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坐了山寨头把交椅。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议,堂上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断金亭也换个大牌匾,前面册立三关。忠义堂后建筑雁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将山寨人员房屋,从新安排;从新设置旌旗袍甲等事项。潘金莲、侯健、金大坚等人领命,各去忙碌。
一切完备,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堂前柱上,立朱红牌二面,各有金书七个字,道是:“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宋江当日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又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堂上,当日歃血誓盟,大设筵宴。金莲一众女眷,乐大娘子、李应宅眷,郑天寿妻子等在后堂另做一席。潘金莲叉腰立在炕上,正看人往桌上搬果子按酒。郑天寿妻子掀帘进来便道:“喝,今天人这样齐!就连武大嫂也在。”
金莲道:“怎的,你不要我在?”转头指挥道:“搁得紧凑些,摆在中央。——怎的现在就上汤水!你回去同他们说,不要汤汤水水的,下酒不痛快。”
郑氏道:“哪个席敢缺了你?俺们这两天一处做针黹抹骨牌,缺了你时,只是冷清。”
金莲道:“不要提针黹二字,这两天我睡里梦里都只在做他。宋公明哥哥‘替天行道’四个字分付下来,搞得俺们鸡飞狗跳,鸡犬不宁,还不提各人旗帜。怎的偏生你丈夫字号最多?甚么白面郎君,长得俊俏些儿也就罢了,人家都两三个字,就数他的号最繁琐!便燕小乙也只不过两个字!”
郑氏笑道:“你们听听,我只不过一句,就引出来她这一大篇子话。”将金莲一把拉下来坐着,道:“今夜只管坐着罢!俺们去替你张罗。”
起身自去分付张罗,看摆桌子。这时顾大嫂等一掀帘进来。众人都笑道:“你们天书上有名的,休来和俺们这些没名姓的凡人厮混。”
孙二娘笑道:“偏来!我还要吃你们的酒菜。难道还能轰了我去?”一屁股往炕沿坐了,使手拈枚杨花萝卜,仰头嚼吃了。
金莲道:“我儿,吃了这个就去罢!又来蹭俺们梯己酒。外头酒肉不够你们吃的么?原来宋清这样吝啬。”
顾大嫂道:“嫂嫂不晓得。外头好没意思!尽论些英雄事务,兄弟义气。公明哥哥吃多了酒,也不行令划拳,单四处抓寻各人,‘你听我说’,倾心吐胆,说个没完,娘子小叔斩头沥血的人,都怕了他,四下里只是躲他不过。好不尴尬!眼错险些没把俺当个兄弟给抓了去。”众皆哄然。
乐大娘子道:“恁的,就在这里吃了去。”孙二娘哪待她说,已脱了衣裳往护炕上一搭,只穿件桃红抹胸,扯了凌振妻子,吆五喝六,钏动钗飞,划起拳来。这边金莲却同乐大娘子玩猜枚,一连赢了好几盅酒去。顾大嫂见了道:“姆姆且靠后。瞧我替你赢她!”掳起袖子,将乐大娘子一推。教郑天寿妻子不许近前,又要金莲露出手来,不许褪在袖边。一连反赢了几局。
金莲输得急了,将酒盏瓜子儿一推,闹将起来道:“早年间杀牛放赌的人,叫我们如何赢得过她?”
顾大嫂笑道:“嫂嫂输了便输了,这般耍赖,也不怕羞!你想换个甚么花样儿?我奉陪便了。”孙二娘招手儿道:“输不起的人,来陪我们划拳罢。”金莲道:“平白撞碎了奴的镯子!我不顽它。”一扭头下炕去了。一只手扶在花荣妻子肩膀上,一手提鞋,立在她身后看牌。指指点点,道:“你这两张凑起来,不刚好凑成个孤红鹤顶珠?”又道:“出这一张,便赢过了她。”恨得对过徐宁妻子丢了牌,赶着她拧嘴,道:“这小□□!看棋不语真君子。”
金莲咯咯笑着躲闪,顺势往毡子上只一倚,将牌都抹得乱了。众女眷都嚷叫起来,道:“刚刚还在赢着!你高低赔出俺们这一局筹码来。”
金莲笑道:“好,好!我来之前都输着,这一搅局,敢是都赢着了。单玩骨牌有甚么意思?依我说别顽他了,俺们只管行个酒令顽耍。不好?”花荣妻子道:“便都依你。”金莲道:“既听我的,那就依我的行令饮酒:每个人说个骨牌花样儿,再带一句牌谱上的词儿,中者饮。”
扈三娘一旁同花荣妹子说话,听见了道:“我不会你那些骨牌唱曲,文绉绉的气闷。你要比射箭投壶,划拳拇战时,我们作陪,别的你自个儿顽罢!”
金莲一昂头道:“不顽就不顽。偏你清高!”带头拖过一张小圆炕桌,铺开毡条,众人围坐。金莲脱了外衣,只穿抹胸,□□半露,一双皓腕,将几张骨牌笼在两只纤手里晃着,腕上钏子丁当作响,振振有词,口中念道是:“沉醉杨妃,传与琵琶心自知。”
众人都笑道:“这会儿她又不怕镯子碎了。”金莲掷了出来,拍手笑道:“阿弥陀佛!这杯原不该我吃。”笑嘻嘻地传与花荣妹子。
花荣妹子笑道:“多少年不顽这个。”支颐沉吟一会,道:“掷个‘将军挂印’罢。牌谱我记不清了。”掷了出来果然是。翻牌谱看时,写着:“将军天上封侯印”。众人皆笑道:“恭喜!恭喜!她家可不是将军多些?一封两颗星星。将来既是将军夫人,又是将军妹子。”
羞得花荣妹子满脸通红。吃了一杯,传与郑天寿妻子。说道:“宾鸿中弹。”掷出来是,吃了一杯。凌振妻子接在手里,说了个:“锦屏风,帘外春寒赐春袍。”掷出来不犯。
郑天寿妻子将牌谱翻开观看,唬了一跳。金莲打她肩胛一下,道:“苦着脸儿作甚?”郑天寿妻子愁眉将书掩了,道:“咱们且吃酒。”
金莲笑道:“你也别藏。我知道了,你掷得一句‘锦书雁断尽难寄’,心里不快。”郑天寿妻子也笑,道:“这话儿好不吉利。他成日在外征战,得了这样一句,教奴心里发慌。”
金莲道:“信他!算得着命,算不着行,我是不信他。一副牙制骨牌儿,还定得下各人裙带上衣食?焉知不是日后你家白面郎君招安了,京里做了高官,三妻六妾,把你抛闪?你好歹做个正头妻,诰命夫人,倒也圆满。”一席话说得郑天寿妻子又是恼,又是笑,咬牙道:“你们听听。她这张嘴!”赶着金莲打。
金莲笑嘻嘻地一躲,丢开手儿,走去倚在一旁,观看顾大嫂同孙二娘拇战,看两个划得眉飞色舞,好不热闹。金莲正拍手叫好,吃顾大嫂一把扯住,叫声:“大嫂,你胸口这道疤痕怎生来历?我看似个刀疤。”
金莲笑道:“偏你眼尖!”顾大嫂道:“谁欺负你?”金莲道:“没有谁。早年间事了。”
顾大嫂笑起来道:“看你风吹得倒的模样儿。原来也是个狠人!”金莲道:“你说谁是个狠人?我只嫌它丑。上得山来,看人人皆有花绣,心里也想文朵花儿,遮住了它。”
顾大嫂道:“你怎的不文它?山上金大坚除了刻得石头,听说也刻得人,擅长人身上雕些花绣,手艺最好。”金莲抿嘴道:“叔叔不让。”顾大嫂道:“都道是,长嫂如母。只有你管他,他管不着你!俺陪你去。你家小叔有话说时,只管教他来寻我。”
徐宁妻子仔细看了道:“大嫂若是心里嫌这道疤丑陋时,索兴抹了它。”花荣妻子诧道:“这还能抹?”徐宁妻子道:“怎的不能?你不见公明哥哥脸上金印淡了?是安神医上得山来,使些药物给他点去了。你家小叔脸上金印,也好一发抹去了它。”
金莲不待说完,笑道:“他定然不肯,不必问他。”一叠声召唤饮酒。
凌振妻子招呼道:“顾家嫂嫂,过来同俺们吃一杯酒。”顾大嫂摇头道:“我不顽你们这些文绉绉把戏,饶了我罢。我情愿还往前头听宋江哥哥说话去。”
乐大娘子道:“我替她掷。”将一把骨牌拢在纤手里,想了一想,说句:“大顺不同,一路功名到白头。”一把抛下,正是。大笑拍手道:“俺家这个婶婶,敢是要做个命妇!”斟过一杯来送到唇边。
顾大嫂一气吸尽,笑道:“姆姆,我是不稀罕做这命妇。哪天有命下了山时,只一家人齐整一处过活便好。”
乐大娘子笑道:“好,好!倒是你把俺们赚上山来的,如今你说这话!”顾大嫂道:“我晓得的,当年是我带挈姆姆夫妇上山。下山时只管还教大家在得一处便了,不教坏了一个。”
金莲笑吟吟的听着,听见这里,使肘将扈三娘轻轻一推。扈三娘道:“我惹你了?我脾气不及你小叔温柔,你休来招惹我。”
金莲努嘴儿道:“你不去掷个看看?——他不温柔。”
扈三娘道:“你不信命,我便肯信?你这女娘也太小看人。”
金莲笑道:“怪道封你做个地慧星!万事上只是这样叫人扫兴。我倒是不明白了,你既这样聪慧,又是一身的本事,怎的却在这里?”
扈三娘道:“我怎的却在哪里?”
金莲将手向她脸边弹个响榧子道:“我的姐姐,不要装蒜!我有你这样本事时,迟早休了这个丈夫,打下山去。”
扈三娘看她一眼,道:“好个潘六儿!怪道都说你百伶百俐。你要有我这身本事时,只怕梁山不得安宁。”
金莲笑得咯咯的,道:“我有你这身本事时,早也不上山了!姐姐,你图落些甚么?”
扈三娘道:“我图有一天死在这战场上。”
金莲猝不及防,唬了一跳。扈三娘不等她再说,伸臂搂了她肩膀,道:“你小叔说得不错:杀人斗将这种事,是上瘾的。美人计这种事,也是上瘾的,施计的人,用计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他这个人,也只好做个天伤星罢了!伤人伤己,把自己活得这样辛苦。我是没有这顾忌。我早是个死了的人了,哪一天杀够了数,阵前轰轰烈烈,倒头便是一死。”
只唬得金莲惊疑不定。扈三娘看定了她,含笑道:“你不怕我?”
金莲愣了一会,道:“你看我像怕你么?”
扈三娘不响。向她默然注视一会,忽而大笑道:“我哄你的。”
金莲呆了一会。顿足怒道:“□□!汗邪了你。”扑上来撕她的嘴。
扈三娘哈哈大笑。攥住她两只手腕,道:“你这个人,是真的不晓得害怕。——二娘叫你去呢。”松开金莲,将她朝那边轻轻一送。
潘金莲两手拢一拢鬓发,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道:“叫我怎的?”
孙二娘笑道:“你们两个叽叽咕咕,尽自说些甚么私房话儿?叫你也不听见。我们有事求你呢。今夜有酒无曲,乐和在前头给他们唱曲子,俺们这些没名分的难道就不配了?”
金莲听见这里也便明白。笑骂:“呸,你也配!”孙二娘道:“我不配,她们却配。已着人去拿琵琶了,你吃了这杯,好歹唱一个罢。”斟出一杯,托在手里递过。金莲道:“好狠的心。醉死我算了!”
吃过一杯,接了琵琶,盘腿坐在炕上,将琴横在膝头。抬手勾一勾弦,道:“想听甚么?”孙二娘道:“我们哪敢点?只看你有甚么。”金莲嗤的一笑,道:“我儿,你还不知道我哩!肚子里撑心柱肝,就是要一百个也有。”
宋江吃多,众人作好作歹,扶至里间睡下了。武松等人忠义堂上正说话吃酒,忽闻内室一阵笑闹,莺声燕语,跟着安静下来,传来一支琵琶声响,宛转动听。却才弹了一段,里头咭咭咯咯地闹起来道:“谁要听她这洛阳花梁园月的!伤春悲秋的不要,快打回去。换一个热闹的。”
金莲声音,又是笑,又是恼,道:“又要听这个,又不要听那个,你们怎的这般难伺候?”琵琶重响,轻拢慢捻一两声,才唱了一句,又有人道:“上寿的也不要!快叫她住嘴。”
把潘金莲说得急了,道:“你们这些人,也忒不知足。我不唱了!”
外间皆忍不住笑。听里边又是一阵吵吵嚷嚷,须臾,重新安静下来,琶音铮鏦,另起一个,弹的却是一首武曲,铿然锵然,金刀铁马,这一回不见再打断,一径弹奏下去。外间众人皆住了话头静听。林冲向席间一望,诧道:“谁弹的琵琶?乐哥儿明明坐在这里。”
石秀笑道:“多半是武二哥嫂嫂罢!也没有别人了。”乐和住了杯,凝神倾听,听得一会,点头笑道:“倒比我更高明些。只是有几处错得奇怪。”
武松道:“我嫂嫂醉了。”搁下酒碗,起身径往里间去。
金莲一曲奏罢。一手撑了琵琶,揎拳捋袖的正问:“还听些甚么?”孙二娘道:“休这般立在炕沿上,仔细踩塌了炕。看摔了你!”
这时帘子掀开,有人唤了一声:“嫂嫂。”金莲转头见是小叔,笑生双靥,道:“叔叔怎的来了?”
武松道:“听见里边这样大动静,数我嫂嫂闹得最凶。”金莲笑道:“你说谁闹来!我不曾闹。都是她撺掇的。”说时钏镯丁当的指了孙二娘。
武松道:“夜深了。嫂嫂先回……”
金莲不待他说完,道:“夜深了,你先回去罢!休要来罗唣我。”撇开琵琶,正待溜下炕来,却果然立足不稳,一步踩空,“嗳呀”一声,往旁一跌。
孙二娘唬了一跳,抢上搂在手里,笑道:“我的姑奶奶!你酒多了。”金莲昏昏沉沉,娇笑道:“谁说的?我不醉。”
武松皱一皱眉,弯腰将琵琶拾在手里。孙二娘道:“别管这劳什子,你先顾人罢!如今人在这里,还交与二哥带了回去。”
武松道:“我嫂嫂这般模样,恐怕行不得路。生受阿嫂,替武二送了她回去。”孙二娘道:“事不凑巧,俺也吃多了几杯黄汤,头昏眼花,怕一个认不清路,摔了你嫂嫂,却没个理会处。”
武松道:“说不得,只好起动三姐。”扈三娘道:“本当送了六姐回去,不巧身上来了月事不便。还教别人送一趟便了。”
武松尚未出声,顾大嫂早嚷起来道:“看我作甚!我这样弱不禁风身子骨,哪里扛得动你嫂嫂!你自家嫂嫂,自家领回去便了,却不干俺们的事。”
武松一声儿不言语,撂了琵琶,由孙二娘相助,将金莲负在背上。金莲诧道:“咦!这个人披头散发,倒有些像我叔叔模样。”
孙二娘笑道:“还认识人!不算太醉。”打起帘子,送了二人出去。叮嘱道:“可不敢颠簸!仔细她吐在你身上。”
武松负了金莲,遂不再向前去,返身往后。迎面走廊上撞见一碗灯笼过来,却是向后净手归回的柴进,吃得也已半醉,同武松擦肩而过,问候道:“大嫂醉了。”武松点一点头。
自忠义堂后门出去,夜气扑面,松涛阵阵。武松沿了山道往前山去,向迎面过来守军颔首答礼,对答一句口令。
这一声将金莲惊动。道:“往哪里去?”武松道:“家去。”
金莲抬起身来,星光下向四周认了一会,纤手擂他肩膀道:“叔叔走错路了。”武松道:“不曾走错,是嫂嫂醉了。”
金莲娇笑起来道:“我不醉。”
武松道:“醉了倒也无妨。今夜前边都醉了,便是师兄也过量了。”金莲噗哧一笑,道:“谁人驮得动他回去?”武松道:“无人驮他,堂上自睡下了。”
金莲笑道:“都醉了时,叔叔怎的不醉?”自己想了一会,醉醺醺的拍手道:“想起来了。叔叔是一分酒一分本事,三分酒三分本事。他们怎的不给你封个天醉星,天酡星?偏偏要封个天伤星。——这字眼有什么好!”
武松不响。走出几步,忽的道:“我也有几句醉话说。”
金莲吃吃的笑,道:“叔叔有甚么话说?”
武松道:“这块石碣上文字,嫂嫂看见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上天诰命。”
金莲道:“我看见了。碗口大的字!谁不看见。”
武松道:“石头上有武二名姓,却无嫂嫂名姓。”
潘金莲笑了。一歪头道:“没有我名姓又怎的?今天一起吃酒的女眷,却也大半都没有名姓。难道便不活了?”
武松道:“这蝌蚪文字无人识得,他说甚么就是甚么。倘若是出于人力,没有嫂嫂姓名时,那便是公明哥哥把嫂嫂给忘了。我想来想去,哥哥却不是那样人。此事当是天意。”
金莲听见这里,重新伏下去,将脸颊轻轻地挨在小叔肩头。道:“是天意又如何?”
武松道:“天意里没你,也就没我。我不认他。”
潘金莲闻言,唬了一跳,酒霎时间醒了一半,撑起半个身子,道:“说些甚么傻话?你在这里守关,斩将,立功,一刀一枪,打出自家名姓。你怎的不认他?”
武松摇一摇头,道:“我不做甚么天伤星。”
金莲道:“这字眼是不大中听!也难怪叔叔不愿意做他。叫他们给你换一个神气些儿的罢。”
武松道:“字眼不打紧。要紧是刚刚大伙歃血誓盟,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一百零八颗星辰,这里头没有嫂嫂。”
金莲听见这里也便明白,抬手一捶小叔肩膀,好笑道:“你怕你天上做颗星星,我地下做个凡人,你我迟早要走散了。——便是做了夫妻,还有不能白头到老的呢!更哪讨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我从来不信这样话儿。叔叔也趁早别信。”
武松默然不答。将背上金莲往上搊一把,半晌道:“你这样轻。”
金莲道:“你说我怎的?”
武松道:“我说你这样轻。怨不得酒量这样不好。”仰头望天边时,漫天星辰,尽皆不知名姓。一颗大星垂在黑沉沉天际,低得几乎像挂在松林梢头,亮得惊人。
金莲伏在小叔肩头,半梦半醒,隔了一会,低低地道:“你放心!你的心我是知道的。难得一时相聚,同路能走多久走多久。人生得意须尽欢罢了。”
武松道:“我不要一时尽欢。我只要岁月长久。”
金莲轻轻一笑,道:“怕什么?我便是个风筝时,线总得系在谁的身上。叔叔只管做你的星星。有你在天上亮着,我就走不丢了。”愈说愈低,说到后来,听不见了。
武松不再言语。星光下走到家中,葡萄架下伸手推门时,金莲早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