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这个时辰还早,山上本不应该有多少人,但这几日过节,来云门寺烧香拜佛的游人络绎不绝。

    谢阿春常进山的路口停了许多马车,不少衣着华贵的妇人老爷们从马车出来,上了人抬的轿子,更多的百姓相互搀扶着,步行上山。

    谢阿春不想和他们挤,另挑了条小路上山,这条路要绕个远,等到竹林小院时,太阳已从云里露头,谢阿春走得又闷又渴,心里憋着一股气儿。

    等看到昨日新换的杜鹃花还压在酒坛下,动都没动分毫,更是火起,上前就砰砰拍门。

    “开门,开门!”谢阿春扯着嗓子喊了两声。门不像之前一样一拍就开,反而纹丝不动,她更料定里头有人。

    谢阿春拍了半晌没人应,又去一旁的窗下,踩着酒坛把窗户拉开,探头往里瞧。

    屋里昏暗一片,酒气与墨香浮动着,夹杂着一丝馥郁的檀香,让谢阿春想到云门寺里呛人的香火气。

    靠窗的桌上零散摊着几本书,谢阿春上次用过的毛笔随意丢在书册上,晕开的墨迹与谢阿春画的丑花异曲同工。

    她扫了一遍桌面,没找到自己昨天写过的纸。

    正对着窗户的床帐拉开着,上头干干净净,也没有一个人。

    谢阿春有些失望,心想莫非那人又不在家,正要把头缩回来,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从桌下伸出,“啪”地拍在桌沿。

    昏暗的光下,这只突兀冒出的手实在诡异,何况那五指长而细瘦,连骨节都十分凸出,谢阿春离得近,心跳都漏了一拍,差点从酒坛上跌下去。

    好在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很快扒着桌子,摇摇晃晃坐了起来。

    男人半只胳膊撑着桌面,倚桌而坐,一双睡意惺忪的桃花眼半阖着,像是还没从梦里醒来,身上的青衫皱皱巴巴,竟像是穿着外衫就睡着了。

    “恍兮惚兮,神梦如飞……”他曼声吟着,“驰鲲鹏以遨游……见、见……”

    男人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阖着,瞧着又要睡着似的,谢阿春忙喊道:“醒醒!”

    男人蓦地睁开眼,神色尚有几分懵懂,看到是她,打了个哈欠:“怎么又是你……小丫头,你把我这儿当你家了不成,三天两头地来。”

    谢阿春当没听见,只问:“你为什么不收我的花?”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那你喜欢什么?”

    男人指了指地下。

    谢阿春莫名。

    “你脚底下踩的酒。”

    谢阿春噎了一下,忽然觉得踩着的酒坛有点烫脚,但她还是道:“我没有酒,谢平安不喝,也不让我喝。”

    男人奇道:“谢平安是谁?你家大人?”

    谢阿春点点头,听他笑道:“大人就是这样,这也不让,那也不让,若人活着这样束手束脚,还有什么乐趣?成日里一堆大道理,扫兴得紧。”

    谢阿春点点头,又摇摇头:“你不也是大人?谢平安可能还没你大呢。”

    “哦?那你猜猜我几岁。”

    谢阿春皱起眉头:“……我不知道。”

    男人哈哈大笑:“我今年八千岁,你信不信?”

    谢阿春不高兴:“你骗人,八千岁,你是王八成精吗?”

    男人顿时呛了一声:“你这小丫头,怎的如此……你没读过书吗?”

    谢阿春一下被问到逆鳞上,顿时脸红脖子粗:“谁、谁没读过!”

    男人撑着下颌,笑眯眯看着她:“我知道了,你不仅没怎么读过书,怕是也不怎么会写字,怪不得写三个字,还能错俩。”

    谢阿春知他说的是昨天那三个字,不提还好,一提,她又想起压在酒坛下的花,加上还被他拿不会读书写字这事打趣,心里羞耻又委屈,登时鼻子一酸。

    男人始料未及,瞪大眼睛:“不是,你这小丫头瞧着挺厉害,怎么说哭就哭……好好好,我的错,这样吧,我不让你白送,看在你送我三朵花的份上,我回答你三个问题,行不行?”

    谢阿春一吸鼻子,瓮声瓮气道:“你叫什么?”

    男人:“除了这个。”

    谢阿春哼了一声,换了个问题:“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不是,今年才来。”他道,“这里以前住了个大夫,不然你以为那些人参谁种的?”

    谢阿春又道:“那你从哪里来?”

    “洛阳。”

    “京城?”谢阿春想起赵小宝的话,“那里到山阴,是不是坐船得三天三夜?”

    男人笑道:“这算一个问题。”

    谢阿春立刻换了一个:“你昨天去哪了,我来的时候没看见你。”

    “去云门寺了,”男人道,“我和他们的方丈是朋友。”

    谢阿春还要问,男人伸出三根手指:“三个问题问完了,小店已打烊,恕不继续招待。”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怕是要落雨,你该走了……小丫头,下次不要再来送花了,花是好东西,给我可惜了。”

    他说完,不顾谢阿春阻拦合上了窗户。

    谢阿春从酒坛上掉下来,天边适时响起一声闷雷。

    山谷间刮起一阵暴雨前的腥气,疾风摇着竹林,沙沙作响。

    谢阿春又拍了两下窗户,声音都被遮盖得不真切,那人也再没声响。

    谢阿春低头一看,手里的花已经被攥的不成样子,混着泥土的花瓣此刻烂泥一般,染红了她的掌心,谢阿春心头窒闷,转身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又来到了种杜鹃的山壁下,一丛丛火红的杜鹃,在劲风里摇落,也不知这一场骤雨过后,这里的花还能剩下几朵。

    谢阿春盯着花丛出神了一会儿,面颊上落了几滴雨,冰凉的感觉唤回神智,她抹了把脸,忽然下定决心,把手里的残花扔掉,摘了几朵新的花。

    把这些花压在酒坛下时,谢阿春暗暗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再来看时,要是这个人还不收她的花,她一定再也不来了!

    下山时,山风更紧了。

    谢阿春站在山坡上远眺村子,只见天边黑云滚滚,仿佛一只罩子,兜头笼住小小的村落。

    谢阿春莫名有些心慌,脚步加快了些许,一路小跑着往村里赶。

    走到半路时,一道惊雷炸响,瓢泼大雨迎头而落,田间小路都在雨帘里变得模糊。身旁不时有下山的华丽马车疾驰而过,依稀尚能闻见寺庙里沾染的檀香。

    待望见村里家家户户的轮廓,谢阿春心里终于安定些许,却忽然发现,这个几近正午的时辰,整个村子竟见不到一点炊烟。

    她心头起疑,疾步跑进村里,一路过去,只见许多家都大敞着门,却没有一个人影。

    她越跑越慌,忽然听见一阵哭声,过去一看,只见是常在一起玩的小豆丁,六岁大的小孩正站在院子里嚎哭。

    谢阿春抓住他胳膊,急急道:“小豆丁,村里人去哪儿了?叔叔婶婶呢,怎么家里只有你?”

    小豆丁哭得眼睛发肿,见到她,攥紧了她的衣角:“阿春姐姐,你快去,救救我爹,我娘——”

    “你爹娘怎么了?”

    “有人要来抓我爹去,修什么长城,我娘不让我爹走,和他们打起来,被抓走了!”

    “他们说村里成年的男丁都要去,我刚才,看见他们还带走了谢哥哥……”

    谢阿春脑子里轰一声。

    为什么会抓谢平安?

    他不是说,已经送钱把名字划去了?

    “我要爹,我要娘……”小豆丁又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谢阿春喝道,“他们往哪儿走?”

    “往,往村口去了……”

    谢阿春一咬牙:“你在家等着,别乱跑,我一定把叔叔婶婶都带回来。”

    谢阿春摸了摸腰间的弹弓,确认它在,又抄起一根小豆丁家院里的棍子,提着就往村口跑。

    雨还在下,谢阿春的脚步溅起泥水,湿冷滑腻,雨水滑进眼眶,又酸又涩,她脚步不停。

    此刻,村口。

    村里所有大人几乎都涌在这里,里三层外三层,或扛着农具,或提着饭篮,无论是谁,都怒目而视着被围住的人。

    “往年征役,都是等秋收过去、九月头里,这才五月,凭什么带人走?”

    “地里的新秧才插,早稻也等着收,你们这时候把我家老头子弄走,这十亩地让谁来种?是我这个瘸了腿的娘们,还是我家躺在床上下不了地的儿子?”

    人群里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这是上头的命令,今年柔然人频繁犯边,朝廷缺人,徭役才要征两次,你们聚众闹事,是要抗命不成!”

    “冯老六,敢情去的不是你!”一个老妇人呸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今年抓去服役,要送去修长城,你怎么不去呢,是怕死吗?”

    “狗皇帝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自己挣!里外都是个死,怕什么,和他们拼了!”

    众人举着锄头棍子,齐齐应喝,一拥而上,场面一片混乱。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尖叫,人群霍地散开,露出被中间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十数个壮丁模样的人护在他身侧,手里各拿着一根长棍。

    一个年轻女人倒在地上,额角鲜血直流,人事不省。

    “云娘!”人群里一个男人目眦欲裂,奋力挤开壮丁,将人抱在怀里。

    “你们竟敢打人!”人群大怒,“冯老六,你是要强征不成?”

    冯里正眼神慌乱了一下,继而仍旧挺直腰板:“有什么不敢?我遵县太爷之令征役,干的是官差!县太爷的官令,奉的是皇命!大人说了,违抗者,皆锁去衙门受刑!给我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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