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疑心一旦种下,便能让燎原星火得以从最初的小火花,在心底渐渐漫成一簇簇火苗。
镇海宫,戟王的腿上匍匐着一团软绵绵,毛茸茸,小肥猫百无聊赖,慵懒趴在他颀长的腿上。
天冷,连薇薇也来蹭他体温,恰好戟王动也不动,稳若雕像,小猫便呼噜地睡着了。
"薇薇,她可曾到你的梦里找你?"
戟王轻声问,薇薇不予理会。
"你知道吗?我常梦见她。"
自言自语这句话后,戟王将脸埋于掌中。
良久,戟王缓缓抬起头。
烛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乌黑的长睫掩不住疲惫的神色。
他疲惫,他心力交瘁,因为他找了她三年了。打从宫变那日他松开她的手后,她便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是很难理解的意念。
她怎能消失?
她是在清溪中顺水漂流的水草,她是水边顾影自怜的水仙,她是坠落在他心头的蝴蝶。
她在他心上留下水痕,留下倒彩,留下蝶影,却就此消失了。
她清甜的嗓音,她灵动的眼神,她翘起的唇瓣,她浑圆有致的身躯,甚至是她滑腻的肌肤带给他的颤动,至今还残存在他的手指上。
他怎么就再也碰触不到她了……
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交颈缠绵的女子,他对她有种特别的痴迷,难以自拔的,刻入骨髓的眷恋。
多少人巴巴结结地献上女人,送到他面前!
可他就是只想要她,被太子臭骂固执,被群臣笑话,他都无所谓了。
他只要她。
他想尽办法留住她的影子,像水中捞月,明知徒劳,可就算是一抹幻影,也能短暂慰藉他的饥渴。
可她到底是谁?
她曾经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黑漆嵌螺钿案几上搁着一份记档,书封上狼毫笔挥就,以朱红墨色写着──
牧荆。
过去一个时辰,戟王发怔的眸光一直定格在这两个字。
三年前,这份本存在星宿堂汲古阁的记档,不知为何辗转流进了镇海宫。
有个人存心让戟王看到王妃在星宿堂的记档。
戟王至今仍没琢磨清那人的企图,但因着这份记档,戟王更加了解那个叫做师微微的女子,何以从琴师摇身一变成为星宿堂暗谍。
牧荆的存在颇为单薄,寥寥一纸道尽她在星宿堂苍白的经历──
本为师衍之女师微微,于赴京途中遭星宿堂埋伏,鬼星因一念之差错杀师晓元,念在师微微为合欢散唯一传人,饶其一命,喂其失忆药,堂主赐名牧荆,后为夺取合欢散入宫。
戟王修长如玉的手指头,慢慢地滑过"失忆"二字。
诸多误会,起因是她失忆。
六年前,她本该死在鬼星手底下,可鬼星却认错人。
事后戟王已经都摸清了,这当然不是意外,更不是侥幸,而是鬼星蓄意留下她的性命,为他所用。
鬼星残忍地毁去她全部记忆,让她始终蒙在鼓里,为本来要杀了她的杀手卖命。
为了让害死青妃的刘贵妃偿命,鬼星将牧荆化成他手上的一把利刃。
当年她被送到他身边时,她其实不记得自己是师微微,她不记得他们曾在开陈相遇过。
因为失忆,王妃不晓得自己便会弹合欢散,误以为入了太乐府便能完成任务。她本不是为了当上王妃入宫,是自己拿她做教坊姑娘们的挡箭牌,才阴错阳差与自己成为夫妻。
因为失忆,当刘贵妃假装是她的生母时,她天人交战,不知道是不否为真。
她那时一定害怕极了,害怕自己是逆贼之女。
然而王妃的记忆有时却奇迹似地回光返照,而那几次却都是她要救人的时候。
在凌霄宫她以拟音技,惊险救下兄长的小蛮儿。
在两位船主莅临大齐时,她不舍自己被老头子砸得头破血流,硬是想起合欢散的曲调。
她心里存着巨大的善念,力量强大到足以让死去的记忆苏醒过来。
因为她的记忆并不完全泯灭,戟王相信当她说起在开陈时对他的想法,便是她心中真正所想──
她敬重他,她真心诚意地等着开陈城主光荣回来。
因而在那个焚风肆虐的夏日,她来替他送行,当街为他奏了一曲。
在情意上面,她其实从没有骗过他。
他曾经拥有过她的真心!他曾是那么幸运……
他恨极刘贵妃,他视刘贵妃为宿敌,多年来他想除掉刘贵妃却始终寻不到机会。
是师微微替他铲除刘贵妃,可自己却将她视做逆贼,一遍又一遍地唤她阿元。
每当她想起自己喊师微微脓疮时,她该多么痛苦,该多么抬不起头。他们本就身分有别,连太子都曾当着众人的面嘲笑她的出身,可自己却分辨不清事实,他将她逼得无地自容。
于是当她记起一切后,她不敢面对他。
她害怕得逃了,而他一步一步紧逼,逼得她再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思绪至此,戟王心恍若利刃割过,血一滴滴地漫入黑夜里。
他已经被彻底埋入阴暗三年了。
可今夜,晦暗的心房蓦然涌进一道光。
今夜他站在暗处,眼见少船主与小花马亲密熟稔,他确实大感冲击,起了疑心。
先前薇薇靠近她时,他不曾想什么。
前日她谈起王妃的死时,眼里悲愤交加,当时他以为他的格杀令给也如姜带来不少麻烦,她的女儿为此愤怒,再正常不过。
可小花马一点不排斥少船主,他不能再不多想了。
小花马敏感,生人向来难以靠近,少船主辩称是她懂得驯马。
厩苑善马的人多的是,却从来没有人能靠近过小花马。
他当然不信她这套说法,可她却用暧昧的语气把话题轻松带过。
然而戟王事后细想,这一桩一桩的,却有离奇古怪之处。
首先,是她脸上的黥面。
那过分复杂,花枝缠绕交织而成的一张面具,像是存心要掩盖她真正的面容。
这世上可曾有人见过也如姜独生女,也少船主的面貌吗?
黥面至少得等初经来到才能刺下,然而一个人的面貌在十二至十六岁时变化甚大,就算有人见过少船主十二岁时的模样,也定与十八岁的她不一样。
况且,他不能追着少船主的幕僚问他初经何时来。
这不是一个不相熟的男子应该问的问题,戟王问不出口。就算是自己的妹妹,戟王也不曾过问。
可若王妃便是也少船主,她的黥面定不是在初经来潮时刺下的。
会不会是在来大齐前,临时涂上去的?
这念头过于大胆,也足够荒谬。
此时此刻,戟王仍然无法将野性不羁的少船主,与娇糯婉媚的王妃,联想在一起。
王妃集俏皮,羞怯,娇媚于一身,她一个随意的眼神,便能将他勾到她身边。
可少船主……一言难尽。
然而人一旦生出了一点想法,就算只是一点开端,戟王便难以将它从脑中抹除。
它像根刺,刺得戟王头痛疼欲裂。
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尽快确认答案。就算是饮鸩止渴,也要饮了才知是不是毒药。
于是戟王便寻思着唤少船主三名幕僚前来问话的时机。
既然她已同意东海岛国的人得以暂归戟王管辖,那么东南边的一路上,他将好好利用机会。
未免少船主的幕僚们串供,戟王打算分头攻破。
不动声色。
-
牧荆坐在小花马坚韧的马背上。
本以为小花马是王妃所有,戟王不愿割爱,可出乎意料之外,戟王很是大方。
把小花马让给她,从前特意打造给王妃的玉制马具也不吝供她使用。
应当是戟王也知道小花马在厩苑闷了太久,总算碰上愿意亲近的主人,便痛快地放它出门玩耍了!
而她正是让小花马心花怒放的人,他自然要待她好一点。
昨夜戟王看似步步紧逼,今日倒像没事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没再揪着她不放。
大概他也自知将少船主想成王妃,实在是过于荒谬的念头。
他可是亲眼目睹少船主当街与年轻男子过从甚密,她还暗示他在马上能玩些花样。
他的王妃冰清玉洁,怎是少船主能比的?
看样子这场风波暂告一段落。
眼下他们一同前往东南边,称不上行军,因为兵将们早在杜玄危害的县城坐镇。
此行戟王这边唯有丁龄,程女官,一名兵部的幕僚,与几名下人同行,其余皆是牧荆的人马。
山村野店里,只有野菜山豕,味道生涩粗韧,戟王嘴刁,很是吃不惯。
往常当暗谍时,牧荆在外窃听倒是常常餐风露宿,懂些饮食的门道。
比方从竹林丛中挖出埋藏的冬笋,水煮便鲜甜甘美,野生的蕹菜茎梗去皮,取得里头的嫩心,与肉干炒一块,保证香气四溢。
临行前,牧荆也让下人将柑橘以松针护住,包着上马,这么一来,一路都能用的到新鲜的柑橘,不怕鲜味凋零。
往常戟王对王妃的饮食十分上心,她想吃的,纵然没说出口,戟王瞅着她眼馋的神色,也会想办法帮她弄来。
他还很喜欢看她进食,甚至可说是乐此不疲,彷佛是什么别开生面的乐趣。
不过,现下戟王没这心思,人不对,时机也不对。
亏得她将少船主演得情感丰沛,他对少船主没什么兴趣搭理的模样。
递上去的食物,他仅随意地看了眼,不怎么有兴趣的样子,还是因为看丁龄吃的香,才勉强尝了几口。
牧荆怀疑,若不是逼不得已,戟王压根不愿与她同行!
若没什么要事,戟王基本闪得远远的,要不高坐在马背上远眺雪路,或是牧荆的幕僚靠近时,随意问个几句无关紧要的。
再不然便是神色凛然严肃,与兵部官员讨论杜玄的兵阵。
说到兵阵……
牧荆对兵阵图颇感兴趣,她直觉,里头藏着的玄机,与星象有关。同是航行在海上之人,杜玄的思维,牧荆隐约能猜到几分。
多年来杜玄之所以能横行海上,除了因他善于判断天候,还因为他心里有一套烙印在心的星象图。
如果她猜的没错,杜玄在陆地上的兵阵,便是以天上星阵排成的。
四季更迭,春来夏离,星阵各有不同,众星在天上移动的路线在看似混屯,其实他们彼此牵引着。
一星动,万星动。
与善打陆战的将领思维截然不同。
然而,这只是牧荆的猜测。
待到清明无云的夜晚,她才能印证心中所思。
于是,牧荆躺在床榻上,等着星子尽现,等到她几乎要阖眼,天上星辰却仍寥寥无几。
天空不作美,云层太厚了!
这么埋怨的时候,屋外却忽然有人重重地敲门。
匡当几声,牧荆昏沉的脑子瞬时被惊醒,无奈应声。
"是谁?夜这么深了,为何惊扰?"
"少船主,小的程女官,冒昧打扰,殿下梦魇严重,你可有香药可解?"
牧荆愣了下。
牧荆记得程女官是个镇静的,可此时她声音却异常惊慌。
一个七尺八寸高的昂藏男子,半夜做了恶梦,为何需要动用香药?
况且,也没有香药能解梦魇啊!
作恶梦,醒了便无事,没什么大不了。
程女官何以惊慌至此?
牧荆顺手拉起青狐裘,披上,起身开门。
"怎么一回事?殿下为何梦魇?"
程女官嗫嚅:"请随属下去看看便知。"
无奈之下,牧荆只好跟着程女官去戟王屋里。
-
这般痛苦,在梦魇里载浮载沉的戟王,落入牧荆眼里时,她冷硬的心倏地漫上一层阴黑泥泞。
戟王瘫在床上,裸着上身,冷汗涔涔。
光润淋漓的汗珠,洒满他饱满的额头,颈子,乃至于坚实宽厚的胸膛。
驿站不比皇宫,烧不得上好的炭,屋里温度冷凉,可戟王仍是喷出一身的汗。
他的胸剧烈起伏,窄紧的腰部肌束怒张,浓重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暂停,喉咙溢出难受的,鲠住的,想喊却喊不出声,最终都化为喘息。
他的手掌紧紧攥住锦被,眉峰紧蹙,薄唇因喘息而微启──
他看起来像是要淹死了。
一个人怎么能淹死在梦里呢?
牧荆也是难以置信,她急切地看着他。
白日骏马上轩俊骄矜,一派佣闲的男子,怎么到了夜里却如此脆弱,破碎,痛苦?
他似乎奋力要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可他声音空虚极了,牧荆听不甚清楚。
因为过于出力,他的唇红得发艳,像被咬过一样,干燥欲裂。
牧荆几乎要伸出手按上他的唇,一股抚平他不安的冲动在心里蠢蠢欲动。
然而她硬是压下这个念头。
忽然,他举起手……
他那生得过分好看的手指头,此刻却蜷曲着,在半空颤巍巍地挥动着。
他要她靠近他。
牧荆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断断续续的语音不是很能让人听明白,牧荆只好再靠近,再靠近一点。
她的脸庞几乎贴到他滚烫的耳朵。
之后,牧荆听得戟王嗓音嘶哑,艰难地吐出了一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