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鸿胪寺后,程女官来询问牧荆,若要与戟王一同前行,需听从戟王的调度指挥,牧荆的幕僚如此,牧荆本人亦暂时归戟王麾下,明日即刻启程。
牧荆思索了一下,没表示什么意思,同意。
并不是戟王霸道使然,而是军中的规定与习性。此次出行,戟王是领着皇帝军令,持着兵符的,虽然就明面上戟王不是实际上阵的统帅,可背后运筹帷幄的人到底是他。
就军令效率而言,一营只能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否则多头马车,众人不知该听谁的,将会造成混乱,要牧荆听从戟王,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况且,牧荆也乐见其成,因为,这表示一路吃穿用度,全都让他去忙了。
就让戟王去把控,去伤脑筋,去震摄下属,牧荆只要坐享其成,做出一副听命行事的样子便好。反正他们到底不是去做什么坏事,既是为民除害,戟王应当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情爱之外的戟王,其实明智豁达,御下有道,张持有度,牧荆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于是,当戟王让牧荆去厩苑挑一匹好马,牧荆很快便照办。行军不比往昔她以王妃之身出行,有下人打点一应马车车夫,喂马照顾马,这次牧荆得自己来。
来到厩苑,牧荆惊喜极了,小花马竟也在厩苑。
小花马已不是昔年的小奶马,它长大了,高大壮硕了不少,毛色也更加油亮,马尾还长出几撮从前没有的黑鬃毛,刷地一甩时,平添几分威风飒爽的气势。
而且它几乎是在第一眼便认出牧荆。
马眼湿润,眨着睫毛望着她,前前前兴奋地蹭,好想要牧荆摸摸它的高兴样。
牧荆很动容,小花马没有忘记她这个主人。
不过这次牧荆学乖了,她歛下雀跃的神色,负手于背,忍着不去触碰小花马,若无其事,好奇地张望着它。
厩苑的下人很诧异。
小花马在王妃离开之后,不让任何人近身,怎么今日大大反常了?
"这匹马从前是戟王妃的马,可后来王妃不在了,殿下便一直将它关在这。"
牧荆心中有点来气,音线有些拔高:"一直关在厩苑?"
这可是一匹马,不是金丝雀,戟王怎能这样关着它!
下人看出她的顾虑,道:"少船主莫误会,并非三殿下苛待它,而是这些年来从无人能靠近小花马。但凡有人想靠近,一律被它剧烈嘶气吓跑。殿下怕伤到人,便将它养在这了。"
牧荆惊呼:"竟有此事?!"
"王妃的马,殿下自是爱惜,虽圈养着,却额外辟出一片土地让它奔跑,草料也都是上好的,少船主不必担心。"
牧荆直觉想撇清自己对小花马的情感,可若过于刻意,反倒让人起疑了。
于是她骄傲地道:"我家乡的马向来野放在外,我头一次看见马被关起来,是以有些难受。麻烦别到殿下面前提起这事,免得殿下生出误会。"
下人连忙道:"这是自然。"
之后,牧荆便让他退下,待确认四下已无人时,牧荆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小花马的身子。
小花马眼里有好多话。
与一匹高大健硕的马四眼对望,真是一种奇异的触动,手掌下的马身微微发颤,一点一滴与牧荆肌肤共振,凄凄然的眼神彷佛诉说着思念,明明不能言语,却用一双灵动的眼睛倾诉一切。
小花马不是性情暴烈,它是被卡在一段阴暗的过往。毕竟宫变那日牧荆骑着它奔至锦阳门,便将它搁在那里,想来它也目睹了那一日的血腥。
牧荆将画着黥面的脸,贴在小花马的颈子上,手指头缓缓地滑过去。
她回来了,它不必再害怕。
这么在心中呼唤的时候,小花马双目流泻出悲伤。
其实戟王让人将它照料得极为健康,纵然它在目睹宫变后变得暴躁,可戟王却仍旧养在厩院中。
不能被驯服的马,是不配待在宫中的,可戟王却留着它。
她走之后,他照顾薇薇,一园子琼花,乃至于无人能近身的小花马。
他是想留住他们过往的美好回忆吗?
从前他们在镇海宫欣赏琼花时,牧荆抱着薇薇,戟王会从后头轻轻地环抱住她,他的手掌厚实而温暖,像捧着她心似地。
那时,小花马也站立在一旁,陪伴,它那时的眼神和煦活泼,不似现在,装满了哀伤。
那时,镇海宫灯火明亮,总是一袭黑袍的戟王,长身玉立于花海时,眉眼温柔,笑貌盈然,温润隽朗。
那样的他,令牧荆一眼砰然。
三年前的旧事,如今浮上脑海,竟像昨日才发生似地。
牧荆眸色怅惘,安静地靠在小花马身上,许久不曾动过。
如果老天爷不这么吝啬,能多给她一个选择,她当然想选戟王。
可没有如果了。
夜已深,可厚雪反射月光,将天空照得明亮,满天灿星看上去像一圈又一圈卷了光的漩涡,令人目眩神迷。
牧荆一双眼睛,对上了天上无数眼睛,周围剔透的冰雪,映掩着烛火,昏暗摇晃,处处是冰做的琉璃盏。
牧荆伸出手。
洁白的雪,透瑕的月,晶莹的光,冰凉的心。
许是感觉到牧荆心绪低落,小花马突然轻嘶一声,牧荆脸庞被震了下,离开马身,有点责怪地端详小花马。
但见小花马眼神无辜,牧荆轻声笑了出来。
不远处,屋瓦上白雪厚积,檐下黑暗,一个男人将她的神色尽收入幽深的眼底。
凝眸好半晌,他自冥黑,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屋檐的阴影,逐渐地,沉缓地,自他身上拉离开来,直到戟王全身黑影尽却,浸沐于霭霭月光。
戟王止步。
牧荆终于得以看清他的神色。
对上目光的一霎那,牧荆扯紧缰绳,心脏停止颤动,月梦雪幻,层层宫城,都冻结在此片光阴里。
戟王一身狐裘织金玄色锦袍,白玉冠束发,一树青萼绿华梅枝岔开他背后的夜空,衬得他潋滟明炽,桀傲矜贵。
他好看得让人屏息。
牧荆双足被捆住,想撒腿跑走却不得动弹。
戟王沉沉地开口,纵然是调侃,可他却声冷如铁。
"少船主不只对男人有一套,对马更是有一套,向来只亲近王妃的小花马,竟然任少船主抚摸?"
戟王专注地注视着她,彷佛她是一只猎物。
面对这一双比夜色还深沉的眼睛,牧荆干哑的喉咙竟挤不出半个字来。
戟王上前几步,歛眉,居高临下地端详她。
"怎么?少船主前日在本王面前口才便给,畅纾无碍,今日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他嗓音沉沉,似乎意有所指。
"难道,少船主有什么不欲人知的心事?不妨说来给本王听听,本王虽性子不好,可到底见多识广,兴许能帮你排解难题。"
他越来越靠近。
高大的身影近在咫尺,阴森的影子罩了下来,眸光紧追着她。
牧荆险些咬住唇。
她知道,他起疑心了。
起初薇薇主动亲近她,他还无所察觉,可牧荆那一番激烈的言语,小花马与她互动亲密,他开始生疑了。
戟王一但生疑,便是泼洒在宣纸上的墨,他要在空白抹上他的印迹。
他不会怜惜脆弱洁白的纸,就算撕碎了也在所不惜。
若他怀疑起牧荆的身分,撕开她的黥面,让他得知她又戴着假面孔骗了他一次,他会怎么对付她?
戟王脚步又迈进一步。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牧荆脸上,嗓音越发低沉。
"少船主这是害怕本王吗?"
牧荆心跳如鼓,她简直想逃走。
然而她若真的这么做了,只会坐实她心虚的事实。
于是牧荆脑筋快速转动,顺着他一开始的话讲下去。
"殿下所言不错,驯服马匹,与驯服男人的道理相通,这两者我皆颇有心得。"
戟王眸光紧锁着她:"说来听听。"
牧荆解释:"很简单,柔以克刚,别想着一开始便要骑上去,得徐徐图之,用眼神传达无害的情意,再视情况慢慢靠近。"
戟王穷追不舍:"那你刚刚靠近小花马时,心里想着什么?为何眼神这么怅惘?"
她的思绪终归被他捕捉到了。
少船主初次与小花马相遇,却流泻出异常的情绪,被他躲在暗处逮个正着。
该如何是好?
戟王清傲,不喜不干不敬的男女关系,他自诩忠贞,更厌憎心思不单纯的女人。
牧荆只好照这思路一路黑下去,反正她从一个女人当家的国度来,在那个地方,女人可以与男人一样见异思迁,喜欢谁便找谁。
"我在想,如果能在马背上……那个,应当挺有意思。"
戟王彷佛不能明白,诧异地问:"那个?哪个?"
牧荆貌若难以启齿:"就是……男女共骑一马时,马匹天然晃动,我猜应是别有趣味。"
戟王竟是真的不懂,挑起眉,问:"什么趣味?"
牧荆咬住下唇,略有害羞:"这种事,我怎么好在殿下面前讲得这么明……。"
戟王沉默了下,露出费解的神情。
过了一会,到底仍是问:"哪种事?少船主别故意只讲一半,把本王都弄糊涂了。"
牧荆勉为其难,艰涩地提点:"殿下定是循规蹈矩的君子,从不在床榻以外的地方行燕好之事。"
戟王眉眼间浮出尴尬的意味了。
牧荆略有失落:"不过,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在马上难度很高,我想我这辈子是找不到男人一同做这件事了,所以我才很怅惘阿,殿下。"
戟王:"???"
说完这些之后,牧荆留下沉默困惑的戟王,迳自撒腿溜了。
趁他回过神来,听懂她的话之前,她得快跑。
这根木桩定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意会过来,骑马就骑马,还能有别的花样可玩吗?
他困惑,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正好,他思绪转移到骑马这件事上,便不会纠结在牧荆的惆怅了。
良久后,戟王明炽的脸庞,浮上一抹红晕。
他总算搞懂。
戟王磨牙……
这都是什么蛮荒之地来的人!
马是这样用的吗?!
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