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承平，汴京风华，人烟浩渺，物事繁阜。小棠坐在马车里，想象着这个后来令无数遗老在梦中黯然神伤的地方到底有多喧嚣繁华。
林琮望着她就像在笼中跳跃的鸟，心内欢喜，好奇地问：“当真有这么向往么？”
“当然啊！你不知道，我们教科书里说东京开封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簪缨满路、朱紫盈街，什么樊楼啊、州桥夜市啊、金明池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极了！”
他们这一行五人，除了他们，还有侯安、孟旸和田生。小棠和田生都很兴奋，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从未来过汴京城。
等到高耸的城墙出现在眼帘的时候，小棠干脆跳下马车，呆呆地看了许久，她觉得这对她而言就是一场玄妙的、不可思议的旅途，她看到的是真实的汴京城，是圣地，而不是遗迹，尽管这座城池最终会化为尘土，成为城摞城中浅浅的一层。
没有人，包括没有来过的田生，能够对她的感觉产生共鸣，她慢慢走着，那城墙越来越清晰与高大。林琮怕她辛苦，便和她共乘一骑，在马背上看，那自然又是另一番感受。
他们自景阳门进城，穿过外城，经过安远门进入内城，进了内城之后就不能再骑马了，他们便步行，小棠一路看呆了，府署威严、酒肆招摇、茶坊清雅……林琮指着路过的重要的地方一一给小棠介绍，不知拐了几个弯，过了几条街，他们来到了东面御街。最终，林琮带着他们停在了一处宅子前，乌头门下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林宅”两个大字。
“林大人，这、这是你家？”孟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侯安已经上前敲门了，林琮对着孟旸点了下头。
“怎么了？”小棠问。
孟旸低声说：“这是内城，他们家居然在内城！朝里多少大官想在内城安家而不得。”
林琮淡淡地说：“这是祖上几代的积累。”
说话间，门已经开了，门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看见林琮，老人很高兴，揉着眼睛说：“终于把三郎盼回来了！”
说着便热情地招呼其他人一同进门。
为了便于行事，林琮并未让其他人住在客栈，而是领回了自己家。
开门的老人是林家的远亲，这家如今就是他在帮忙守着，除了他，还有几个丫鬟和小厮，自从折氏回府州，这宅子更加冷清，如今见林琮回来，还带了几个朋友，大家都很高兴，各自忙碌起来。
小棠住在林琮的屋里，她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便四处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和垂云居一样简单，大概仆役们平日里勤打扫，屋子里没有一丝灰尘，院子里有一株不知名的古树，她来到树下的石凳上坐下了。
“在想什么？”林琮走进来。
“我似乎能想象得出，小小的林允白坐在这里写大字的画面。”小棠用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比划着。
林琮凝视着她，面带笑意地说：“还真是，我在这里长到十三岁，然后跟我娘去了府州，一直到参加科考，回来得都很少。”说着便环顾四周。
“你去过吏部了？”
林琮点头，接下来就是等了。
“你娘还会回来吗？”
“自然，儿子成亲的时候，做母亲的总应该回来吧……”林琮假意思考。
“你……”小棠急红了脸。
林琮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摩挲着她手心一个个茧，过了一会才说：“小棠，你会嫁给我的对吧？你在正契的最后为什么要加那一句话？你也不确定你自己能不能留下来对吗？或许有一天你会凭空消失的对吗？”
“你看到了？”小棠很难过，她从未在他的眼里看到过这种患得患失的神色，她在正契的最后添了一句话，如果她失踪或者死亡，那么她的宅子就归他所有。她很想说些宽他心的话，可是她说不出口，与其担忧以后的每一天，不如把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来过。
几片枯叶自他们头顶落下，林琮回神，看了看天色，说：“晚上我去见夏侯谆，你要是觉得闷，就和孟旸他们出去逛逛，明天我带你去樊楼吃饭，你想中午去还是晚上去？”
小棠略想了下，说：“晚上吧，好像时间长一些，能跟你多逛逛。”
林琮的忧虑被她的笑融化了：“好。”
隔日一早，林琮便出门去了，小棠他们在府里转了转，觉得有些无聊，便出门逛逛，孟旸来过很多次，自然承担了向导的角色，小棠对皇宫很感兴趣，孟旸便带着他们沿着南北向的御街一路走，到了州桥再走不远就遥遥瞧见了宣德门，小棠觉得这宫城除了占地面积大一点、形制规整肃谨，其他并没什么突出的地方，毫无奢华靡丽之气，露出的檐角典雅庄重，是最能和这个王朝相契合的气质。最让小棠觉得惊奇的是宫城外虽然巡逻的禁军多了些，但是并未形成一个与市井之间隔绝的地带，到处是摊贩，宫门进进出出，不少宫女和中贵人大概是受了妃嫔们的差遣，出来采买零嘴和用品，这个王朝的潮流就是从这里传出并流行开的。
天空才刚刚开始暗下来，街边的各个铺子就开始点灯，灯珠摇曳、花团锦簇的夜市就此拉开序幕。他们走回林宅的时候，见林琮正在门外踱步，显然是等了有一会了。孟旸和田生直白地说他们两个不想去凑热闹，林琮和小棠便歇了邀请他们的心思。
樊楼在城市东北角的景明坊，从林宅一路走过来也要不短的时间，好在夜市方兴，珠帘绣幕、人影错落，简直比白天还要热闹。小棠发现几乎每家酒楼门前都架起了高高的竹架，并缚以彩绸，挂上灯笼，林琮告诉她这叫彩门欢楼。
小棠终于见到了历史上最具盛名的樊楼，它并非一栋楼，而是一个建筑群，由几栋高楼组成，而且每栋楼之间都由飞桥相连，雕梁画栋、怪石古木、萧鼓齐鸣，矗立在夜空下，宛若仙境。
林琮提前订了单独的酒阁子，伙计热情地引路，小棠觉得自己目不暇接，这真是世上极致的富贵了。
“允白兄？”
林琮正和小棠说话，听见有人叫自己。
“允白兄！还真是你！你何时进的京？”几个年轻的士人围上来，其中一个叫胡不离的高兴地叫道，然后赶忙跟其他几个人说，“没想到吧？这就是林琮！”他的声音很大，引来不少目光。
众人惊喜，他们压根没料到就这样见到了传说中的人物，崇敬而拘谨地簇拥着他，像仰视着英雄一样。林琮暂且松开小棠的手，客套而疏离地和他们寒暄。
小棠觉得好笑，胡不离注意到了她，诧异地问：“允白兄，你成亲了？”
林琮没有否认，只是微笑着扭头看了小棠一眼。胡不离以为他是默认了，忙招呼说：“今日是巧了，不如二位和我们一起吧，咱们都几年没见了，正好一起叙叙。”
林琮只是说：“抱歉，我娘子害羞。”
胡不离怔了怔，无奈地说：“是我思虑不周，这样，我下次专门请你。”
小棠狠狠瞪了林琮一眼，他倒似未觉，不管不顾地拉着她的手腕走了。
小棠将酒阁子的窗户打开，凉风习习，无月可观，她倚在窗边揉着肚子，脸皱成一团，林琮走过来，从背后将她整个地圈进怀中，接着指向四边说：“那一片就是皇宫。”
小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一大片区域同其他地方比明显黯淡静谧，点点的灯光杳杳渺渺，看不真切，同这里比是两个世界。
她打了个饱嗝，转身将脸埋进他胸前蹭了蹭，悔道：“吃撑了……”
林琮调侃道：“咦？州桥夜市还没逛呢！咱们回去的时候可是要路过那里的……”
两人正说笑，门被叩响了，探头进来的却不是樊楼的伙计，那小厮模样的人说：“林大人，我家主人要见大人。”
林琮和小棠疑惑地相视，这时已有一身着锦衣的男子走了进来。“林大人。”那人笑意盈盈地望着林琮。
“下官参见颍王殿下！”林琮恭敬地向那人行礼，不过那人没有受，很是亲切地拉着他坐下。
“我刚要回宫，就听见有人在议论你，一问才知道你也在这里。”
屋子很大，小棠早已避到一边让他们说话，不过她也在偷偷打量着那人，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这个颍王就是后来即位的宋神宗赵顼，他现在还很年轻，长相清秀，个子不高，瘦瘦的，但自有一种清贵不俗之气。不知为何，小棠觉得他很眼熟，关键他和后世流传的画像毫无相似之处啊，为何觉得曾经见过他？
就在小棠打量赵顼的时候，他也在关注着小棠，虽然他一直在和林琮说话。
过了一会，赵顼笑说：“父皇前几日还说，林大人治县有方，时日虽短，但成效显著，想来费了不少心血。离家久了，这次正好能在京里住一阵子。”
林琮明白，他这是在向自己传递官家的态度，正色说：“多谢管家体恤。”
重要的事情说完了，赵顼起身告辞，他突然对小棠说：“这位小娘子当真面熟得很，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小棠不慌不忙行了礼，回道：“奴家乡野粗鄙之人，从未离开过酸枣县，这是第一次进京，想来相貌平平，自有相似之人，所以殿下会有这种感受。”
赵顼虽点头，心中疑惑却未解，不过他也没过多追究，带着人走了。
虽然小棠的肚皮都快要炸了，但她和林琮还是在州桥夜市逗留了许久，因为州桥夜市也不全是吃的，还有许多瓦舍，新奇的玩意儿太多，看都看不过来。
以前林琮在京里的时候从未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趣味，现在才明白，事物有没有趣，看要和谁一同分享，比如眼下，这些琐碎平常的吃的、玩的都是乐趣。
走着走着，他们看见前面不远处围着很多人，以为是玩杂耍的，便也挤过去看。
并不是什么杂耍，而是一出苦情戏。昨天相邻的两家摊贩因为地盘问题大打出手，卖梳子的受了伤，现在正和卖花的兄妹俩理论。
“我已报了官，一会官府就会来人了，不过如果你态度好些，咱们现在把这事了了，一会我就会跟官爷说没事了。”卖梳子的老汉按住手臂，表情痛苦。
林琮挤开人群，护着小棠站到了最里圈，她瞧那老汉的手臂呈青紫色，好大一片，显然伤得不轻。
卖花的兄妹俩无措地站着，哥哥问老汉：“你、你想怎么解决？”
老汉大声说：“昨天你打我，这可是许多人看见的，你瞧瞧，我一把年纪了，你是下死手啊！不过大伙也知道我忠厚，得饶人处且饶人，但我们两家是不能挨在一处做生意了，这样，你们去其他地方吧，再额外赔我一千贯，怎么样？”
那兄妹俩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能答应。
“且慢！”小棠走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