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序

    灯花将尽,帘影低垂。

    檐外滴水声极缓,似有人扣门,又似血落青石。

    颤动的指隙间,一双靴踏过阶下,绣线沾着尘泥,不辨花纹。

    血自台上流下,落入帘内,一点一点,悄然无声。蜿蜒至榻前,未及脚边,便止了。

    光影交错,照见一截衣角,自黑暗中缓缓拖过,余温未散,似仍带着气息。

    耳边忽响轻响,不知是碗碎,抑或骨断。

    漫地残影,歪歪斜斜映在墙上,被火光拉得极长。

    夜风将门缝吹出一线红光,照在地上,像一只睁开的眼。

    远处传来脚步声

    一轻一重,一轻一重。

    像是有人奔过宫道,风大得几乎吹断了檐角的铃铛。

    她醒来时,四壁皆白,簟上冷汗未干。帘外有雨,正打在青瓦上。

    京城早春,仍是梦发未尽时节。

    正文

    贞观八年,三月初八。

    含章殿外,春雪初霁,十里桃花照影红。宫人洒香铺毯,内侍分班列仪,宦官鱼贯而行,执玉樽与金爵,错落映花。

    齐王依檀香案圣眷正浓,特允其母姚贵妃主持花宴祈岁,寒食后为春闱学子祷福。

    贞观七年起科举新制不纳推恩,寒门士族学子同榜,为防请托徇私,朝廷更设糊名誊录、誊卷复审之制,令官员不得知卷属何人。

    去年放榜,新科士子多出自寒门。一时众说纷与,坊间更有童谣谈百年门第,不敌一纸金榜。

    朝野人心浮,今年更是时局微妙。圣心难测,太子、诸王、列侯、勋贵、朝臣皆不得辞,连几位中书门下的老臣也着玄袍而至。

    樱枝堆雪,宫人踏香而行,罗履过地,簌簌有声。风从南苑起,携春寒入帘,香气翻卷如潮。

    太液池东岸起二十座流金帐,皆以樱枝覆顶,珠帘半卷,缬罗为席,纨扇摇春。上林苑东榭聚贵,朝中旧姓、新贵、士子、内侍,座列依名,语声不高。

    礼法森然,一如旧时。最前是王侯,其后世家,再后而次,文臣斜坐,寒门列于北角,香席分流。

    正殿香暖,紫檀木榻上,姚贵妃斜倚锦褥之上,身着翡色大襟纱罗,罗衫似烟,肌肤如雪,一只素手随意搭在金香兽耳上,琥珀色的指甲在镂空纹上慢慢敲着节拍。身后侍婢执瑶扇缓缓摇着,扇骨镂金,扇面绣春水鸳鸯,轻风拂过,香气浮动不散。

    “还是这泾渭分明的老样子,无趣得紧。”

    她倦意未散,唇边笑意微挑。

    “不过他们这次做的事情,着实有些恼火啊。”

    一只雪白纸鸢正落在殿角樱树之上,被人忘了收。尾羽湿透,沾着泥,在风中飘得不成样子。

    眼眸流转,遥望花下世家贵女群首那位静如山水的崔家小姐,语带漫不经心:

    “崔氏躲在清河多年没见,当年倒不似这般,难道传闻……”

    帘后一人坐于南案,衣衫素雅,眉眼沉静。春雪映照之下,唯见她低头斟茶,指尖冰凉,似未闻言。

    “殿下……”女官轻声提醒,“崔氏之事……”

    贵妃却不怒,纤指拨动璃盏,道:“本宫不过好奇旧事,怎的,你们也怕了?如今宫中连一句旧话都不能提了吗?”

    语落,殿中寂静如水,宫人遍群跪地。

    女官只得提起别的话题,审慎道:“昨夜御史台陆大人也已快马回京。”

    “听说御史大人前月还在西郊查那贡香一案,不知是否……已查至礼部。”

    贵妃只笑,说:“香之事,最是藏不住的。”

    “哼,来得是比鬼还快。这下京城又该热闹起来了。”

    馥烈的麝香浓艳成丝盘桓于室,犹如夜行的毒蛇,她慢慢坐直身子,笑意却更柔了:“长安的春年年都有,却不知今年这花,是该落在谁家门前。”

    崔氏三娘今日来得迟。

    她落座琅玡王氏珠帘之后,南阁三席正对着水面一枝樱,垂而未坠,似有春雪压顶未散。母亲只懒懒斜过一眼,斜倚着玉阑,看水流过铜色的曲折砌台,卷着轻轻的香。

    崔辞席跪青案,一色湖绿对襟宫装,唯曳地纨罗,墨底织金,襦裙层叠如水墨晕染。鬓间青鸾步摇,翠羽薄翘,耳珰烟玉坠珠,色如暮云。眉远山淡扫,唇染浅桃,只于眼角略施晕青,笑眼柔柔。

    “母亲。”

    王氏倒是挑眉端详自家女儿,似笑非笑。

    母亲王昭岫乃琅琊王氏嫡长女,自幼随父镇北侯王谦征战阴山北地,大漠鲜衣,横戈策马。一双凤目华贵威仪,长眉入鬓,慵懒的审视也带着几分朔方的杀伐之气。

    崔辞被盯得发虚,不由想起来时撺掇长兄的亏心事,偷偷将目光挪远两寸。

    一抬眼,鎏光人影,觥筹交错,西第之女着霓裳羽衣,绛罗覆地,九衢之士衣紫金袍,笑语辞濯。春风桃李十年间,长安依旧是一派纸醉金迷的盛世之象。

    人群中一声轻叹:“房郎赴宴,这春日便也无须别的风景了。”

    循声望去,只见那人身着月白官服,青纹隐现,背光而来,鬓如春雨新墨,步如风生玉水。未语未笑,只立于帐外,朝上位一揖。

    不近不远,不温不火,恰如春樱临水,自开自谢。

    “家父抱恙未至,臣房晤代父自罚三杯。”

    太子只一身青袍,领如玉环,“无妨,房相校修吏治劳神须多静养。玉渠九折,水转花影,昭阳殿后苑已设曲水流觞。允之来的正是时。”

    是时同僚乘兴归席邀享百花佳酿,青年无奈只得笑来作陪。

    只余一眼,留那春花玉帘,宫铃漫摇,流水经年不见。

    女席却是光影浮动,崔辞隐隐有些头疼,微微侧过错落的打量,王氏笑意更盛。

    中书令房玄龄长子房允之早年拜于崔辞祖父名士崔琰门下,与崔三娘少小相知,青梅竹马,传闻两家早有结秦晋之好的意向。

    不过数载光阴,盛名未改,天恩加身,房氏却因一纸权衡之策,被指“私交寒门”,藏卷通情。虽无实证,却也足以令天家生疑。婚约未解,却早已不提,两家在朝中各自为政。

    一个长安新科及第,一个清河高卧春台,不免让人感慨。崔房皆为高门,旁人不敢妄加探寻,就只有瞧着崔三娘长大的王氏表婶们能这般打趣。

    王昭岫倒不甚在意。王氏先人信奉我之清风不减江左的性情之说,王家女姬大多活得恣意,不爱束繁文缛节。至于什么劳什子婚约嫌隙,那更是她们这些前人的事情。

    女儿十年前自长安回来便一时沉寂,开始肖似其父兄收敛性情,母亲王氏今日难得看她窘迫的可爱情态,觉得倒甚是有趣。

    崔辞面薄,不烦其扰,惟为母亲添茶。幕帘外斜角诗歌纵酒,许是春虫聒噪,闹得竟找不到半句对仗她心绪的平仄。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夏酿冬炊的少年情谊早为旧事打散,何必彼此困在过去。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崔辞眉眼低垂,诚心祈愿。

    席间诸人早已言笑正酣。璇玑盘中列六宫果,花糕如雕,玉碟堆雪酥,樱桃照眼,皆由御膳房亲调,水井坊新酒添盏,檀木小几间有宫人低语、雅妓清歌,琵琶声引春色上眉梢。

    新盏传来,是南郡初熟枇杷,只三果。帘前内侍托盏停在第三席片刻再送入。席上众人皆见,却无人言明。户部尚书杜长庚幼女杜柔仪斜目笑道:

    “贞观盛岁,枇杷竟已生得这般好。”

    南郡本归太子所辖,后归贵妃母族,杜柔仪这话未指谁,却叫人思忖。太傅之女郑灵琬抿酒轻斥:“慎言。”

    “郑姐姐倒是心思细腻得紧。”

    杜家是齐王姻亲,檀香大案告破齐王得势,杜柔仪倒也也不恼,只瞧向王氏的玉帘。

    崔辞心下微动。

    她正生于岁暮寒消,三日小雪,五日春回,外头积雪未融,故父亲为她取名“辞”。既取“辞旧迎新”之意,愿她辞世繁芜,存心澄静。

    崔辞,字音皆与她前世一致。

    清河府第前的玉兰尚未吐蕊,庭中却已有鸟雀跳跃啄雪,泥水初干,气息微湿,像极了江南的早春。她降生时并不哭,只睁着眼静静地望着灯影浮动的帷帐。接生婆恐她呛噎住,连催带哄,她也只是呼吸轻缓,如一枝未展的花。

    忆及往事,不免会心一笑。儿时父母忧虑女儿不哭不闹是得了癔症,王氏慌神,由着寻仙问道的二伯父想来各种损招逗她开心。唱念作打并着画符舞剑,闹得家里人仰马翻。

    崔氏百年高门望族,何曾闹出这些笑话。祖父崔琰出面呵斥,年轻的崔氏夫妇才老实在祠堂跪了一夜。

    据说那晚阴风阵阵,祖宗灵牌的烛火都烧不直。

    最后还是奶娘怕小儿春寒咳嗽,端来蜜渍枇杷汤为她润喉。汤底清透甘甜,小崔辞下意识展颜,香软的白团子牙牙笑意顿时颤化屋外霜梢,父母亲闻讯皆是破涕而笑。

    崔辞也是哭笑不得,其实自己只是带着前世现代的记忆托生,多少不知如何表现得像个婴儿,只好天天绷脸观察。此事以后,她便照搬这个方式哄他们宽心,勉强糊弄过襁褓之日。

    家人以为她嗜食闽中特贡二月雨水催熟的春枇杷,更是忙不迭把每年南郡的头枝摆上桌案,崔辞苦闷却只得全盘收下,多年来吃习惯了竟真成性之所好。

    堂兄崔亭笑讽崔辞外高祖王子猷显灵,钦点她为枇杷信士降世。

    流年不惑,又是一季早春。

    可眼下陈杜相争之语,这盘枇杷可就耐人寻味了些。

    崔辞缓缓淡下神色,若有所思。

    “这许多年长安不曾来过,怎还有人知晓我嗜涩甜之味。送枇杷的人倒是有意思。”

    南方新雨的水汽似扑面而来,崔辞终是没动,离席去寻堂兄崔亭。

    -

    薄云开处,天光落在青砖廊道上,碎金般一寸寸推移。几株玉兰尚未尽谢,掩回廊角落,淡粉如酥,枝头凝露未干。廊外石岸间列坐多新科进士、世家子弟,宫人执盏循渠而下,沿水而行,金樽初泛,春宴入正。

    金樽行至再折,渠边却空出一席,有人轻声道:“御史台陆大人,今日尚未赴宴。”

    “闻大理寺的衙役碎言,窥他常驻大理寺夜审囚犯,如阴间索魂的貌美厉鬼。次日卯时只留人剖心剜骨,断七窍生路,寒肌悚然。”

    语气含揶揄,

    “都说少年得志的青泽俊朗,偏生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嘿!一张笑脸吊在牢里,活像个不见天日的罗刹。”

    ——“再好的皮囊也装不下阎罗的面相。”

    旁一人反驳,遂又惆怅忆起。

    “去年一本奏折参倒江南道八位州府主官,给我们吏部打的那叫措手不及。已近年关,各地官吏考校、卷宗整理本就繁杂,打灯儿都不知找哪来的人填空子。我们是日日在衙署对案卷熬得人骨形消,半夜才得归家。辅一归京,约莫更不得安生。”

    御史大夫裘宴秋去年便常病辞不朝,御史台中丞空置。当今圣上属于陆昶之本就实领御史台众。

    江南巡后,京城便有流言四起,称其此次擢升恐直越过中书门下,语触天听,居言官之极。

    御史台的记事年堂忍不住添嘴,“陆御史今日又突发奇想,要彻查正月前那桩未结案宗。案卷堆了半张公案,抽开来发现里面大娃套小娃,竟全是积压未批的零案。

    我也是出门没看黄历,不知哪署的小吏那么缺德,从勘状到会录碎成流絮,乱作一团。理起案卷来就像绣花,给我眼睛都熬红了。”

    礼部的官员倒是角度清奇,“你们御史台自开春来夜夜不见消停不得归家,京城谁家女儿不知?唉,不过这般不会过日子,陆御史日后娶亲可愁咯。”

    众人不禁托腮点头,转头便聊起长安紧俏的女媒,哀怨开年婚丧嫁娶太多,随礼负担山大。

    崔辞听得入迷,啧啧称奇,偷听墙角都未察不妥。

    果然从古至今职场聚会都是八卦居奇,谁若是缺席就是开涮的重点。

    有才者多矜,陆昶之年十七便赐进士出身,赞其有盛世之姿,得天子赐号特擢监察御史,领御史台众。

    即使远在清河郡,崔辞也曾听及此人盛名,今日所闻倒反差的有趣。

    只是江南陆氏崔辞觉得似曾听过,又不记何人提及。

    晚樱微颤,忽觉似人驻目。

    崔辞回首——

    浮涌着春日碎光的清风穿堂拂鬓,恰似故人而来。

    树影斑驳的尽头,却未见形影。

    “小妹在看什么呢?”

    长兄崔序和堂兄崔亭从冗杂的酬应中脱身,绯色官袍芝兰玉树,白衣曲裾疏朗俊逸,二人立于回廊,青砖黛瓦也衬出几分春色明霁。

    崔辞方才回神。

    “我翻遍昭阁也未寻到你那本《镜花清笺》。这本就是孤本,东市书肆若有流传不会连常叔都没有消息。怪我当时只顾着它稀奇没仔细翻阅就带走,不知是小妹你批写重撰的那册。”

    崔亭扶额,要是让祖父知道自己私卖小妹墨宝补贴家用,挨上二十戒尺都属和风细雨,不定要被逐出家门投奔自己远在西南的父亲。

    “小妹,你可别告诉……”

    “三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屏开远处恭礼的属吏,崔序似有所察,目光锐色道。

    她面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

    一年前崔序自礼部评卷归家,疑言学子文风诡谲,常常字句潦草处却又夹带奇语。但是去年科举改制风头正紧,所有异况主审一一按下不表。说话间,崔序拢袖浮来一缕异香,她不由得惊觉。

    隔世的记忆重合,崔辞还是在嗅到兄长袖间一丝余味时不住干呕。

    那种崔辞决计忘不了的,糜烂进骨血的味道。

    心下生疑,崔辞连夜赶回祖宅寻找那本《镜花清笺》,她过去曾在此书中记录这种香薰。

    崔辞年幼时喜爱独守书阁翻阅整理,毕竟知道这些稀世遗卷以后终会在岁月流失,荒废可惜。家中藏书她多有注校, 时杂夹自己前世见解,思今贯古。

    那时在纸墨间忘情倾注风月清谈的少女,还不知以后会目睹的狰狞。

    漫卷书页翻飞而旧事汹涌,可她如何翻找都未寻到。

    神倦之际,只观窗外风欲静而树不止。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

    现下崔辞只得认命的叹气,也是不解。

    崔氏家风雅正严苛,族人自小便教尊克己复礼之道。偏生得崔家二房一脉斜枝抱影。

    小时候二伯父夜半三更在她闺房跳大神不得安宁,长大后儿子崔亭更是离经叛道非要弃仕从商,偷家中藏书高价哄抬流贩于外。

    枉费自己暗中查寻数月,担忧是奸人偷窃香册别有用心,最后发现是家贼难防。

    “没什么。”

    她无情敷衍道。

    只是怀疑自家祖坟的风水出了点问题。

    座上有太子旧部顺势起身捻盏而对,说春光一梦,花事易碎,末了一句是:“岂比浮香之人,一朝得势,十年便无。”语声极轻,尾音斜挑。

    有人接道:“浮香之人?你是说沈探花?”

    女眷席中传来一声轻咳,像是不甚认同,亦像在掩笑。沈外郎沈之行昨夜听曲痴迷往返,落得个染寒告假,人尽皆知,礼部同僚更是直接好一番取笑。

    珠帘外又落一阵樱。花落得缓,水流得更缓,帘下人声却越发清晰。

    一人缓缓抿茶,道:“听闻沈氏此支并非门阀出身,若真上了那封折子,只怕吏部诸位要有人心中不快。”

    帷帐外春色正浓,枝头花簇欲坠未坠,像是听惯了这些话,不再动弹。

    酒过半巡,贵妃仍未再出,只在帘中燃香。帘角低垂一线,金凤衾角忽现,旋即隐没。座间几人轻声言笑,语气已由雅转谨慎。

    春宴至暮而不散,众人渐起,衣袂掠地,香残影微。贵女们缓步而退,笑语收敛,偶有轻语未断。

    崔辞走得最晚。

    衣袖微扬,北角一簇残樱漱落。看落花坠入新雪初融的泥泞腐淤,月影荫隅浮盈糜烂的果荚幽香。

    她抬眸,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次日,礼部司勋员外郎沈阶自裁于家中,口含浓墨,案呈失册。

    天子惊怒,着令三司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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