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道:“兄弟当心。”段景住道:“我理会得。”跃上墙头,蹿房越脊地去了。
武松看着他去了。仰头听更鼓时,正敲二更,头顶一轮明月,给满城花灯映得失色。听见南门守卫遥喝问:“是谁?”跟着兵甲碰撞,急促马蹄声响,却是一骑探马流星也似来报,道:“梁山泊人马到了西门外了!”门上大惊失色道:“怎生就到了西门外了?”
探马道:“哪个晓得?梁中书传令,叫各门上加紧戒备!”蹄声橐橐,耳听着去得远了。
武松听见这里,怀中摸出火折晃亮,伏身将火药引燃。听见引信咝咝作响,夜色里溅出一线光亮,似条火蛇似的燃了去,闪身扑出巷口。潜至城楼下,背贴了墙根,隐身暗处,探手入怀,将一把尖刀摸在手里,趁黑跃出,扑住一个守卫,不待那人叫嚷,一刀抹了脖子。
另一个守卫醒觉,待要嚷时,武松抢上,单臂勒住。那人吃惊乱挣,武松手硬,哪里却挣得动分毫,“喀嚓”一声,脖颈吃武松一拧拧断。
说时迟那时快,巷中轰天震地,一声巨响。城楼上下守卫尽皆大吃一惊,叫道:“甚么动静?”奔下察看。武松待要趁乱上城楼点燃号灯时,但闻城下蹄声杂乱,一彪军马由远及近的来了,叫道:“休慌!是梁山泊敌人做得手脚!梁中书军马在此!”
武松听说,便不上楼。掣出双戒刀,握在手中,转身迎战。梁中书军马猛可里见得斜刺里杀出敌人,俱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却止一人,一名长大汉子,村夫打扮,手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神威凛凛,拦住前路。不敢十分轻敌,问声:“甚么人?”
武松睁圆怪眼道:“要命的,给老爷滚!”
一名副将要争功,拍马当先杀上。武松更不打话,侧身让过,劈手扣住敌人辔头,那马吃了一惊,咴咴长嘶,前蹄在地下蹬刨,却那里动弹得分毫。武松发力,手起刀落,一刀将那副将从马上斩落。引军的将军大惊,叫声:“不可小觑!”一彪人马发一声喊,齐齐涌上,将武松缠住。
却是好一场厮杀!天昏地暗,你往我还。门前正厮斗得紧,忽闻背后发喊,回头看时,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旋风也似杀来,一柄禅杖虎虎生风,转瞬已杀至跟前。武松手起刀落,轧嚓劈翻两个,二人汇合至一处,背靠了背,各自防范迎敌。
武松道:“你怎的来了?”
鲁智深道:“洒家见得城内炸药起火,迟迟不见得城楼上有信,又听见厮喊杀声,顾不得这许多,便来看看,谁想真个生变。怎的不曾见得大嫂上楼点灯为号?”
武松道:“事情有变,她往城西去报信了。”
鲁智深吃了一惊。不及多问,禅杖格开迎头一枪,说时迟那时快,东门上三道火腾起,将夜空映得通明。
鲁智深道:“史兄弟城门已拿下来了!”武松道:“师兄撑住!我去城上点灯。”鲁智深叫声:“你去!”一条禅杖呼呼抡起,逼退数名敌将。
武松脱身,赶至城楼顶上。将约定的一盏红灯点燃,城门上高高挑将起来,立在城楼上看时,但见西门北门方向相继火光腾起,四下喊杀之声大作。翠云楼上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更不知金莲在城中哪里。
武松返身下楼,重新冲入战圈,同鲁智深两个浴血力战,将援军阻截在城外。战不多时,忽听得金鼓震天,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睁圆怪眼,咬定牙根,手掿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李立、曹正一齐引军来到。
这一队人马本已给武松鲁智深二人杀得失了锐气,见得援军来到,未战先自怯了气势,两军城下撞在一起,接战即溃,发一声喊,向城外败走。
乱纷纷中,武松道:“姓梁的却在哪里?”曹正道:“给个叫李成的护送,往北走了,花将军等正追。”武松不再问,扯过一匹马,翻身上鞍。曹正叫声:“二哥哪里去?”鲁智深道:“他去寻人。”
武松进得城内。一座大名城,适才火树银花,此时金崩玉坠,四下星飞云散,处处火光。马匹受激,长嘶一声,两个前蹄顿了地下,一步再也不肯前行。
武松略加安抚,双腿一夹,拽动缰绳,强行催动坐骑,往西北前行。司狱司前过去,但见火光熊熊,监牢门户洞开,空无一人。街角酒肆店铺兀自燃烧,浓烟翻滚,满街花灯烧的烧,毁的毁,一座城明亮若昼。
城中一派纷乱。军马四下里放火,居民号啕奔散,混乱当中,武松打马穿巷,往西北疾驰而去。到得城西,适才过来时见得的一座城隍庙火借风势,烧得正好,门前一个人在那里指挥部署,勒令止杀,认得是张青。
武松跳下马来,问道:“如何?”张青转头见了他道:“顺利。员外同三郎俱已救走了。幸而有大嫂刚刚来这里报信,叫俺们有了防备,提前发作。”武松道:“她人呢?”张青一指,道:“那不是?”
武松转头看时,金莲身上裹件不知道谁的斗篷,坐在一辆马车之上,倚了车壁,独自一个冷冷清清,正看那庙燃烧。
武松大踏步过去。金莲听见动静,回过脸儿,认得是他,叫声“叔叔。”藉了火光打量她时,钗横鬓乱,脸儿上多出些烟灰血迹,此外神色平静,并无惊惶受伤之貌。
问道:“不曾受了惊吓?”
金莲道:“叔叔把我瞧得这样不济事!倒是你刚刚吓我一跳多些。”
武松向她脸上仔细一端详,道:“刚刚你伤人了?还是杀了个人?”
金莲也不答话,扭开脸去,两个人并肩看那山门庙宇,在火里燃烧。左右街道上过去,乱纷纷皆是梁山军马,无人管束,横冲直撞,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人群中亦夹杂城中泼皮捣子,趁火打劫,怀抱锦被财物,四下乱窜,街角立个孩儿,哇哇大哭。张青一筹莫展,蹲在地下问他:“你爹娘呢?”好容易问了个明白,唤个兵卒交过,着人去寻父母。
叔嫂二人默然看着。金莲喃喃地道:“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这个吴学究,怎的也不管管?莫非人不听他的?”
武松道:“他手段不缺。只不似哥哥仁慈。”
火光摇曳间,但见街面上一骑冲出,却是柴进,作公人打扮,掣一面梁山旗号,一路飞驰过来,马背上高喊:“军师有令,破城后休得滥伤无辜!违令者斩!”一路呼喊过去。
两个人望着柴进过去。武松道:“嫂嫂问武二平日做些甚么营生。这就是武二平日做些营生。”
金莲点头道:“怪不得你说这杀人放火的勾当住不了手。你不曾见,刚刚破城后场面!就是你宋江哥哥在,只怕也管束不住。”
武松道:“换作他在时,却是管束得住。嫂嫂休怕。”
金莲一昂头道:“我怕甚么?我是城楼子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真怕时,刚刚也不肯去了。这桩营生,我不怕它。——只是有一点不好。”
武松道:“哪一点不好?”
金莲道:“真同你一般干些杀人放火营生时,倒也罢了,叵耐奴家脚小,只合干些卧底事务,以色侍人的勾当。莫不成我在清河县里只配这般做人,上了梁山还只配这般做贼?这般口是心非营生,若是有得选时,我不爱干他。”
武松点一点头,道:“你有得选。”除此以外并不再多说甚么,金莲也不再问。叔嫂二人默然立着,看张青灭火收兵。
金莲道:“好痛快一场火!似鸳鸯楼叔叔放的那一把。”
如是烟迷城市,火燎楼台,千门万户,三街六巷,付之一炬。吴用提大军打破北京城,将石秀、卢员外救上山来。宋江率众在山下迎接,接上忠义堂来,将卢俊义请至上位坐了,纳头便拜,要请卢员外为尊,再三拜请,卢俊义那里肯坐,道:“若是兄长苦苦相让,着卢某安身不牢。”
李逵叫道:“今朝都没事了,哥哥便做皇帝,教卢员外做丞相,我们都做大官,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子,却不强似在这里鸟乱!”
宋江大怒,喝骂李逵。吴用劝道:“且教卢员外东边耳房安歇,宾客相待。等日后有功,却再让位。”宋江方才欢喜。便叫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
北京城打破,天子震怒,派兵讨伐,却失了凌州,又折二员大将,都投梁山上来。宋江趁大捷之利,一鼓作气,提兵打破曾头市,卢俊义将史文恭擒下,报了晁盖血仇。回山来庆功论赏,宋江遂要依前晁盖遗言,将山寨头领之位让出。卢俊义却那里肯受?二人你推我让。当日设筵,犒赏三军,饮酒中间,传令调拨人马。
武松饮宴至深夜,起身往家中来。门口星光下站住脚,望见客堂内金莲未睡,正理东西,模样却是已经准备去睡了,换了一身睡衣,解散了头发。她似怕冷,拿了他今天脱下的一件外盖旧衫披着,袄儿阔大,将她整个人小小的笼在里头,半绾乌云拢在一侧,只管独个儿坐在火边理着东西。理一会,袄儿袖子不听话滑落下来,她就往上抻抻,一会儿袖子又滑脱下来,她就再往上抻抻。
武松门口站了一会,推门进屋。金莲倒唬了一跳,起身迎接,道:“大将军回来了。都怪那短命燕子可恶,回巢时时撞着铁马,还道是叔叔归回,出去望了两三趟。”
武松道:“席吃一半,不见了嫂嫂。”
金莲道:“你们自吃庆功酒。我不爱掺和这热闹!本身酒量又不好。”
接过小叔毡笠斗篷,摸见有些濡湿,道:“还下?”武松道:“还下。”金莲抖去毡笠上雨珠儿,将斗篷向壁上挂起,扭身往厨下去了。武松脱了麻鞋,换了一双袜子,穿双暖鞋,自近火边坐地。
雨声淅沥,叔嫂二人谈些别后情形。武松道:“门口葡萄抽枝长势倒好,刚刚我看春天绿叶儿已发出来了。”金莲道:“你回来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武松道:“春雨贵如油。嫂嫂这两天休惦记给它换盆,怕过些日子还要搬家。”金莲道:“我晓得了。你公明哥哥就这样爱玩华容道!成天指挥俺们把家当搬来搬去。”
武松道:“我的东西就这么点,嫂嫂还只管理它作甚?行囊都完备,不必理了,明早原样带了上路便是。”
金莲嗤的一笑,头也不抬地道:“说得轻巧。脏衣服不用洗么?换季衣裳不必带么?你倒好!抬脚就走。”
武松道:“不必费事。这一趟我不在前线,只同师父在后方押运粮草。”
金莲道:“怎的不舍得叫你上前线?这一仗便有这样把握。”
武松道:“是我自请回避。这一回哥哥要打东平府。”
金莲听闻,吃了一惊。不觉停了手道:“哪个东平?”
武松道:“便是嫂嫂想的那个东平。当年蒙东平府尹一力翻了案子,他待你我有深恩,我不能去攻打他,故而这般同哥哥说了。去打东昌府的是卢员外,我是公明哥哥亲信,也不便替他冲锋,故而自请后勤,同他押运粮草便了。师兄同我一道。”
金莲呆了一会,道:“就不能不去么?”
武松道:“不能不去。如今山寨钱粮缺少,东平东昌却自有钱粮。哥哥自来不曾搅扰他那里百姓,今去问他借粮,公然不肯。若不去时,山上四五万马,却向哪里变出钱粮来?”
金莲吃了一惊,道:“山寨何时缺少钱粮?奴竟不知。”
武松道:“再没有时,也短不了后勤,嫂嫂宽心。”
金莲道:“你当我不敢听你的两句实话?”
武松叹口气道:“公明哥哥命令,泊子里好汉不害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这才有梁山清白名声。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所得之物纳库公用,余下折莫便是方圆害民的大户,整家钱财劫上山来。叵耐如今山上人多了,单靠这般小打小闹,如何养得活一山人马?是以必得冲州撞府。各头领皆是兵强马壮,勇悍之人,少些儿酒肉金银管待时,只怕便冷了兄弟们的心。人心冷了也还罢了,只怕顶了梁山名头,私自下山抢掠,到那时大大不堪。”
金莲怔了一会,道:“叔叔往东昌去时,倒也罢了,只是周小云一家都还在清河县中,须得怎生叫他们一家人知晓,早些避开风头才好。谁知不是又似上回大名府破城般,居民死伤大半?”
武松道:“不消嫂嫂分付,我已派个人去清河县中寻他了,要他一家人早早离了县中。东平府离清河县尚有半日路程,战火不能波及,便是波及了时,这一回领军也是公明哥哥,他掌兵最慈,定然约束军队,不教有半点扰民。”
金莲道:“不知迎丫头怎样?如今四五年时光也有了。这丫头大约也已长大发嫁了罢!我白白做她一回后娘,竟不知她嫁了个甚么样女婿!这些年也不曾通问过一句生死。”
武松道:“自从上得山来,我使人送过三四回银钱,只是不得具名。以你我如今身份,不通音讯,不问生死,便是待他们仁慈。”
金莲道:“不是我不明白这道理。这一年来,仗是越打越密,如今竟打到你我旧日家门口了。”
武松道:“刚刚已同嫂嫂说过了。不打仗时,这一山人马却难养活。”
金莲道:“是啊!今天是为了一匹马,明天是为了一头玉麒麟,后天是讨伐一座城,再后天是把天子的一座城打了,天子便提兵来讨伐——仗打到家门口了。现下是讨伐两座城了。平白无故,你公明哥哥为何非得去冲州撞府,打这两座城池?难道就为了这一把交椅?一把椅子,也值得这般让来让去?便自己坐了他又怎的?”
武松道:“这一战后,便有分晓。如今宋江哥哥写下两个阄儿,和卢员外各拈一处,约定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
潘金莲失笑道:“我就是不奈烦听他两个你推我让,这才早走,谁知一走倒好,还道是两个盖世英雄,原来是两个盖世糊涂行货子!谁教他俩定下这般计筹?难道就为了争这一把交椅,白白打破两座州府?”
武松道:“是为了人马就粮。也不是争,也不是抢,是他们两个,谁都不愿意坐它。”
金莲道:“便不说你我,这座山上哪个人不晓得,这把交椅,最后坐它的人是谁?既然大家心知肚明,还这般让来让去作甚?你宋江哥哥心头不似口头也就罢了。怎的叔叔也这般心口不一?”
武松一抬头道:“我何时心头不似口头?”
金莲道:“忠义堂上。刚刚他二人再四推让,叔叔当众发作起来。”
武松道:“我怎的发作?”
金莲道:“你说,‘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他如何肯从别人?’ ”
武松道:“这话怎的?”
金莲道:“不怎的。我听了,心里害怕。我有些不认得叔叔了。”
武松怔了一会,脸色缓和下来。道:“却不是武二卤莽,教嫂嫂受惊了。那时吴用军师以眼示意,我几个尽皆会意,是以发作。不这般发作一句,直教卢员外同哥哥都下不得台。他两个一个是真心让,一个是真心辞,我要哥哥坐了这把交椅,也是真心,不是假意。”
金莲未再说话。将袄儿扯一扯紧,取过熨斗,噀一口水,俯身去将一件布衫儿熨平。
武松叫声:“嫂嫂。”金莲答应一声。
武松道:“如今山寨大了,四五万人马,上百大小头领,说一句话,各人听在耳里,便是几百句话。故而有的话不能不说,有的话只敢藏在心里,有的话只合同二龙山兄弟们说,还有的话,便只好对嫂嫂一个人说了。却不是武二心口不一。”
金莲道:“有叔叔这般做主,最好,反是奴不晓事了。叔叔只管放心去罢!”
次日清晨,众头领领命各自下山。武松正自同鲁智深清点粮包,金莲来到,叫声“叔叔”,点手唤他出来,将一包银两交过。
武松道:“这是作甚?”
金莲道:“却不是给你的。此是奴家梯己,叔叔此往东昌府去,清河不远。使个心腹人,往我妈妈家去一趟罢,将这些交予她老人家。”
武松道:“嫂嫂留着罢,武二自知安排。只是书却也寄不得一封,话也捎不得一句,嫂嫂休怪。”
金莲道:“你休管我。便是面不得一见时,墙头马上,扔进去便了。她老人家这样爱财,拾得银子便是赚了,必不问财打何处来。”武松领受了。回手怀中摸出一样物事,道:“昨晚忘了拿出来。”
金莲诧道:“甚么东西忘记了拿出来?”打开看时,绸子内裹着一枚金三事儿,金黄灿烂。扑哧笑了,道:“这不是我的!”
武松道:“怎的不是你的?”
金莲道:“奴家丢的明明是银子的,怎的归来了变作金子的?原来还有这等好事!”
武松道:“嫂嫂不要时,还与了我便了。”伸手来取。
金莲将手一缩,笑吟吟的道:“谁说我不要他?银的不去,金的不来。下回我偏要丢了它,看看这一次回来个甚么东西?指不定回来个珍珠翡翠的。”扭身去了。
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宋江一破东平,二破东昌,收服几员大将,抚谕已了,传下号令,收拾军马,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后诸军都起,于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看众多头领时,却好一百单八员。宋江大喜,遂发心欲建一罗天大醮,祭奠死难,报答天地。
当下公孙胜等自去整治安排,准备醮事。武松堂上下来,往家中去。见了嫂嫂,说了沿路情形。金莲笑道:“却不是你公明哥哥洪福齐天!东昌府也教他打破。这一把交椅总算有人来坐他了,他两个也不必让了,大家清净。”
武松道:“师兄这一回吃人伤了。”金莲吃了一惊,道:“谁人伤的他?”武松道:“遵军师计谋诱敌,吃张清一枚飞石打中,不十分重。”
金莲道:“好罢!这下仇敌成了一家人了。赶明儿看觑他去。这一百零八人马上了山,往后热闹得紧。”说时将武松行囊中一包物事取出,怔了一怔。
武松道:“正要同嫂嫂说。这包银子却没个用处。使了一个人去清河南门外看视送钱,说姥姥去年没了。”
潘金莲呆了。道:“怎生没的?”
武松道:“九月初一,老病没的。”
金莲道:“谁人与她寻的棺木?”
武松道:“邻居凑了一副。入土为安,落葬在昭化寺南门外墓地。”
金莲道:“叔叔使人去看过了?”
武松道:“我抽身自去了一趟,代嫂嫂坟前焚化些纸钱,哥哥处也往祭过了。两边坟头泥土都有松动,想是去年雨雪频繁些,不能多作停留,只好使了些银钱,托人扫除修葺。姥姥身后不曾留下什么物事,坟前折了枝柳条来家。”怀中取出递过。
潘金莲接过看时,细麻布内裹着一枚杨柳枝条,已枯槁了,其色尚青。落下泪来,道:“多累叔叔。”
却说吉日既至,忠义堂前挂起长幡四首,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公孙胜率领四十八名道众,登堂作醮,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不在话下。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三更时分,只听得一声巨响,天现异象,开一条线,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钻入正南地下去了。
宋江惊异,命人掘视。掘得三尺许,见一石碣,其色如墨,正面阴刻金字,两侧皆篆凤篆龙章,莫能识之。恰道众中有一人姓何,法号玄通,自称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转译出来,道是:左书“替天行道”,右书“忠义双全”,顶上列有星图二斗,正中刻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共计一百单八人,各具名姓。
宋江大喜,命萧让誊录黄榜,焚香告天,自此名位定焉。天书誊抄出来,着人去勒石刻碑,便将一份张贴在断金亭中,任人观看,山上诸人听说,一时间争先赶来,瞻仰赞叹。
金莲同几名女眷亦立在远处,指指点点观看。花荣妹子生得娇小,踮着足尖,只是看不见榜上文字,金莲道:“偏你这样温良恭俭让!瞧我的。”拉了她不由分说挤将进去,将榜上名字一个个高声读将出来。道:“咦?你丈夫怎的却排在你哥哥前头?”
花荣妹子诧道:“还有这事?”踮脚眯起双眼瞧看。金莲笑道:“难道还能是我看错了?你丈夫封的是天猛星,哥哥是天英星,一家里头出了两颗星星!你好福气。”说得花荣妹子脸上一红。
徐宁妻子却眼尖,一眼瞧见,推一把郑天寿妻子,笑道:“那不是你丈夫大名挂在上头?”郑天寿妻子仔细看了道:“咦!地异星又是个甚么东西?”花荣妹子道:“总是说大哥本事了得,同别人迥异。”
郑天寿妻子闻言却皱了秀眉,忧愁道:“不好,不好!跟别人不一样时倒不好了。倒不比徐家大官人,做个天祐星,好歹是句吉祥话儿。”
金莲听见道:“信他!算的着命,算不着行,难道封做个天喜星时,日子就夜夜笙歌了?就是封我做个天福星,我也要问问他,福是甚么?你我没本事走这条砍头沥血道路,焉知不是俺们没福?”
徐宁妻子道:“武大嫂,你家兄弟本事这样了,怎生封做个‘天伤星’?难不成是说他次次出征都教敌人伤筋动骨?”
金莲笑道:“谁晓得他!每次出征,丢得奴一个在家中提心吊胆,回来问他时,甚么也不肯说。问得急了时,只睁起眼睛来道:‘打仗哪有不杀伤的!’”
众女皆笑,道:“原来各家男子汉都是一样。”
这时武松走来,叫声:“嫂嫂。”金莲扭头见小叔来到,遂同女伴们招呼一声,挤将出去,笑吟吟的道:“叔叔寻奴有事?”
武松道:“有句话说。”将金莲一引引至一旁,道:“嫂嫂瞧见这天书了。”金莲笑道:“瞧见了,也不知他是天意还是人力。”
武松正要说话,背后一人唤声:“武大嫂!”却是李逵撞了来,一叠声嚷:“大嫂,公明哥哥堂上寻你去。”
金莲道:“什么日子!他也来寻,你也来寻。你公明哥哥要我去作甚?”
李逵道:“如今山上大伙聚齐,哥哥心里要众人做个大聚会,重制一面替天行道大旗,着我来寻大嫂前往商议。”
金莲道:“我知道了。”打量一眼李逵身上鸦青豹纹搭膊儿,笑道:“我说这身衣裳要照着比前边的制得大一圈儿罢!只是执拗,听不进去好言语。”
李逵呵呵大笑,道:“俺打仗时便不爱穿衣裳,脱剥得净了,只是平时场合时穿他,紧些儿时便神气些儿!只是穿着束手束脚,摆布不开!”
金莲道:“该!叫你白受些罪!教你下回再不肯听我的。”扭头笑吟吟地道:“叔叔有甚么话说?”
武松道:“嫂嫂先忙正事罢。”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