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郗若回到将军府后腿都迈不动步了,累是确实累,但兴奋劲儿还剩了截尾巴,正要到书房跟郗将军分享耐亦日上的趣事,郗将军打断她说:“若丫头,你先随福婶回房,我有事跟毓儿商谈。”
小郗若明显有些不高兴,在门口杵了会儿才不情不愿的离开,福婶过来扶着她,小郗若把原本要跟郗将军分享的趣事一股脑儿全讲给福婶了,司韫和郗若察觉福婶的脸色不大对,像是满腹心事,小郗若沉浸在自己的欣悦里,压根没为意福婶忧心忡忡的神情。
司韫和郗若同时迈步,两人愕然对视一眼,旋即继续步入房门紧闭的书房里,司韫头回知道穿墙而入的感觉,这大概就是鬼魂的隧穿了吧?
书房很简陋,除了书架和满书架的书,只有一张书案和两把椅子,郗将军和郗毓隔着书案对坐。
郗将军神情复杂,目光锁定自己的右手,他手里摩挲着一块黄玉佩,玉佩晶莹剔透,柔和如脂,质地细腻、滋润,许久之后他嗓音低哑道:“毓儿,这块玉佩是你义母的,福婶刚才也过来看了,确定这是你义母打小佩戴的玉佩。”
郗毓沉默片晌,不露声色道:“义父,有话您直说就是。”
郗将军眼里闪过苦涩,艰难开口:“你义母生前……已为若丫头指腹为婚,择选的夫家是右丞段家。”
不论郗毓掩饰得多么天衣无缝,双眼还是出卖了他,他眼里闪过错愕、不可置信,随后满目浓稠沉重的痛楚。
郗将军和司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郗若注意力却在黄玉佩上,她甚至近前仔细端详起来。
司韫已经推断出郗若的未婚夫绝不是郗毓,她那么信赖郗毓,要是郗将军为他们定下婚事,郗若不会违忤,也就不存在现实世界里郗毓仍是郗若义兄,而非丈夫。
那她的未婚夫会是段家人吗?
郗毓压抑不住自己的内心,惟有垂下眼帘遮掩,他扯起嘴角一笑:“挺好的,义母为若若选的夫婿……自然是极好的。”
郗将军紧抿嘴唇,末了叹息道:“毓儿,你待若丫头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我会想办法解除婚约,届时退定礼,我双倍退还就是。”
郗毓愣住了,俄顷笑了笑:“义父,何不让若若自己选?”
郗将军沉默良久,轻叹道:“也好。”
司韫仍在沉思郗若未婚夫之事,眼前又是一黑,场景再现时两人已身处一座大宅的院子里,院子遍植花树,中央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皆是妍姿艳质,十分惹眼。
她们在玩纸鸢,淡蓝色襦裙的姑娘在远处托举纸鸢,粉色襦裙的姑娘在前头扯线小跑,余下姑娘围观,而院子角落杵着个15、6岁的小姑娘,正是小郗若。
小郗若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粉色襦裙姑娘夸张地哟了声:“佩姐儿 ,你未来堂嫂可真是……天真烂漫!瞅她那眼珠子,恨不能近前逐一端详,也是,乡下地方哪来的名贵花卉,你呀,得空跟你堂兄说道说道,为他未过门的妻子送过去几株,不然日后丢的可不仅是一个人的脸呢!”
一个容颜清丽气质温婉的姑娘笑了下:“姜姐儿,从乡下丫头到大家闺秀,中间差的又岂止几株花卉呢?我打小每日练习琴棋书画,手不疼不许停,这是多少个日日夜夜、汗水血泪造就的,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换来。”
小郗若像是完全没听见她们的对话,自顾自地在院子里转悠。
姜姐儿见状觉得小郗若是在当面打她的脸,她嗤笑一声指桑骂槐:“某些人耳朵不好使便罢了,眼睛也不好使,全大都谁人不知段公子心悦佩姐儿,乡下丫头脸皮厚我早知晓,却不料厚如城墙!要是我,早挖坑洞钻里头去了!”
小郗若闻言挑眉,转身朝她们笑道:“那么诸位,我先去寻处风水宝地挖坑了!”
司韫险些失笑,只见小郗若话音一落,便留给在场众人一道笔挺的背影,佩姐儿气得直跺脚:“乡下丫头果真无礼!”
小郗若其实并未走远,毕竟在别人府上,不好随意走动,走了没一会儿,她听闻有细碎的窸窣声,循声找了一阵,在一棵大树根左近找到了一只尚未开眼的小鸟儿。
小郗若仰头仔细观察了一下,终于发现了搭在树枝间的鸟巢,不算太高,她自信能把小鸟儿安全送归鸟巢。
小郗若环视周遭,俄顷到一棵阔叶树旁摘下两片大树叶,司韫微蹙眉头,郗若不待他发问就给他解释开了:“边塞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掉落地上的鸟儿,被好心人搭救,送回鸟巢,待鸟儿父母回来,会把小鸟儿拱出鸟巢或是丢它在一旁等死,因为小鸟儿身上沾染了人的气息,或许是鸟夫妻天性使然,觉得这气息危险,不愿再靠近小鸟儿,又或许是认为沾染了人气息的小鸟儿不是它们的宝贝,总之要是救小鸟儿时不小心令它沾染上自己的气息,那就不是救它,反是害了它,俗称好心办坏事。”
司韫是头一回听闻这说法,他回溯了一下自己平生,似乎没救过小鸟,也好也不好,至少没好心办坏事!
小郗若捏着两片树叶凑近小鸟儿,她用一片大树叶铺盖小鸟儿身上,小心翼翼捉起来,立马轻轻送进另一片树叶中央,随后松散包裹,再把原来的树叶包在外头,算是给了小鸟儿双层保护。
做完这一切,她再度环顾四周,确定周遭连人影都没有,这才在袖口绑了个结,把那团包裹小鸟儿的树叶轻轻送进袖口,以她如今的身量爬树确实是不在话下,小郗若不到2分钟就把小鸟儿安全送至鸟巢,她蜷指攥着袖子拭去额间的细汗。
司韫看着小郗若发自内心的欢畅笑容,不由自主随之扬唇。
突然听得身旁郗若呵地轻笑,他不解转头,而后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廊下站了两行人。
最前头是一位妇人和一个年轻公子,妇人约莫35、6岁,五官精致略显富态,神色傲然,衣着打扮贵气逼人,正轻蔑地斜睨着树上的小姑娘。
年轻公子约莫17、8岁,英气俊朗略带稚气,打扮同样不凡,而他的目光……正落在小郗若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小郗若的脸上,司韫有种直觉,年轻公子凝注的也是小郗若的笑容。
一旁的郗若幽幽道:“难怪呢!”
司韫正想问难怪什么,有个侍女快步过来,这会儿小郗若刚从树上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侍女已朝她行了一礼道:“郗姑娘,麻请你随我来。”
小郗若稀里糊涂地随着侍女走了,郗若拽着司韫跟了上去。
侍女把小郗若引到客厅门口,头也没回道:“郗姑娘,你在这儿候着,我进去通禀段夫人。”
小郗若依言杵在门口,杵了半天里头也没动静,她叹了口气环顾周遭,想寻处能坐着歇息的地方,打量半天也只有月台前的石阶能坐,她想了想还是掐断了这念头,在边塞可以席地而坐,上门做客还是得守着些规矩。
小郗若杵在门口半天,正在去与留间犹豫不决之际,侍女终于出来了:“郗姑娘,段夫人让你进去。”
小郗若信步入内,段夫人正同三位富态的妇人围坐桌旁玩骨牌,小郗若朝她们行了一礼:“段夫人,三位夫人好!”
段夫人还没开口,她对面的紫衣妇人先笑道:“段夫人,您这未来儿媳妇连问安都不会吗?您得抽空教教她呀,省得出去了丢段相爷的脸!”
司韫觉得心头有点热,这段场景算怎么回事?小郗若受难记?
段夫人笑起来,眼里却了无笑意,眼神称得上是凌厉:“若儿,今天先教你站姿,小娟,你过去教教若儿。”
小娟就是方才的侍女,行礼应是后来到小郗若跟前:“郗姑娘,请您站好!”
司韫差点被气笑了,人后不把小郗若放眼里,人前恭敬有加,又是“请”又是“您”的,大户人家连侍女都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啊!
小郗若似乎对小娟态度的转变毫不在意,小娟让她站好,她就端端正正站立,紫衣妇人扑哧笑出声,忙道:“哎哟,怨我、怨我!我还从不曾见过姑娘站得比公子哥儿还爷们儿的,今天可真是……涨见识了!”
段夫人不咸不淡道:“宋夫人,让你见笑了,若儿自出生丧母,随着郗将军在边塞那等苦寒之地长大,自然无法与大都的闺秀们相提并论。”
宋夫人呵呵一笑:“您说的在理,像佩姐儿那般的姑娘,满大都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
段夫人扫了一眼站得笔挺的小郗若,叹息道:“我也是极属意佩姐儿的,唉……可惜造化弄人,要早知道这孩子命格这般硬,连郗夫人都……我怎敢定下这门亲事,我现在只想着让奕儿多陪伴我几年,要是有个万一……我如今都不想这些了,一想起来胸口就滞闷得慌,好几回眼前黑蒙蒙的险些昏过去。”
宋夫人一阵唏嘘:“可不是嘛,我当初听闻这孩子克死了她母亲,心头就一咯噔,我也一直忧心奕哥儿,唉!所以说指腹为婚这类的,当真要不得,要是没这插曲,奕哥儿跟佩姐儿,多般配的一对璧人!”
小欷若压根没听进去一个字儿,她在不着痕迹地后退,待挨到身后的茶几,小郗若双手后撑,两只脚轮流值班,一只脚站累了,另一只脚顶上,司韫见状是既心酸又好笑,郗若当真是摔倒了不忘抓把沙子,输人不输阵。
段夫人是越听心头越滞涩难受:“我是存了这心思,奕儿心里也是装着佩姐儿的,就是官人认死理,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金玉不移,你说这……唉!不说了,说着我头又疼了,小娟,过来给我揉揉,”顿了顿又道,“若儿,你也学着点儿。”
小郗若冷不丁被点名,立即站得笔直:“是,段夫人!”军营里郗将军点兵点将时兵将们必然高声回应:“是,将军!”小郗若的举止神态简直与兵将们毫无二致!
突然一声轻笑自门口传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来人,正是适才与段夫人同行的公子,他信步入内,朝众人行礼后道:“娘亲,宋夫人、罗夫人、汪夫人安好!那位姑娘是……”
段夫人冷淡为两人互相介绍:“她是郗将军女儿,郗若,若儿,这是我儿段昭奕。”
段昭奕朝小郗若行了一礼:“郗姑娘好。”
小郗若撑着茶几的手唰一下收回来,趁着段昭奕没反应过来,快速行礼道:“我很好!段公子好。”
段昭奕垂下眼帘,司韫瞧得分明,他眼底满是笑意,但面上却纤毫不显。
相互问好过后,段昭奕转身到段夫人身边:“娘亲,岑佩说身子不适,您要过去看看吗?”
小郗若此时已经再度与茶几建立起被襄助关系,觑见没人有空搭理她,她心安理得地半倚靠茶几歇歇脚,她双脚早已站麻了!
段夫人闻言脸色微变,急切道:“佩姐儿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身子不适?”
宋夫人立马话里有话道:“往日里佩姐儿身子骨一向挺好的,别是今天被什么冲撞了吧?”
段夫人闻言,半眯着眼扫向小郗若,俄顷不带丝毫情感道:“时候也不早了,小娟,送若儿出府,若儿,你改日再来吧,佩姐儿身子不适,过门是客,我先过去瞧瞧她。”
小郗若当即喜形于色,她忙行礼道:“是,段夫人,我自己出府就好,不必相送,既是岑姑娘身子不适,我近日不便登门打扰,爹爹两日后回边塞,义兄和我随爹爹同行,来年爹爹回大都述职时我再登门拜访,你们赶紧去看岑姑娘吧!我先告辞了!”说完一溜烟儿地奔出相府。
司韫留意到段昭奕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恢复正常,但眼底的落寞深不见底。
郗若在前头拽他:“走啊!还杵这儿做什么?”
司韫攥紧郗若的手,转身跟上她:“郗若,我们现在能出去吗?”
他委实不愿再眼睁睁看着小郗若遭罪了,想到郗若曾经受过这样的委屈,他的心像被钉耙刨刮般疼得难受。
郗若乜斜着眼看他:“合着你以为我乐意待在这儿?我早仔细观察过了,没法儿离开,只能耐心看完整场戏,看看剧终能不能捡个彩蛋什么的,那人搜集了我那么多经历片段,我估计目的不是要我的命,否则何必费尽心思搭台唱这出好戏。”
司韫禁不住问:“郗若,你一直这么过来吗?”
郗若冷笑:“这才到哪儿呢,只经历毛毛雨就嫌冷了?暴风雪的肆虐还在路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