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少儿话音刚落,公主还未开口,刘陵就先坐不住了,忙追问道:“你说这人如今就在府外?”
“回翁主,是。”
卫少儿的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很快就收敛了起来。她转头看向阳信,语气恭谨,“此人就在偏门那儿候着,有侯府的仆从看着他。公主如果想见,可以立刻传召。
说话时,少儿的心里直打鼓,整个人紧张至极。
阳信察觉到了卫少儿的紧张,却并未言语,而是将目光落在跪在亲姐姐身旁默默垂泪的卫子夫身上。
容貌姣好的女孩儿,胆怯、安静,就连哭都不会发出声音。
在阳信仅有的印象里,卫子夫是个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女子,与她的阿姊很不同。
起码在今日之前,阳信从没想过卫子夫会做出这种背主私通、阳奉阴违的事来。
难道平时越乖巧的人,闯起祸来越大胆?阳信百思不得其解。
她偏头看了一眼神情焦躁的刘陵,又想到自家这小歌女宁肯受罚也不愿意供出情郎的姓名,心下不由得起了几分好奇。
于是她吩咐身旁的侍女,“去把人带来。”
“诺。”侍女领命而去。
室内顿时陷入了寂静之中,卫子夫低着头,虽还是一副哀惧可怜的模样,但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
她疑惑地想:二姊上哪儿找来的奸夫啊?
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怎要怎么凭空出现?可别是费钱找来个冒牌货。万一被拆穿,不仅自己难逃一劫,阿姊也会被牵扯进来。
卫子夫越想越心焦,却又没法开口,只好暗自期盼着二姐这回能靠得住。
人很快就被带到了。他进门的一瞬间,屋内上至公主下到侍婢,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门口,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奸夫的庐山真面目。
卫子夫也很好奇,她微微转头,侧眼去瞧,视线所及的那张脸,却让她惊愕不已。
那个姓任的,怎么会是他?
她不受控制地看向自己的姐姐,少儿感知到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妹妹稳住,不要露怯。
卫子夫心领神会,其实她并非胆怯,只是太过惊讶。同时,她还有些担忧,担忧这个被二姐临时拉来的“奸夫“会捅出娄子。
而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任长卿的表现确实略显呆滞。
他甫一进门,见端坐在主位上的妇人雍容华贵、气度不凡,便知这位应该就是府上的女主人,阳信公主。
长卿虽家在长安附近,但长到如今这般年纪,还是头一次接触到如此身份地位的人,他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金尊玉贵的女子。
但好在他不算太无知,虽初到侯府,内心惴惴不安,却也懂得随机应变,当即下跪磕头,“小民任长卿,长安人士,拜见公主。”
因对阳信大汉公主的身份心怀敬畏,所以他的语气态度格外虔诚,就仿佛在膜拜一个神灵一样。
歪打正着,阳信平素认可的就是本分恭谨的人,故而没有特意为难这个拐带自家婢女入泥坑的混账,而是淡淡道:“起来吧。”
“谢公主。”任长卿又实诚地磕了一个响头,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因为心中惶恐,任长卿显得有点畏首畏尾的,站起身后也是埋着个头,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坐在阳信身旁的刘陵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算个什么东西呀?刘陵气得发笑,自己竟然是被这么个平庸之辈抢了人。
“哈哈。”
刘陵捂着脸大笑了两声,随后探头问跪在地上的卫子夫,柔声问:“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卫子夫闭上双眼,无可奈何地答道:“是贪恋皮相的缘故。”
刘陵闻言双目一凛,她怀疑对方是在敷衍自己,于是喝令任长卿道:“把头抬起来!”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任长卿一跳,半晌没反应过来。
刘陵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在她眼里,任长卿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偷,她完全没有体恤对方的想法。
“你的耳朵聋了?听不见本翁主说话吗?”
又是一句斥责,至此,任长卿才如梦初醒似的,磕磕绊绊地致歉道:“小人……小人一时……总之都是小人的不是。”
刘陵疾言厉色的样子,让任长卿有些发怵。他开始后悔起自己今天走这一遭,可当眼角余光撇到独自伤神的卫子夫时,信念便又坚定了几分,立刻昂首,郑重地对着刘陵及阳信道:“今日之事,责在小人。还请公主和翁主宽容,饶了子夫这一回吧。”
“哼,你算什么东西?又有多大的面子?还管起我们姊妹处置自家奴婢了?”
刘陵恶狠狠的盯着长卿的脸,想把他生吞活剥了的心都有。
实事求是的说,任长卿样貌是不错。在刘陵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就知道卫子夫刚才所说的话的确有据可凭。
要在平常,刘陵对这种好颜色的人可能还会多几分善心,可现在,刘陵只感到恶心。
一个平平无奇、畏手畏脚,除了皮相外一无是处的男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勾引走了她选中的女人。真是羞辱。
刘陵恼怒极了,而今,任长卿就算是正常喘息,落在她眼里都像是一种挑衅。
她咬了咬后槽牙,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可碍于此处是长安平阳府,不是她的淮南国,任长卿又是个庶人,她不可能像处置奴隶一样肆意妄为。
且就算她坚持,阳信也不会同意。因为任氏不是奴隶,就算想追究也有官府出面,她这个族姐绝不会容许自己沾染上草菅人命的恶名。
不得不说,刘陵对阳信的性格还是比较了解的。阳信当然不会放纵刘陵打着她的旗号,在她的府邸之中伤害普通百姓。
再者,她本心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大动干戈。若不是刘陵不知分寸、步步紧逼,她早就按原本的计划,把卫子夫赶去平阳侯邑,罚其舂米了事。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阳信只觉得头疼欲裂。斟酌一番,她选择率先盘问卫子夫,“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子夫原本跪得笔直的身形,猝然间微微一晃。她抬头,墨色的长发顺势滑落,铺满了她整个瘦削的后背,再配上他那苍白的脸色,整个人便如秋日树叶般,透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无助。
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可怜,可从嘴里所说出的话却不甚坦诚。
“奴婢是今年上巳节那天认识他的。那天奴婢和奴婢的二姊出府去了东市,不幸走散,我途中路过一家酒肆买酒,就是他给我舀的酒。奴婢见他生的还不错,就与他互换了姓名。”
“他人脾性好,还陪我一起找人,奴婢当下对他就生出了好感。”
卫子夫深知,只有半真半假的谎话才可信。她也深谙此道,将真实发生的事情与编造的内容结合到了一起,还添加了不少细节。
果然,阳信公主没有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什么明显的漏洞,只是问:“那之后呢?”
“之后……”卫子夫垂眸,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一直显得不安的神态,也透出了一点甜蜜。
“之后就是两个月前了,翁主也知道的,那日翁主去尚冠看新居,奴婢随行侍候,中途翁主下了令,让奴婢先回侯府。”
刘陵没想到听段情史,竟会扯上自己,当即面色就不好看,责问道:“我记得你那个弟弟是跟你一起回去的吧?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了?”
卫子夫连连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想说,那天就是奴婢和任长卿的第二次见面。”
“奴婢和阿弟回府的时候,碰到了几个拦路的恶少年,抵抗不过,幸好巧遇了长卿,这才得救。”
“哎呦,还是英雄救美人呢。”刘陵出言讽刺道。
她打量了眼任长卿那副窝囊样子,怎么看怎么不信,于是带着一丝恶意嘲笑卫子夫道:“原来你的心这么容易就能被俘获,那你是怎么感谢人家的?自荐枕席吗?”
这话无论从哪个角度听,都能称得上是羞辱了。跪在子夫身旁的卫少儿听后脸色发青,阳信公主也忍不住蹙眉,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左右婢女看这场景,都乖觉地低下了头,但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就不足外人道也了。
不过,卫子夫对此还算淡然。毕竟,只有在乎贞洁名声的人,才会被刘陵这番话刺伤,而卫子夫恰恰是那种不怎么在乎这些的人。
但因牵扯到了卫青,所以她不能破罐子破摔的认下,只得再次撒谎道:“奴婢那时虽已暗自倾心于他,但未曾言明。”
“是吗?”刘陵冷笑,“那你腹中的孩子难道是梦中相会才得的不成?”
卫子夫无言以对,脑海中飞速想着应答的说辞。
在场的人包括卫少儿和任长卿在内都多少了解她的情况,因此态度平淡,反倒是倒霉被卷进来的小吏有些讶异。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卫子夫的腰腹处一眼,纵使知道这行为失礼,却控制不住。
小吏心想:自己也不算白来侯府一趟,起码看了一场好戏,不是吗?
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卫子夫的声音就再次从他耳边响了起来。
“若说真正犯下大错,是在奴婢得知翁主有心将我……”
言及此,子夫左右环顾了下,才继续道:“就是在这之后,奴婢最后一次出府,约见了长卿,本是想作告别,不曾想情难自禁,才……”她露出了羞愤欲死的表情。
刘陵见了气不打一处来,但苦于如今这个情况她不能自作主张,只好等着阳信先表明态度。
阳信也正为难,一方面她觉得卫子夫如此行径实在是过分了,而另一方面,她又不想遂了刘陵的意。
思索间,公主突然意识到,这任长卿压根没说几句话,只一味躲在卫子夫身后,让一个弱女子独自面对拷问。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太无用了些?
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卫子夫乖巧怯弱的模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公主到底没有立刻做出决断,而是问任长卿,“可知你再晚来一步,这卫氏就要被黥面了?”
任长卿猝然睁大了双眼,眼中尽是茫然,“小人不知。”
公主对他的反应很不满,但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续问道:“如今他怀了你的孩子,你愿意代她受过吗?”
“我——”任长卿当然不愿意,但他又实在不忍心撒手不管,几番纠结后,便只能默不作声。
虽然任长卿没有给出只言片语,但从他的沉默中,公主明白了他最终的回答,忍不住长叹一声。
想到刚才卫子夫死活不肯供出任长卿之名的决绝,换来的却是情人如此对待,哪怕是铁石心肠,也难免心生哀意。
所托非人呐,阳信自顾自的伤感了起来。
刘陵则正好相反,她现在高兴极了。她幸灾乐祸地看向卫子夫,正巧捕捉到了她面上一闪而逝的失落之色。
痴恋这么个不敢负责的男人,可真是蠢死了。她笑容可亲,内里却是在幸灾乐祸。
看见卫子夫难过,刘陵全身上下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她连在对方脸上刺字的心思都削减了几分,也就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族姐那喜怒莫辩的神情。
阳信很认真地一会儿看看卫子夫,一会儿看看任长卿。
就这么打量了片刻,她突然对小吏开口道:“本公主想使他们二人结为夫妇,如何?”
小吏没想到话能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少见的愣怔了一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才应承道:“为臣妾者,自然该听从主家的安排,若主家有心成全,也是成就一段良缘。”
“好。”阳信点点头。
卫子夫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下意识地瞪了小吏一眼,随即转过头直面公主,刚要开口拒绝,刘陵就先一步发火了:“大姊,你这是干什么?”
“想成就一段好姻缘罢了。”相信笑眯眯的,语气是难得的温柔。
这笑面虎的模样,让刘陵心存畏惧,但内心深处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却不容许她低头。
“大姊,你答应过我的,要把卫子夫送给我,她现在是我的婢女。”
阳信:“我是答应过你,可毕竟还没真正把她交予妹妹你,不是吗?”
说完,阳信不再搭理刘陵的愤怒,而是转而去问任长卿,“我把我的婢女赐予你为妻,你敢不敢接受?”
“我……”
接受,还是不接受?
任长卿陷入了两难。他心里对卫子夫是有好感的,不然也不会跟着卫少儿来此处;但这份好感并不足以让他接纳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要是不接受,他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就连卫子夫,也不知日后会受到怎样的磋磨。
各种复杂的情绪涌入他的心间,他思绪飘得很远,也想到了很多。最终,任长卿记忆中的蝴蝶,停驻在了幼时见过的父母相拥而眠的画面上,这促使他做出了决定。
“小人接受。”他说,“谢公主大恩。”
这一刻,卫子夫的心彻底死了,她玩砸了,所有的所有,全都乱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