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并没有说谎,她的眼睛转过天就已经能模糊视物。三日后更是活蹦乱跳的出现在四顾门重建召开的武林大会上。
慕娩山庄的那块匾额是乔婉娩亲自命人换下,重新挂上了四顾门的招牌。至于那肖紫衿,许是觉得丢脸,乔婉娩端坐主座,百川院四位院主分坐两侧,却唯独不见他的身影。
前来道贺的宾客虽有疑惑,但见乔婉娩拿出了门主令牌,四位院主对此也是心悦诚服,便也无人捣乱。
但事情总归不会那么顺利,不速之客说来就来。
殿前唱名的侍卫忽然高声喊到——万圣道前来恭贺!
为首之人似乎颇有名望,殿内不少人立刻认出了他,纷纷恭敬地喊着封盟主。那人龙行虎步走上殿前,目光却先在江流身上停了片刻,而后才转向乔婉娩。
江流觉得这一眼实在太过古怪。按理说,她万人册榜首的名号早已传遍江湖,她坐在下首头位也是众人默许之事,对方不该露出这般惊讶的神色。
“这万圣道什么来头?”她侧身低声询问方多病,“你们天机堂可有查过?”
方多病立刻点头:“自然查过,这万盛道是……”
方多病刚要开口,那封盟主已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十年前四顾门分崩离析,我万圣道临危受命,如今在这江湖上盟友遍布。乔女侠若有力不从心之处,我万圣道自当鼎力相助。”
乔婉娩立于高台之上,身姿挺拔如青松:“四顾门今日重建,初心未改。匡扶正义,还江湖清明,始终是我们的宗旨。”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封盟主若愿携手共进,乔婉娩自然欢迎……”
未尽之言,弦外之音,昭然若揭。
封罄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负手环视四周。原本热络的场面骤然冷却,在场众人多是冲着肖紫衿而来,对乔婉娩本就不甚服气。刚才还高喊着要加入四顾门,承前辈遗志的人,此刻都噤若寒蝉。
江流却在此时施施然起身,她身上又重新挂上了李相夷的少师剑,虽然她也只是替人暂管,却也不妨碍她沾沾少师剑的光。她解开缠绕剑身的布带,露出里面那把人人识得的名剑真容。
“乔门主。”江流径直越过封罄,朝乔婉娩抱剑行礼,“不知可否赐我一块四顾门腰牌?让我也略尽绵薄之力。”
乔婉娩微微一怔。眼前这位,是她预想中最不可能加入任何江湖势力的那个。
江流若知道她心中所想,定要大呼冤枉。她今日可以是醉花阴的人,明日就能当三更天的鬼,上午还在青溪拜师学艺,下午便到孤云苦修算术。
莫说四顾门,便是万圣道相邀,她也未必会拒绝。
方多病也立即起身附和:“天机堂与四顾门素来交好,今日重建,我天机堂少堂主方多病,理当义不容辞。”
陆陆续续又有人站出来响应,气氛渐暖,封罄的脸色却越发难看。
他本就不是真心前来道贺,江湖这块肉统共就这么大,四顾门即便离散十年,但声望犹存,于他而言怎么都算不上一件好事。既然乔婉娩不肯与他瓜分,那就休要怪他使些手段。他最后朝乔婉娩投去讥讽一瞥,拂袖而去。
“真是莫名其妙。”方多病退回自己座位。
李莲花却若有所思。当年四顾门与金鸳盟一战后,双方皆是惨淡收场,而趁此机会冒出的江湖势力如雨后春笋。最终却只有两家独占鳌头:一个是专做买命勾当的青衣楼,另一个便是这万圣道。
这两家一正一邪,本该水火不容。可十年来竟从未传出过任何冲突。就好像青衣楼杀的人,个个都是罪有应得,竟没有一人站出来要求江湖大派剿灭青衣楼。两方井水不犯河水,倒像是……
商量好的。
聚会持续至夜幕低垂。
乔婉娩处理完门中事务回到房中,发现妆匣上压着张纸条。那字迹倒也算是自成风骨吧——
今夜亥时,登高望远。
江流
她不由莞尔。总不会再来一次红绸舞剑、月下相赠吧?若真如此,那她可就算得上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了。
按说今日计划,本是给阿娩庆贺订婚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加上整日未见肖紫衿踪影,估计二人已然生了间隙。
不过贺不了新喜,祝她在四顾门走马上任当了门主也是一样。左右贺礼都已备好,为哪桩喜事庆祝又有什么分别?
知晓江流此番安排的人不多,算上白日未曾露面的陆小凤与花满楼,此刻屋顶上聚集的不过寥寥数人。
“乔门主来得正好。”李莲花倚着飞檐,朝翩然而至的乔婉娩拱手,眼中噙着促狭的笑意。
乔婉娩轻拂衣袖,坦然应道:“也不知江流准备了什么惊喜。不过想来……”她眼波流转,“定是要比某人当年的红绸舞剑更胜一筹。”
两人相视莞尔,不约而同望向远处江山笑的屋顶。
说来也怪,江流虽未言明登高登的是哪处高,众人却都心照不宣地认定,定是那个老地方。
月轮当空,亥时的更声刚刚散去。
忽见远处屋宇间掠过一道白影。江流很少穿白,但不可否认,正是因着这抹皎洁,让她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她步履轻盈如踏云霓,几个起落间已翩然立于屋脊鸱尾之上。
月光为她镀上银辉,可惜莹莹幽光到底照不清面容。
众人远远瞧着,忽见她拔出少师横于身前。左手剑指轻抚剑刃,随着指尖游走,剑身上竟渐次亮起星火,最终将整柄长剑点燃。跃动的火光也终于照亮了她的眉眼——
那眸中淬着的剑光,竟比剑锋更显凌厉。
江流突然振臂一掷,燃火的少师剑如赤练破空而去。不待众人惊呼,她已踏月追剑,白衣在夜空中划出雪亮的轨迹。
剑势如虹,她的身法却更快三分。足尖轻点剑身的刹那,反手抽弓搭箭,三支火箭流星般射向远方,没入夜色在看不见。
这不过只是开始。
她凌空折转,靴底重重踏在剑柄之上。少师剑发出清越龙吟,以更凌厉的势头冲天而起。江流借力翻身,箭囊中又出三箭,分别射向不同方位。
如此往复,剑起箭落快得令人屏息。
当江流终于飘然落回鸱尾时,身后夜空终于响起了迟来的破空之声。
咻——
砰!
竟是烟花!
夜风猎猎,卷起江流素白的衣衫。身后烟花次第绽放,鎏金般的火光在她身上忽明忽灭。但见她手腕轻旋,剑挽霜华,背手而立的身影在漫天流光之中,恍若天外来客。
扬州城的夜空彻底苏醒。
从瘦西湖畔到二十四桥,无数火树银花争相腾空,惊得满城百姓纷纷驻足。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拍手,少女倚着窗棂独自出神,就连打更人都忘了敲梆。
“这江姑娘,哄起人来确实有一套。”
陆小凤仰着头,任斑斓光影在眼前流转。他若是女子,怕早被这满城烟火哄得倾心相许了。
乔婉娩唇角含笑,她不着痕迹地瞥向怔忡的李莲花,心中畅快,可真是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翌日清晨,大街小巷便都在议论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烟火。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传出这漫天烟花与十年前那场红绸舞剑一般,都是为博江湖第一美人乔婉娩一笑!
两位当事人却恍若未闻,只当街上议论的不是自己。
李莲花最终还是决定听从陆小凤建议,回云隐山看看。晨光熹微,便动身前往四顾门向乔婉娩辞行。那位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倒是言出必行,说要帮他查南胤之事,第二日就不见了人影。若非昨夜江流那场烟花,他指不定都已经离开扬州了。
四顾门前,江流终于逮到了消失多日的萧景行。
“你干嘛去了?”江流伸手揪住他衣领上的那圈雪狐毛领,也是见鬼,大夏天的不嫌热,“我中毒吐血三升,你是一点关心也没有?可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萧景行被勒得直翻白眼:“你中毒和你感冒,有什么区别吗?再说,我千辛万苦来到此地,可不是专门来吃席的,我可是奉……”他话到嘴边猛地刹住,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哎呀,你别管了,这事不能跟你说。”
有鬼。
江流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萧景行那张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的脸,刚想发难,却见不远处快步走来一名玄甲护卫,背着把丈二红缨枪。
“萧统领,都准备妥当了。”
萧景行神色一肃:“好,我知道了。”
“你要走了?”江流愣住,揪着狐毛的手不自觉松开,“我还想喊你好好喝顿酒呢。”
萧景行也略一叹气:“下次吧,我此次前来确实有事在身。和你碰见真的是个意外,不过最重要的通关文书已经交给你了。哎,对。”
他这个丢三落四的脑子,差点把将军交代的事给忘了。
萧景行朝身旁护卫低语几句,那玄甲护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个木匣匆匆返回,恭敬地递向江流。
木匣上静静躺着一封素笺,江流没有急着接匣子,而是伸手将信拿到手中:“是江叔让你给我带的信?”
“不,信是寒老板给你的。”萧景行摇头,“不过将军倒是托我给你捎了句话,他说,小阿流不要再为过去的事烦忧了,江湖这般大,该为自己去看看了。你寒姨催你回家的话听听就好,不必急着回来。”
江流笑了起来,这前半句倒是中听,后半句要是被寒姨知道,怕是要把他几十年赊的酒账一次算清。
“那你回去后替我告诉江叔,我很好,我也……记得回家的路。”
“好,一定带到。明年醉仙月,希望能在不羡仙与你把酒同饮!”
萧景行说完,那护卫便将盒子交给江流,而后便脚步匆匆的跟着离开。
江流转身回望四顾门。
就见李莲花懒懒地靠着石柱,方多病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两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显然是在等她与萧景行叙完话回来。
不必担心。
江流唇角忽然扬起一抹明快的弧度。
这江湖路,她已走出自己的模样。
侠迹卷六:一剑当万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