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原本有几分犹豫的壮丁立刻一哄而上,那抱着媳妇的男人暴怒而起,与一个壮丁扭打在一处。
但他赤手空拳,哪里是那人的对手,眼瞅着一个棍子要落到他头上,一颗石头忽然飞来,打偏了那根棍子。棍子砸在泥地里,水花四溅。
接连又飞来几枚石子,专挑人弱点下手,一点没留情,不多时,几个壮丁都捂着眼连声哀叫,乱成一团。
“谁!谁在捣鬼?”冯里正六神无主,瞥见一个东西朝自己飞来,立时躲避,却依旧叫那石头打在手里的伞上,顷刻没了遮蔽,淋成了落汤鸡。
“老东西,清溪村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一道清脆的声音厉喝道。
谢阿春站在雨里,浑身湿透,双丫髻也蔫头耷脑地垂坠着,那双染着怒气的凤眼却明如利箭,穿透雨幕,直射而来,仿佛要穿透他的心脏。
冯里正心如擂鼓,再想后退,却脚下一软,摔在泥里,像一条老狗一样扑腾半晌,才在身旁人搀扶下起身。
“这是谁家的小孩,”冯里正颤着手遥指,“还不将人领走,违抗公务执行,是要挨板子的!”
谢阿春将比她还高的棍子往地上一杵,冷笑道:“我挨板子之前,也先揍得你这条老狗归西!拿命来——”
她提起棍子就要上前,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唤:“阿春——”
谢阿春霎时转头,望向声音来处,谢平安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半晌终于有人给他让开道。
谢平安来到近前,立刻攥住她的手:“阿春,我没事。”
谢阿春怔怔地看着他,胸口那股横冲直撞的戾气蓦地烟消云散了,手中棍子一松,摔在地上。
她眨了眨湿重的睫毛,后知后觉感到身上一阵冷似一阵,不禁有些发抖,声音也跟着颤:“你没事……”
谢平安不知淋了多久的雨,脸色白里透青,嘴唇也没有血色,衣襟都被拽得凌乱,犹自喘着粗气,声音却如往常一般无二地镇定:“我没事,阿春。”
“我没事,”他重复着,又道,“你来的刚好。”
谢阿春周身沸腾的热血,就在他一遍又一遍坚定的“我没事”里渐渐归于平静。
她觉得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淌过,一摸满手的雨水。
谢平安掏出手绢,想给她擦脸,没擦两下就又淋湿,他这才想起仍在下雨,便把她往身边拉近些许,用手臂给她支起一片小天地。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像哄睡一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阿春,没事……”
方才散开的人群,复又聚拢,众人握着各式农具,沉默地聚在一起,乌压压像一块铁板。
壮丁们早已回到冯里正身边,谢阿春方才几下打得他们脸上都挂了彩,但到底没有动弹不了,可眼下他们不过十多个人,数量上也远不及村人,硬碰硬不会有好结果。
冯里正定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抖抖索索地撑起那把破伞,定了定神,面上堆起一个笑来:“诸位乡亲,先消消气,事情闹大,对咱们都没好处。这征役,确实是上头派的差事,就是给我冯老六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瞎话不是?你们今天不跟我走,来日县里派了官差,拿刀带枪的,不是更要命?”
“现在要我们去服徭役,也是要我们的命!”一个男人嚷道。
众人顿时齐声应和,挥舞着手中锄头,齐齐往前逼近一步。
“哎,别别,”冯里正等人被逼退两步,连连摆手,“别冲动!诸位乡亲,我冯老六做里正数十年,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大家伙听我说几句,就几句,好不好?”
“我冯老六不敢说是什么好人,但绝对敢说没亏待咱清溪村,往年我哪次不替你们在县太爷跟前美言?说咱们这村人少,成年男丁亦不多,叫老爷尽量给咱发派些近处、轻些的活计,是真是假,你们都知道。县里有免役的名额,我也都替咱们多争取,就是收的钱,也都比旁边的村少——”
谢阿春在后头,听到这里,忍不住出言讥讽:“都快把我家搬空了,还有脸说收的少,你要那么多钱,是不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都给了钱还要抓人,不就是坑钱吗,你不黑谁黑!”
冯里正忍气吞声地赔笑:“小姑娘,这可是误会,你旁边的那人我记得,是你哥哥吧?他前日来交钱,我就说了,免的是九月的徭役,我可从没提过五月的也免啊。”
“你——”谢阿春气得半死,想冲上去,被谢平安眼疾手快地拉住,只得在他怀里隔空踢踹。
冯里正老神在在,高声道:“我冯老六也不骗大伙,九月的徭役,确实定的是要送人去北边修长城,但这五月征的其实是兵役,不是大家伙想的那样。”
众人静了一瞬,交头接耳。
半晌,有人道:“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送死!”
冯里正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几年边关不安分,大家都知道。北边刚平内乱没几年,柔然人又连年劫掠,朝廷实是无人可用。我知道修长城辛苦,十个去九个回不来,这种事当然搁谁都不想去,所以我才劝诸位,与其等着九月去送死,不若跟着五月这趟征兵的走——我知道,乡亲们是觉着,刀兵无眼,上了战场,不还是死路一条?这般想,就大错特错了!”
“自从萧将军过世,平城以北就没人打了,只能派人守,这几年,大家伙可曾听过朝廷对柔然打过仗?没有呀!说是戍边,其实不过就是在城里,平城地险,易守难攻,柔然人根本进不来,有什么好怕?”
“朝廷急需兵卒,自然也不会白征,凡是入了边军的,赋税都可以减半,如此,乡亲们还觉得不妥吗?”
人群一时窃窃私语,有人道:“赋税减半,可有文书?”
冯老六一窒:“有,自然是有的,只是今日未带在身上……”
“兵役几年?可有说明?若一直回不来,赋税减半又有什么用?我家里的老娘可种不了地。”
冯里正讪讪道:“这,兴许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冯老六,你不会是诓人吧?”
“对,要是真只用守城,哪里还用得着这么急着征兵?”
“差点上了他的当!这怕根本不是什么征兵,竟让他说的头头是道!”
群情再次激愤,众人吆喝着,一拥而上:“打死他,打死他!”
两拨人马登时搅在一处,冯里正在锄头与棍子间左躲右闪,满面苦色,抽空揪住一个壮丁,急喝:“快去叫大人,去叫大人!让大人派人来——”
话说一半,一柄锄头就照头敲下,冯里正与那壮丁左支右绌,莫说出去叫人,这般情形,保命都难。
壮丁又格开一根对着冯里正砸来的棍子,扯着嗓子大叫:“冯里正,现在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咱们真要死在这儿!”
这群人已经疯了!壮丁里已经有好几人受伤流血。任凭事态发展,绝对要出人命。
冯里正却像被定住了,一双木讷的眼珠盯着虚空:“你听……什么声音?”
“冯里正,都什么时候了!”壮丁又替他挨了几下锤,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别发愣了!”
“马蹄……是马蹄声!”冯里正眼里精光大盛,“县里来人了!”
“县太爷派人来了!”他大喊,“你们还不停手!”
“别听他的,这老东西准又在胡扯!”
“都没人去通风报信,哪来的人?乡亲们,打死他,不去服徭役!
“打死他,不服徭役!”
无数拳脚雨点般落下,冯里正痛嚎着躲避,却只能被围困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承受着百姓们对这世道入骨的恨意。
谢阿春也想上去补两脚,却被谢平安阻止。
他神色凝重:“有声音……”
“什么声音?我只听见那老东西的惨叫——”谢阿春顿了顿,她好像也听见了。
仿佛有人敲山为鼓,震得大地隆隆作响。地面上,细小的砂石开始跳跃,远处的天边,渐渐扬起漫天黄土。
初时,这鼓声还有几分模糊,须臾即如耳边闷雷,夹杂着清脆的鞭打与吆喝声,竟已来到近处。
谢阿春没见过这阵仗,有些发慌:“……那是什么东西?”
谢平安不及开口,身边忽然跑过一个村民,他立刻将人拉住,劝说道:“别过去,有人来了……”
那人根本听不进去,随手将他甩开,抄着榔头就扎进人堆。
谢平安又喊了几声,但在愤怒的海浪里,他的声音太过渺小,激不起一点水花。
他终于放弃,一把拽住谢阿春:“我们回家——”
却已经晚了。
漫天黄土里,先撞出一面赤旗,隶书“北府”二字,迎风招展。紧接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冲出烟尘,而后是第二、第三……
谢阿春数不清有多少,那烟尘后仿佛有源源不断的人骑着马飞驰而来,不少村民受到惊吓,下意识要逃,来者却训练有素,左右一分为二,绕成一圈,将村口众人团团包围。
谢阿春与谢平安站在边缘上,只差一点,他们就可以从这个包围圈里出去。
也因此,谢阿春离其中一个骑马的人非常近。
光是马背,都有两个她那么高,她几乎能感到那匹马急速奔跑后散发的热气,也能闻到那股属于牲畜的浓郁味道。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再抬头时,眼神忽被刺痛。
雨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从云里冒出,照在骑马之人的甲胄上,反射出森寒冷光。谢阿春回神时,那握缰的骑兵正低头淡淡看着她。
她后退一步,握紧了谢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