚书上前一拜,“工图设计之初由部下侍郎周戚全权负责,保留原堤框架不动也是他提出的,按理来说,周戚是督造的不二人选,只是,”罗尚书微微侧目瞥向沈微,“一月前周戚被刑部以贪墨缘由带走。周戚身有污点,人又在天牢,这督造的人选,只怕需另选贤才。”
定安帝自是知晓此事,似笑非笑看着朱庭玉:“怎么,要为你岳丈鸣不平?”
朱庭玉立即躬身:“臣不敢。”
定安帝拿起工图细瞧:“工图收尾既是你做的主,那你便说说看,举荐位贤能出来。”
“是,”朱庭玉令了命,定定神,道:“罗尚书年事已高,路途遥远身体怕是撑不住,吏部苏大人刚刚回乡丁忧,其他各部堂官手上都忙着,臣仔细想来,能堪重任的倒是只有小沈大人沈微了,既督造过城西渠经验丰富,又是内阁辅臣,压得住那些天高皇帝远野了心的地方官员。”
定安帝颇为意外:“督造堤渠是份苦差事,做好了却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这么好的立功机会,三殿下舍得让给旁人?”
一声“三殿下”让朱庭玉面露惶恐:“身为人臣,首要职责是使社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臣岂能将这样的重任当作邀功筹码?不论谁人督造,早日建成堤渠才是最要紧的。”
“嗯,”定安帝还算满意地点头,“小沈卿,此番委任你可有异议?”
沈微眉清目冷:“微臣无异议。”
“好,朕便命你尽快将贪墨案审清交付内阁,待来年开春天暖冻消,二月中旬赴地上任,”定安帝说着,面上带起几分调侃之色,“你新婚不久,朕便将你派出京城,大长公主定是十分不虞,待你回来了,且多休沐几日吧,免得你们夫妻生分。”
沈微依旧淡淡遵命。
朱庭玉望着沈微静水一湾,袖间手握成拳,向一旁的罗尚书悄悄使个眼色,罗尚书面露为难,往御案上偷瞥,无奈两手一摊。
没用的东西!
朱庭玉一撩袖摆,冲上拜下:“陛下,朝堂之上只有君臣,可周戚到底是臣的岳丈,侧妃即将临盆,因伤心过度晕厥数次,太医说若心病不得医治,腹中孩儿只怕难以成活。臣既是陛下的臣子,也是未出世孩儿的父亲,今天在这宴安宫,当着孩儿皇爷爷的面,臣想问问小沈大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押走周戚,迟迟拖着不结案,到底是何居心?”
“陛下,”沈微淡道,“周戚自入天牢便以囚服自缢,被狱卒察觉阻止后撞墙不成咬断舌头,虽保住性命,但一直昏迷到昨日才醒,待他至今日戌时交代完贪墨细节,微臣便将卷宗及一概证据理清规整,安排部下侍郎陈砚声亲自送到内阁裘阁老手中。”
“是小人的错,”管事太监猛然扑跪在地,“戌时裘阁老确实来过宴安宫,说有事上禀,陛下熬了一天一夜那会儿方睡着,奴才便问裘阁老是否是要紧的事,裘阁老说只是犯案罪员要以何罪处置来请示陛下,不急在这一晚上,奴才便将那一摞卷宗收放好,想着明日一早再呈给陛下看。奴才失职,奴才该死……”
定安帝面有愠色:“还跪着做什么,把东西拿过来!”
掌事太监连滚带爬去取了过来,定安帝沉着脸翻开,越往后看一页,脸色就越难看一分,到最后甚至都没有看完,一把将卷宗扔给朱庭玉:“看看你孩儿的外公干的好事!数十个未及笄的女子,拿金砖砌的墙,一个小小侍郎,一个妾室的父亲,比朕这个天子还要像皇帝啊。”
朱庭玉匆匆翻阅卷宗,慌张跪下:“臣不知,陛下,他说见臣在封地的府邸走水破败,要另选个宅子以供孩子出生以后居住,臣真的不知道他敛下巨财去建了行宫。”
“你不知道?”定安帝气极反笑,“修建行宫要地要人要材,还是在你的封地,你是瞎了眼看不见吗?”
“爹爹,儿自侧妃有了身孕便携家带口回来京中,封地远在雍州,儿忙于朝中之事,实难时时刻刻事事都操心到,”朱庭玉说的可怜,心里却咂摸着方才沈微那般平静,原来是早就挖好了坑等他跳,于是便质问:“沈从慎,贪墨一案明明已经审结,方才陛下说起,你为何提也不提!”
“贪墨案已经审结,但周戚身上的案子如蛛网牵扯,非结案便能了断,”沈微对定安帝道:“陛下,微臣在查周戚勾结徽商贩卖私盐一事时,意外发现他干涉地方盐税,再往下查,竟与两淮巡盐御史陆敏碰到了一处。巡盐是都察院辖下政务,刑部不便干涉,陆敏人现在就在殿外。”
朱庭玉咬着牙闭了闭眼,暗恨自己又着了沈微的道。
定安帝一扶龙椅:“唤他进来。”
廊下灯笼忽明忽灭。陆敏身形瘦长,颧骨微微凸起,进殿要拜,定安帝一挥手:“不必行礼了,查到什么便说什么。”
陆敏称是,道:“臣奉命出巡两淮盐务,从苏州府一直到淮西,明明近年两淮产盐量在逐步增多,所收盐税却不及定安十七年七成,臣觉得有鬼便乔装为盐商去往各地打探。”
说到此处,陆敏忽然跪下:“臣有罪,陛下,臣被人蒙蔽险些将此事重拿轻放,是渎职之举。今日,臣将两淮查到的盐税不实之处都做了账本带了过来,也要以此为据,弹劾户部郎中、两淮盐运司使周珩。”
定安帝闻言一眼剜向朱庭玉,周珩乃周戚之子,他侧妃的胞弟。
陆敏道:“周珩此人,胸无点墨,借着皇家声势为恶作霸,在两淮官商勾,下至地方知县,上至两淮总督,对私盐交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贪墨盐税达百万两,百姓民不聊生。”
定安帝半晌没有说话,嗤笑:“奉天殿内外站着几百个官员,竟无一人向朕提及此事。”
“臣早在发现端倪时上书内阁,但几次都石沉大海,臣实在无奈才未请奏便入京,请陛下治罪。”陆敏以额重重触地。
定安帝摩挲着鎏金扶手:“内阁?让朕想想,谁是内阁首辅来着。”
一瞬间,在场站着的跪着的都看向沈微,他仍冷清清站着,不卑不亢,亦不置一词。
陆敏心道,都传沈阁老与小沈大人不合,难道是真的?
“沈阁老代陛下南巡,”罗尚书佝偻着背,“内阁事务全由裘阁老与卫阁老主理,沈阁老大抵是不知此间事。”
定安帝越过御案,从陆敏带来的一箱账簿里随便拿起一本,翻了翻,扔到地上,再拿起一本,再翻,再扔……终是怒不可遏,将账本砸向朱庭玉:“你的好岳丈!好妻弟!”
“爹爹,”朱庭玉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儿真的不知道。母妃去的早,儿能依靠的只有爹爹,爹爹若不信,儿愿以死证明。”
“你少来这套……”定安帝话至一半,猛然向后倒去,掌事太监急忙上前搀扶,“陛下,保重龙体啊陛下。”
定安帝由他搀着坐回龙椅,缓了缓,压着怒气道:“小沈卿,陆卿。”
沈微与陆敏行礼:“微臣在。”
“小沈卿,朕命你主审,陆卿辅审,两淮盐税一案,周戚父子之流,该查的查,该杀的杀,谁人求情,同罪论处,新年停朝前必须给朕一个交代。”
“微臣遵旨。”
朱庭玉在旁弱声道:“爹爹……”
“至于你,”定安帝拧着眉,“年前不要让朕再看到你,年后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多吃饭,少生事!”
朱庭玉还要再辩驳,被罗尚书小心翼翼拦了下来。
外头响起子夜的钟鼓,定安帝扶着额:“夜深了,都散了吧。”
御案下众人行礼。
送走诸位大员,年轻内侍帮着掌事太监收拾满地狼藉,忍不住小声道:“王翁,裘阁老来时陛下不是正在下棋么,还翻了几本卷宗,怎么方才……”
“多嘴!不要脑袋了?”
“小人不敢,”内侍掩着唇,“只是今日闹得这样大,三殿下往后除了逢年过节怕是不能入京了。”
“那可不一定,”掌事太监横他一眼,“三殿下生母同陛下有青梅之谊,人贤良淑慧又早早过世,念及这一位,陛下怎么忍心苛责两人唯一的皇子呢,否则,方才的事便留着明日早朝处置了,怎么会只禁个足便揭过去。陛下虽为天子,到底是也是人父啊。”
内侍不解:“沈阁老与小沈大人也是父子,方才,小沈大人一句都没替沈阁老解释,还主动提起陆大人那茬。”
掌事太监停住手中动作,幽幽叹气,沈家是大族,素来对长子便比旁的子孙要求严苛,沈阁老与小沈大人皆一脉相传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听闻因元妻之故,沈阁老自小沈大人幼时便多有厌恶,小沈大人瞧着枝繁叶茂,内里头,只怕早长成了棵空心树。
思想罢,他见年轻内侍一脸认真待听分解,重重敲了一下他的头:“做你的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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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簌簌,幽长宫道上灯龛时明时暗,恍若人心飘忽不定。
沈微踏雪而行,披着墨色大氅,身旁有内侍为他撑伞。
“沈大人。”陆敏自后追来,向沈微郑重一拜。
见他有话要说,替两人撑伞的内侍低着头退避一旁。陆敏又是一揖:“若非大人相助,下官只怕难以见到陛下呈明实情,下官多谢大人。”
“陆大人,”沈微面色极淡,语气亦冷清清,“助你为两淮安定,带你见陛下也为朝政,无关其他,犯不着道谢。”
陆敏还要说什么,远远见朱庭玉与罗尚书官轿,只好咽下喉间话语,躬身作揖目送沈微离去。
内侍趋步过来要撑伞,沈微一抬手:“雪不大,不必撑了。”
内侍一愣,停在原地。
沈微出了宫,肩膀臂胳可见雪色。一辆阔身宝顶的马车等在宫门外,周身罩青色帷幔,看不清里头人影。
“公子——”一句甜声脆唤,车帘突然打起,许繁音似只灵巧的蝶翩然而出。
避开搀扶,跳下车,穿过茫茫雪幕向沈微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