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琮回过神,小棠就趴在桌子上,安静地等着,他说:“你和孟旸平时没少在背后说我,对我应该挺了解的吧?”
小棠“嘿嘿”一笑:“我们说的可都是你的好话……嗯……其实也没知道多少,只知道你爹叫林甫,在大名府当官,你娘呢是将门虎女,出自府州折氏,叫什么不知道,还知道你呢年纪轻轻的时候在京城就很出彩,少年及第,先是进翰林院,后来去边关,再后来又回来,我们都很好奇你为什么回来,现在我好像有一点点知道了……”
“就这么多?”林琮似是不信。
“对啊,侯安嘴紧着呢,什么也不跟我们说!”
林琮笑着说:“我娘叫折凤羽,她跟我爹完全是两种人,我娘心心念念要回府州,而我爹呢则一心求仕途,不管他们心里有没有彼此,都越来越疏远,他们就我一个孩子,我爹常年在外为官,我娘从未随任,几年前他纳了妾,生了一女一子,所以我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虽然从来没见过,但到底是血亲。对了,我的祖籍是夔州,家中几代皆出仕,我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我在林家排第三……”
小棠对他爹娘的事情很感兴趣,但接下来的亲戚关系她不太能记住,他见小棠有些头晕,便说:“这些以后再慢慢跟你说……这套战甲的主人叫许梁,他、我和夏侯谆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要好,比亲兄弟也不差,后来我和许梁一起入泾原路镇戎军,都在冯都监麾下。在我大宋和夏的边境,有许许多多的堡寨,有汉人有羌人,当然也有党项人,有单一堡寨,也有杂居的堡寨,这些堡寨和我们自己经略的堡寨不同,这些堡寨因为地理位置而经常受宋与夏的夹击,一旦双方起冲突,倒霉的往往是这些堡寨,流民四散、家破人亡,所以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左右逢源,一会投靠夏,一会又归顺我大宋。这些堡寨里有一个叫花鼓寨的,寨子里住的都是羌人,他们受不了夏的盘剥欺压,于是选择归顺我大宋,冯都监便命我和许梁去花鼓寨处理接收事宜……”
相比记不住的家庭关系,小棠显然对这个故事更有兴致,故事很长,她却很有耐心,心中的豪勇被唤起,同时又难过着他的难过。
“所以你是怀疑花鼓寨中了离间计,而童锐就是那个最关键的人?”
林琮说:“是,但是在与花鼓寨周旋接洽的时候我们都很小心,也很周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许梁绝不可能杀降,何况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并不能算是投降,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可是无论如何我怎么调查,他们的口径都是说许梁要杀他们,他们才反了的,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的确是这样以为的,而童锐就是那个挑唆的人,但是这件事也没那么简单,童锐是夏人,事情成功了他完全可以撤回夏,但是他来了我大宋,千方百计地阻止我查下去,他背后一定有朝廷里的人,花鼓寨的事情也一定不那么简单。”
“那你查到什么了吗?”
林琮顺着那顶兜鍪的纹路慢慢摸着:“有一点眉目了,但还需查证,所以我必须要进京。”
小棠似是想到了什么,忙问:“那日偷偷在背后放箭的人就是他们安排的吗?”
“有这个可能。”
“其实吧……”小棠迟疑着说,“也许是我想多了,那天我匆匆看了那人一眼,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但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像是我们衙门里的……我不该这样怀疑对不对?但是还有一件事,你还记得刘都头误以为我是细作的那次吗?他也不是无缘无故怀疑我的,因为他追人追到了那里,恰巧我也在,他追的人就从我身后逃走的,我也是只来得及看一眼,当时就觉得他穿的衣服和田生的差不多,我当时以为是衙门在抓贼。”
林琮的脸色不大好看:“这事我来查。”
“希望是我想多了……”
等小棠又好些了,她便去看了几处宅子,这次,她对其中一座二进的院子挺满意,距离衙门虽有些远了,但大小合适、地理位置优越,干干净净的街巷,既不过分嘈杂又不十分冷清。
小棠当即跑回县衙将林琮拉来,领着他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兴冲冲地问:“怎么样?好不好?”
“好。”林琮回答说。
“那就这么定了。我喜欢这座宅子。”
“一定要买吗?”林琮问,“我在京城有宅子。”
小棠不假思索地说:“那是你的,我自己也想有一处容身之所。”
林琮一时黯然:“你不信我?”
“自然不是,我相信你愿意将你的一切都给我,但这不一样,这是我自己挣来的……还有,我父母亲去世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各个亲戚家,今天在你家,明天在他家,我知道其实他们都不欢迎我,然后等大一点,我就一个人缩在我以前的家里,虽然又老又小,但是它是我和我父母的家,自己的家……”小棠笑着跳上一处栏杆坐好。
林琮看出她笑里的忧伤,刚要伸手去替她拂开鬓发,却见她转过头来说:“你给我的我自然也欢喜,因为那是你待我的心意,但我要的是我自己的价值所在,你明白吗?”
见他点头,小棠忙跳下来:“你好像很有钱嘛?”
林琮老实说:“是有一些积蓄,我一个人,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小棠和他对视着,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觉得越看那双眼越心慌,忍不住要脸红,忙扭头:“走,回去数钱去!”
林琮跟在后面问:“这宅子多少钱?你钱够吗?”
晚间,林琮回来的时候,见耳房的窗被完全支开,小棠正坐在窗下抱着匣子数钱,油灯就在匣子旁,照得她的下巴稍显圆润,她数得认真,丝毫没有觉察到他回来了。
“钱到用时方恨少啊……”她一边数一边叹息,抬眼见他正抱臂倚墙而立,不禁笑道,“你回来啦。”
“苦着脸做什么?钱不够么?”林琮将身子探进来,问。
小棠将最后几个铜板摔进匣子:“买了房子我就穷了,以后得靠你了……”
一阵风来,灯陡然灭了,小棠吓得起身,慌乱中嘴唇碰到了他的耳垂,两人都僵住,在黑暗中辨认出对方的面庞,他的心跳得很快,强烈的灼热感驱使着他慢慢覆上她的唇,她的唇柔软温热,带有一丝甜香,让他再也舍不得离开,她微微颤抖着,紧张地闭上眼睛,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却被他稳稳地扶住……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了……
很快,小棠便在房牙的见证下和房主签订了正契,正契是由官方统一印制的房屋买卖合同,正契需得县衙盖了印才生效,是为“赤契”,正契除了买卖双方各执一份,还需留一份在县衙。在酸枣县,这事自然归郑主簿管,这一日下衙前,他捧着当天办好的几份正契准备往架阁库去,恰巧碰到林琮,本来打了招呼也就过去了,林琮突然叫住他:“小棠是今日签的契吧?”
“正是,刚签好,她去找钱娘子了。”
林琮将那叠正契接过来,第二份便是小棠的,突然,他的目光在正契上的某一处吸引了,并停了许久,一旁的郑主簿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笑说:“最后一条是小棠特地让加的。”
林琮回过神,将东西递回去:“归档吧。”
小棠很晚才回来,给林琮带了点心,他胃口似乎不太好,吃得很慢。“手续都办妥了吗?”林琮看似随意地问。
“好啦!”小棠脆声道,想到这心情就好,“郑主簿亲自把的关,放心吧。”她哪里会料到他看过正契。
林琮不作声了,看来她并不打算告诉自己。
“怎么了?不好吃吗?这可是意可的手艺。不过面是我和的。”小棠邀功似的说。
“不是……”
天气说凉也就凉了,申屠镜秋和雁回回了江州,日子并没什么不同,好像少了谁都一样。
九月初十,京里传来消息,御史台韩黎上了劄子,弹劾酸枣县知县林琮办案不力,接连两起命案未破。对此,官家留中不发,又过了五日,韩黎再次上书,要求惩戒林琮,官家依旧将劄子按下。紧接着,朝中其他官员接连对韩黎的弹劾表示附议,理由是林琮不仅罔顾人命,且因此拖延了修堤的工期。官家这才责令吏部召林琮回京。
林琮拟了一同进京的名单,吩咐他们收拾行装,两日后出发。
“就带这几个人,会不会太少了?”小棠一边收拾一边问。
林琮笑着说:“汴京不比酸枣,再多的人也施展不开,必须要借助京城里的势力。”
小棠依旧不放心,担忧地问:“你真的会没事吗?”
林琮轻按她的眉心:“我不能说毫无风险,但是我必须这样做,不过也不至于丢了性命,你没看出来吗?官家根本不想理他们,若不是后来那一拨人的附议,官家不会退让的。”
小棠稍稍放了心,好奇地问:“那官家为何这么维护你?”
“有诸多原因,先帝子嗣单薄,官家自幼就被接进宫,当作皇子教养,可是一旦先帝得了皇子他便被送出宫,皇子夭折他又被接回去,防他的人太多,出宫、进宫、出宫、进宫……不免要终日惶惶,我在翰林院时,经常和他接触,大概我是为数不多的待他始终如一的人吧。再者,我家祖上几代为官,母家背后是折氏,自然要回护些。”
“你方才说的京城的势力,就是夏侯谆吗?”
“不止他……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你怎么了?今日总是皱着眉头?”
“我怕到了京城什么也帮不上你。”小棠撇了撇嘴说。
林琮俯下身子,凑到她眼前:“你能在我身边我就很知足了……”
小棠仰起头,瞳孔里闪着光,清凌凌的,让他甘愿沉溺于这方幽潭里。
“对了。你那宅子打算怎么办?白白放着吗?”林琮忍住亲上去的冲动,问道。
“嗯……有几处需要修缮一下,还有很多家什要添置,可惜我手上没钱了,不如你借我点?”小棠笑嘻嘻地说。
“我说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林琮不喜欢她这个说法
小棠依旧没个正形,叹道:“你对我这么好,我会变懒的!总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坐享其成的米虫!”
“你不会的。”
小棠用力摇着他的臂膀:“你知不知道?你太正经了,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