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20日,
新闻播报了杰奎琳·肯尼迪去世的消息。
晨间新闻的主播刻意放缓语速播报。
电视画面里,爱德华的身影出现在镜头前,他的声音平静克制:“我的母亲,杰奎琳女士,昨天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离开了我们。她走得很安详,身边还有她最爱的书籍。”
Vivian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杰奎琳的病情不是秘密,家人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预留了足够的时间去接受这个必然的结局。镜头里,爱德华的脸上看不到崩溃的悲痛,只有一种沉静的哀伤。
她懂他的平静。
去年春天在肯尼迪图书馆的慈善晚宴上,她和杰奎琳在洗手间相遇,杰奎琳对着镜子补口红,她看见被悄悄藏在包里的止痛片。那个时候,鲜亮的玫瑰色其实已经很难再盖住她嘴角的苍白了,可她还是依旧维持着高贵的优雅。
“时间其实就是会比医生预计的要更狡猾。”镜子里的女人对她笑了笑,一个即将踏向三十,一个走过六十载的春秋,两人眼角的细纹藏起某种了然的默契。
她在想,应不应该发一条短信安慰一下他。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她打了三遍“请节哀”,又删了三遍。
插入光标在空白对话框里闪烁,像此刻的心意悬而未决。
鲍比的消息跳了出来,突然的震动惊得她差点摔了手机。
“杰奎琳给你留了一封信,方便过来取一下吗?”带着他独有的直接。
第二天,再一次走进那间公寓,门廊的风铃的叮咚响还是让她有些紧张。
葬礼在几天以后,家里今天的人不是很多,只有几个表亲。推门进去,屋里飘着咖啡香和隐约的雪松,没有黑纱,没有白花,只有壁炉台上那个明代瓷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铃兰。
“你来了。”鲍比递过信封。“这是她最后一周的时候写的”
信封上有亲笔写的亲启,字迹优雅,只是最后一笔有些发抖,像将落未落的秋叶。
“替我转达一下,希望他别太伤心。”她的拇指抚过那个颤抖的笔画,“请节哀。”
“这句话,其实你可以亲自对他说。”鲍比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某种试探。
Vivian摇了摇头,“他现在有自己的女朋友。”
鲍比微微皱眉,随即叹了口气,“不是女朋友,从来都不是。”
鲍比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直接开车送她来了爱德华的公寓。
电梯门开的时候,走廊的窗户透进了一道斜阳,可以清楚地看到飘起的微尘在光里浮动。
鲍比没有送她上楼,她站在门前,手指悬在门铃上方。
她选择了直接输密码进入。
推开后扑面而来的是威士忌,在未通风的空气里浸泡。客厅里的窗帘拉满,没有开一盏,暗沉的很。电视静音播放着新闻回放,画面里的爱德华西装革履的影像定格在屏幕上,体面又自信。
可是现实里的他,现在正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衬衫皱得像是穿了一周,这几天他应该都没脱下,袖口上沾着干涸的酒渍,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失神的恍惚,像是刚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来,那个地方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现在,是许久未见到人的瞬间。
他没有开口询问来意,像是知道她一定会来一样。嘴角勉强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根本忘了应该怎么调动面部肌肉。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带上门,走到他身边坐下。地板上散落着好多照片,从小到大他和爸爸妈妈姐姐的合影,也有他妈妈单独的照片。
在海恩尼斯港的沙滩上,风吹乱了杰奎琳的头发,但她还是笑得很开心;在肯尼迪图书馆的剪彩仪式上,微微侧头听着旁边的人说话;还有坐在花园的藤椅上看书;在草坪上骑马;全家一起的游艇派对;好多个圣诞节、复活节、生日……
Vivian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这些微微泛黄的照片边缘,像是在用心感受一个魅力女人的一生。
美的像花一样的女人,无数人的春闺梦里人,一生优雅,一生奋斗。用尽一生开得耀眼,凋谢也保持姿态。
她想起家里的那束芍药,观者只会觉得盛放时极尽艳丽、层叠繁复、华贵从容。实非如此,养花的人才知美需要精心栽培,挑剔土壤的肥沃,水分调至恰到好处,阳光也要刚刚好。花瓣边缘的褶皱是它拼命汲取养分的留痕。
这位在公众面前精致雕琢的艺术品,永远戴着珍珠项链,穿着华丽的高定套装。也许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有机会了解她私下吞咽的无数苦楚,多情的丈夫,像虱子般叮咬着她婚姻的情妇,媒体二十四小时的镜头跟踪,丧女、丧子、丧夫,仓促再嫁,靠文字疗伤,拼尽力气维持体面的一生。
鼎鼎大名的美国第一夫人,确实像一个浓缩的文化图腾。
可残忍的是,芍药会在一场雨后凋零,花瓣零落成泥。
“她走的时候……”他开口,又停住,喉结上下滚动,继续开口,“还自己涂上了珊瑚色的口红,安排好了遗容遗妆……”
电视屏幕上的新闻画面跳转到白宫的官方悼念:“我们的白宫,拥有优雅的杰奎琳女士的亲自点缀,她亲手擦拭过的银器,认真排列的古董文物,是她让这座石头建筑拥有了完整的心脏,也教会了一个国家怎么淬炼自己的优雅。今天,我们失去了她,但白宫庄园里的花会和我们一起,永远记住她。愿她安息。”
其实,人们心里铭记的,不是坠入泥土里已经枯萎的生命,而是它盛放时惊心动魄的美。正如历史只会记住杰奎琳站在总统身边的完美侧影,而遗忘病榻上那双枯槁的手腕。
爱德华按下播放键,屏幕上浮现出父母婚礼的视频,彩色录像带里的他们都非常年轻,杰奎琳的笑容和Vivian后来见到的大有不同,像初出茅庐的小鹿,也像刚选定主人的欣悦小猫。而他的父亲,明显不像她那样专注于伴侣,他好像对周围的环境更感兴趣,更多地在打量四周的人群和环境。
数层豪华的蛋糕被一层层切下,亲朋好友洒下白色花瓣,祝福这位英俊的议员和他美丽的新娘。
“我妈妈说,她想和我爸爸葬在一起。”爱德华按着遥控的手指微微用力,像在压抑某种感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会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他知道母亲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从高处被捧起,时时刻刻都需要小心翼翼,那种胆战心惊就像后背有根针在刺着你。命运不济,早早失去丈夫和家人的庇护,体验漫长的孤独。
“她一定很想你的爸爸……”Vivian的声音开始颤抖,她想起旧报纸上的照片与标题,想起自己从未亲眼见过那朵花的盛开,如今却要亲眼见证它的埋葬。
“她太辛苦了,为了爸爸,为了我和姐姐,真的都太辛苦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为什么呢Vivian?到底为什么呢……”
“可能爱就是会……牵扯出一系列的恨和纠缠吧……虽然爱的痛苦,但失去会更痛苦,如果这两种都躲不过,那也许,人可能会选择那个自己还能忍受的。”
“我的爸爸,他是一个很好的总统,很好的父亲,甚至是一个好人,但他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你妈妈知道,但是我觉得即使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这么选择……爱一个人,可能也不只是因为这个人值得,而是因为你曾经真心实意地投入过。你爱他的时候,也许并不知道他会变成怎样的人。可一旦爱了,就像种下一棵种子,即便它生长得不对,甚至开错了花,你也还是会舍不得砍掉它,因为那是属于你的树。”
什么是爱呢?人从母亲的胎肚里降临,从这一刻开始就注定拥有独一无二的生命,可爱,却是需要后天学习的。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如果童年里没有享受过爱带来的安全感和无私的给予,成年之后,便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不是没有拥有爱的能力,而是不敢、不愿主动去碰。
爱,可能就是恨的反面。它真实、复杂、完整。必须先爱过,再恨过,将自己完整托付后,得到再也收不回来的选择,才能变成最后永恒的爱。
他人终究无法理解这种纽带。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懂。
就像Vivian和爱德华,那些曾经深深爱过、也狠狠争吵过的往事,如今也都不要紧了,如果对方需要陪伴、需要一个拥抱,哪怕不说一句话,也愿意主动陪在身边,把自己能给的全部都给对方。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爸爸的死,也许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他也需要这样的结局。”
“我小时候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着发呆,那时候我还不懂。现在想想,可能是种长期痛苦下的脱离感吧,□□和心灵的双重压迫,清醒地活着,也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消耗。他需要的体面而迅速的落幕。”
“他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被疼痛折磨,背伤、肠道疾病,还有战争留下的创伤,无数次进病房,无数次躺病床,注射无数的镇痛药。”
“就像我妈妈,后来放弃了化疗……也不是她不想活,是她觉得不该以这么痛苦的方式结束一个本该优雅的结局。所以可能我爸爸也是,他要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谢幕,一个能让人永远记住他站在阳光里的样子的结局。”
因为花就是,被枯萎的花期衬托出生命的魅力。
爱德华伸出手,手臂环过Vivian的肩膀。他没有开口,只是把她揽入了怀中,身体微微倾斜,额头抵在她的发间,像松动枝干的大树。
他的头靠在她肩上,沉沉的,不再伪装坚强,不再强撑姿态,终于允许自己卸下疲惫。
窗外的暮色漫进来,镀上了一层灰。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拥抱在一起,深深地拥抱在一起。
把这半年多的错过,全部补齐。
杰奎琳的葬礼上,在她小时候受洗礼的那个教堂,爱德华负责致悼词。
他站在棺木前,静静开口,“我妈妈的手,捧过莎士比亚的书籍,也捧过散落的头盖骨。戴过两个男人的婚戒,也牵过我和姐姐蹒跚学步时的双手。”他的声音在教堂的穹顶下回荡。
“她教会我温莎结的打法,也擦过自己化疗时流下的血。”阳光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这一生,被无数的镁光灯照耀,我想此时此刻的天堂,灯光应该会比人间的更加刺眼吧?”
爱德华抬起头,目光穿过教堂的拱门,看向空荡的高空,和台下Vivian的双眼对视。
“希望加百列能牵好她的手,就像她当年牵着我和姐姐那样,带她找到爸爸,还有那些我们没能留住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