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小棠并未好好过过元宵节,不是饥寒交迫就是意兴阑珊,所以不曾好好欣赏这盛世的繁华。直到今年,她才真切地感受到其实元宵节比元旦的时候还要热闹,这是一年盛景的顶峰,是男女老幼集体的狂欢。
酸枣县到处都张灯结彩,除了几条主街道从头至尾宛如游龙外,人迹罕至的街巷也被有心人挂了几盏灯。整个县城亮如白昼,天上繁星点点,地上亦是繁星点点。
林琮带着人如常巡着,小棠紧跟在他身后,游人如织,他们走得很慢,间或有百姓朝他们手里塞花灯,他们也都接过来。大约戌时过半的时候,还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样越是平静,越让人心内不安,好似下一秒危险就会来临。林琮转过一条街,到了最热闹的地方,小棠没有心思看,警惕地望着四周。他们和傅临渊带的人交汇而过,继续往前走。
在街心,他们停了下来,这里演艺的项目最多,汇集的人也最多,各种各样的猜谜彩头引得人频频驻足。
林琮突然领着小棠往一处挤了不少人的摊点走去,到了那才发现是画彩灯的,客人可以用颜料在灯上涂画自己想要的图案。林琮神色自若,拿起笔沾满朱砂,在小棠的额头点了一点,饱满圆润,让她显得更加俏丽亮眼。他这举动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少女子艳羡地望着小棠,摊主灵机一动,忙扯着嗓子吆喝:“嘿——诸位郎君来给娘子点朱砂吧,良辰吉日,朱砂一点,长长久久来——”
不少年轻男女向着这里涌来,林琮趁乱压低声音对小棠说:“当心,他来了。”
刚说完,小棠还没来得及观察,一个黑衣人提剑杀了出来,林琮及时将小棠推开和他打斗起来,人群受了惊吓,忙四处逃散,小棠帮不上忙,等她将目光放在黑衣人身上时,突然如坠深渊,手脚发凉发颤,那人……
几乎在林琮和黑衣人交手的同时,埋伏在周围的禁军蜂拥而上,夏侯谆竟也来了。对着林琮,那黑衣人就明显不是对手了,何况这么多的禁军。
等到黑衣人被制服的时候,小棠冲上去,对着他拳打脚踢,怒吼着:“怎么会是你?为什么是你?”
不用看,这个人是傅临渊……
他任由小棠踢打,目光闪躲,根本不敢和她对视。
林琮走上前去将小棠拉开,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他没有让人揭开傅临渊的面巾,挥挥手让夏侯将人带走了。
“小棠……”林琮替小棠擦着眼泪。
小棠惶然无助,一双泪眼望着他:“怎么、怎么会这样……”
一连好几天,酸枣县衙像是被愁云笼罩着,众人心情沉重,没有人能够想到傅临渊竟然是夏人,不过在这样的氛围下,没有人敢公开地谈论此事,只能私底下说说。自上元之后,小棠和往常一样吃饭、睡觉、办差,从不问林琮审问傅临渊的情况,好几次林琮主动提起,她就故意打岔说其他的事情。这不免让林琮有些担心。
又过了几天,小棠来辨明堂找林琮,一开始也不说话,不停地用手指在案几上画圈,就这样干坐了许久,才问:“他叫什么名字?”
林琮自然知道她问的是傅临渊的本名,便答道:“嵬名利。”
“他是夏皇族?”
“是,祖上犯了罪,他侥幸活下来,被派到这里来。不过一直没有被启用。”
“上一次也是他?”
“是。”
小棠沉默了一会说:“他想杀你……你也知道,站在我的立场上,并不在乎他是夏人,可是他想杀你,所以对他而言,立场比情谊重要,是吗?”
林琮说:“小棠,我并不是替他辩解,上一次,他并没有用全力,而且位置明显偏了一点,这一次,他也没有想要置我于死地,他甚至是想求死的。”
小棠不吭声,眼睛看着地面:“你这样说只是想让我好过些。允白,我那把枪里本来有五发子弹,我和他从阳武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妖教逃散的人,他不顾性命让我先走,我才开了一枪救了他,我以前根本不敢开枪,为了他我才克服了这种畏惧的心理。从那天起,我把他看做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为什么我们要不停地遭遇背叛?”
“如果他得到的情报是刺杀你,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手的。”
小棠无力地笑了笑:“上次那个给他下命令的人是谁?”
“他不肯说。”
“夏侯会带他回京是吗?到时候他会说的……”小棠说,可是想到傅临渊将要受到的酷刑,心里不免一阵刺痛。
“你要去见见他吗?”
小棠摇摇头。
“小棠……”
“你不用顾及我的感受,他是你的敌人,我从前总是用我们那时的立场和眼光评判你们当下的问题,其实这是不对的,你们是敌对的,这是事实,我太自大了,觉得自己知道一切,独独忘了身处历史之中的人们的感受,你们受过的打击和伤痛,我都忽略了,直到你成了活靶子,我才意识到,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上元佳节已过,皇城大内撤了彩绣花灯,依旧是庄严恢弘的模样,资善堂是诸位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布置得简雅质朴,颍王赵顼每日都得来听先生讲课,功课繁重,官家一有空就来查点,根本马虎不得。
这日,趁着主讲的先生还没来,周定赶忙同赵顼讲了几句话。
“禀殿下,那个娘子叫甘小棠,去年春天进的酸枣县衙,在那之前,她一直做行人,专门跟死人打交道的……酸枣县有个仵作叫赵惠人,甘小棠就是他的徒弟,据说,进县衙就是赵惠人举荐的。派去打听的人都说这个甘小棠挺有些本事,验尸断案她都在行,聪慧机敏,帮助林大人办了不少案件,如今,他们二人又有了婚约。”
“甘小棠……”赵顼说,“可有打听到她是何方人士?”
周定有些惶恐,告罪说:“属下无能……如今的酸枣县可不比从前,打探点消息并不容易。不过殿下,你真能确定她就是我们遇到的那个?”
赵顼看着他因皱眉而连成一片的眉毛,感到有些滑稽,忍住笑说:“的确很像……你说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断得如此神机?世上当真有预言天下的人?”
“殿下,天下之大,出几个能人异士何足为奇?汉代女相士许负手握玉玦而生,天赋异禀,能断祸福,乃至天下大势,她就曾断言薄姬会生皇帝,后来刘恒果然为帝……想来我们遇到的女子就如这许负一样身负异能了。”
赵顼摇头:“我倒觉得许负是相时而动,根据事情的现状推演走向而已,可是我们遇到的这个完全不同,当真是未卜先知了,曙尽虚出……”
周定一身冷汗,忙四顾,提醒道:“殿下慎言……”
赵顼朝门外看了一眼,问他:“依你之见,这几个字当做何解?”
“这……”
赵顼淡淡地说:“那你刚才为何让我慎言?”
周定稳住心神,只好说:“以臣之见,‘曙’字自不必说,而这‘虚’字么,《尔雅.释天》里说,‘颛顼之虚,虚也’,玄枵虚星即为颛顼之星,自是帝王之星,‘虚’即‘顼’,当指殿下,曙光尽,虚星出,所以……”
赵顼满意地笑了,那个女子一定是个神人,如果能为自己所用,定能够趋吉避凶,将来治这天下又有何难?
“恐怕还是要你亲自跑一趟酸枣,毕竟除我之外只有你也见过她,如果真是她,务必将她的来历查出来!”赵顼吩咐着。
“臣领命!”
正月很快过完了,孟旸给小棠带来了个好消息,他和妙婵的婚期敲定了,因为两家都希望能够尽快完婚,所以定在四月里。得了消息,小棠当即去了香铺。铺子里生意很好,意和、意可忙得脚不沾地,妙婵和林音音在后院调香。
小棠一跑进院子,就大声说:“我最好的两个朋友要成亲啦!”
妙婵不好意思,娇羞地瞪着她,林音音捧着竹篓直笑。
“你的嫁衣什么样子的?快给我瞧瞧!”小棠说。
林音音说:“这才哪到哪?才提亲而已,纳采、问名、纳吉……三书六礼,繁琐着呐!”
小棠奇道:“这跟备嫁衣是两码事,不冲突。”
妙婵红着脸:“我娘说要去京城做。”
“哇!”小棠羡慕地叹道,“钱家嫡长女出嫁,就是不一样。”
正说笑的时候,林音音要去井边打水,妙婵忙接过木桶,说:“你现在月份浅,哪里能做这些事情,我来!”
小棠一听觉得不对,忙跳起来:“什么月份浅?音音,你……”
林音音赧然垂首,小声说:“才两个月。”
小棠太高兴了,又觉得不甘心最后一个才知晓 ,便撇嘴道:“怎么不告诉我?还有孟旸,天天来来往往,这么个好消息也不知道告诉我。”
“他哪里知道!”
小棠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哎呀,是七月里生么?天太热了,音音,你要遭点罪。”
妙婵也叹道:“是啊,我看人家好像都怕六七月里坐月子……不过不怕,多备点冰也就是了。”
“这倒是。”
这时意和走进来,脸上闷闷的,还略带气性,大家问了才对小棠说:“林大人的妹妹来了,太难伺候了!什么她都要挑刺,高傲得像孔雀!我懒得理……”
怕也就意可好性子能哄着那姑娘,小棠本不想掺和,但看在林琮的份上,还是出去打个招呼。沈琼枝见了小棠,神色明显一僵,方才颐指气使的劲儿不见了,生硬地跟小棠打招呼。
“看上哪个了?”小棠问。
“喏,”沈琼枝指了指意可手里的瓷盒,“这个,就是味儿不大喜欢。”
小棠拿过来闻了闻,说:“这个味道有些隆重,你不如试试这个,这个是掌柜才制出来的,淡淡的桃花香,而且粉质细腻,你用正合适,和眼下的时节也相配,闻闻……”
沈琼枝想起来小棠好像和店里的人都认识,再和意可说话时明显柔和了许多。她最终选了小棠推荐的这款,临走时告诉小棠:“他们要成亲了。”
小棠到底不忍心,说:“你别难过。”
没想到沈琼枝毫无伤心之色,倔强地昂着头:“我没难过,你说得对,他不值得我这样!”
小棠点头,两个人便没什么话说了,沈琼枝对她说:“有空去我家玩……”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