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宋知简一路上掌心都在冒汗,堂审完回礼部尚未散衙,他就突然皱眉捂腹,说自己吃坏了肚子。守门小吏看他脸色煞白,连忙放他出门,谁知他一出了衙门,步子就稳了,疾步回家。

    心中惴惴不安,审堂上那几个寒门学子的朱红名字勾勒得他心慌,总觉背后阴翳如影随行。

    他不敢细想,明明士族在春闱败了,为什么死的却是寒门的学子死。

    他想起三旬前,那是个春雪初融的艳阳天,他衣襟夹着薄薄一册密封的文书,上面记录着所有春闱考生的名册。这不是他能碰的东西,他也不是个敢妄动的人。那人只说了一句:“只需取来,不必拆封。”

    语气轻得像说今儿天好,却令他一夜未眠。

    正鬼祟地崇武门出来,就撞上沈外郎,唐朝同榜后他们寒门的第一个探花。绿柳婆娑,风吹动沈探花的绯衣,温润如远山初霁。

    沈行之并未拦他,只是朝他看了一眼。

    他便做贼心虚地落荒而逃。

    他回去就烧了那件藏过册子的外袍。他以为这样便干净了,期待着只要不再说话,便不会有人记得他做过什么。

    云层未厚,漂浮如絮。光未及地,影已交生。

    长安一百零八坊,从礼部到南花七巷这条路,宋知简走了七年,一巷一拐全部烂熟于心。太平大街上刺眼的阳光灼得人目眩,他一边走一边拭汗。

    他本以为,识字之后,路就能宽些。

    从乡野入京,从私塾入馆,再到礼部下值写字、抄书、转呈案卷,他从不敢犯错,也不敢迟到。文卷递错一个字,足以受责一旬。走廊上撞了谁的衣角,便要连夜回去写十页悔词。

    可他还是在长安活了下来。哪怕冬日穿的还是两年前的旧袍,哪怕米价高时,他三日一顿热饭,哪怕他转抄过百封题名,也永远不会出现在试录名册里。

    他日日在京城权贵的脚下行走,听他们讲祖荫、清议、法理,却不敢有一言置评。他们只能用勤、谨、缄去换一个位置。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堂上夫子忘情吟诵孟子,少年宋知简却偷偷在台下算着今年收成的稻米能换多少私塾的学费。

    公义二字,它高悬于天,只是若落笔,那就是他在寒窗十年的尽头,把笔伸进了别人的屋檐下。

    他知道沈探花为什么死,那人也要追求那天上的月亮。

    人间笔直处,惟有槁木。

    挺立是挺立了,却无叶无声,风一过便碎。

    他曾以为新制既定,寒门寻得出路,这灼目的大道也终等来尽头。

    可他们都死了。

    家门口那棵青杏尚在,年年发芽,年年花落。

    他来京赶考那年也是这样,光落在树下,他心里也有光。

    如今只余阴影。

    宋知简盯着书案,觉得自己应提笔写点什么,却已不知如何落字。纸页在他眼前晃动,忽而泛白,恍惚间又看见书窗外金黄的稻田——

    阳光太亮,叫人睁不开眼。

    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

    又是一场潮湿沁骨的春雨。

    南花坊七巷最末,灯火通明,刑部和御史台官员齐列两侧。陆昶之撑伞立于中央,不见神色。

    “我们的人一直盯梢宋知简到跑回家中,中间没和别的人接触。宋知简家里的水缸被下了毒,他少时务农,有回家先舀水解渴的习惯。”

    罗言咬牙切齿,脸已经黑到不能更黑。

    宋知简明显不知道沈则案的具体内容,充其量是替人窃取春闱名册。人是中午出的大理寺,晚上就在眼皮子底下没了。这个背后的人总是快他们一步,早就要杀人灭口。

    特意选在今天,就是为了震慑那些不该开口的人。

    谢知玉有些失神,“前几日我就找人查了。宋知简老家在儋州,正月前有人给他家送了三十两银子。宋母惶恐上报给了官府,县令却是不敢收下,只留在县衙等宋知简回乡。”

    “结果三十两,就买了一个寒吏的命。”

    宋知简死在书案前,姿势出奇地平静。

    窗未关,雨水湿入半扇,纸卷翻飞,他倚坐在榻侧,身子微微前倾,像是伏案小憩。眼帘轻垂,唇角无血,面色泛白,眉间却无半分痛苦。若不是指尖僵直还扣在笔杆,几乎看不出他已经没了气息。

    银雨抽丝,沉进晦暗不明的水幕。一时无言,缄默如长夜,深得望不见尽头。

    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十年风雪一春闱,却又困在这春和景明的长安,死不得因名。

    沈阶,那个灼灼其华的青衣探花,也要埋在这累累尸骨的皇城脚下,终不见天日。

    谢知玉只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冷。

    陆昶之转身离去,面无表情。

    “欸,陆御史你去哪?”谢知玉诧异。

    “查案。”

    谢知玉有些愣住,查,还怎么查。宋知简一死,案子线索又断了。现在朝堂压力这么大,没有实证估计又要以畏罪自裁盖棺。

    粉饰褪尽,陆昶之缓缓侧头斜睨。

    背后高楼错落起伏如沉沉山影,少年玄衣红伞是群岭叠嶂间走出的鬼神。

    利刃出鞘而杀意无声。

    “杀人偿命。”

    似墨未干的字,锋起时才见神。

    ——

    天色未暗,然崔府中灯火寥落,檐牙飞瓦间皆是旧气。

    春雨细长,落在青砖黛瓦之间,像是拂去了尘世浮响。

    崔府的影壁已生了苔,檐下铜兽静卧,眼角积了些水珠,风一过便簌簌落下。青石阶潮润,苔痕色深,松针夹着雨滴覆在廊前,院中一株君子兰未谢,枝上水痕潋滟,淡香溢在空气里,若有若无。

    府中仆役行止有序,衣色不杂,语音低缓。旁系子弟多任朝职,出入佩绶而不言。

    崔辞归府时,檐角正滴着水,风吹一线烟雨斜落帘边,像谁轻声叹息。

    她收了伞,将其斜倚在廊柱上,手指略触伞面,水珠滚落。屏退侍女,只一人漫步于石道。庭中松柏森森,四时不剪,枝势自逸。长廊回折,窗槛皆檀,廊下灯未全点,纸窗映着半明的烛影。

    “天色已晚,若崔三小姐愿意告知,下官明日子时在城西南台阁恭候。”

    耳边浮现陆昶之临行时言,语色清正,似雨敲石阶。

    崔辞失笑,感觉以这人的步步紧逼的语气和性格,自己要是不乖乖帮忙,估计也得被当嫌犯请去大理寺喝茶吧。

    自家堂哥崔亭也算是商贾奇才,竟能把书溢价卖给权倾朝野的当朝御史。

    虽说这下连累自己牵扯进来,连崔辞也不知算好事坏事,任由思绪飘远。

    这日崔辞迟归梳洗,春夜喜雨最是好眠,却在翻出某本旧书卷时顿住。她翻开那一页,是沈之行曾评注的文章。她盯着那页看了很久,最后却没有继续批注,而是默默将那页撕下烧了。

    香盏缕缕黑烟浮卷,她难得想起前世。

    自己前世双亲离世早年留学,性格孤僻寡淡。

    穿越成崔氏嫡系三代唯一的女儿,家中长辈对自己实在溺爱得不像话。

    明明在外面都是冠盖之间皆尊清流,天下文人望其项背的名士大儒们,拖着七老八十的身子骨说什么都不听劝,非要带着孙侄女暑夏采荷雕冰,暮冬就围炉夜读。

    小时候长高要作诗,长胖也要作诗,光是记录自己童年的书画,便堆了一整茶室。

    连崔辞自己都觉得若非带着前世记忆而来,不知得宠成什么娇纵的性子。

    她一个崇尚素质教育的现代人,竟开始担忧起崔氏的育儿过于宽松。

    当然,长跪祠堂的堂哥崔亭估计不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自孩提而入崔氏,血脉之故,宗族亲人皆宠爱善睐,日渐开朗。就像偶然而来的枇杷,吃久了也会真的变成爱好。

    朝来课读,暮归小斋,眼见屋宇,规制,器物,陈设,书卷,章法,历史上都有处处说法。耳中所闻,或为六典九章,或为礼法家言,或是族中长者讳言未尽的一语半辞,落在心中,便生出无数念想。

    耳濡目染,也有了几分诗书抱负,效仿先人编校古籍,批文书负。

    直到稀疏平乏的午后,她无意中翻出一卷香册,

    “茶马古道相传果荚色白如玉,一剖四瓣,中有子十余,气极柔,炽则断魂。果实碾碎,可制熏香。香浓染纸而不散,醉人魂茕。”

    少时自己观《镜花清笺》所记制香不由皱鼻感慨,四书五经千年相传真乃祖宗严选,杂书也偶有时代所限,错崇之嫌。

    魏晋时期正值政治混乱,礼崩乐坏而清谈盛行之世,士人精神多有焦灼疏离,追求所谓痛中求快,幻中得真。

    书生意气的小崔辞自不愿苟同旧时书册误人子弟,字迹飞扬,提笔便在侧批写提醒:

    “此香不急取性命,亦夺人本心;不坏其手,却偷其志。然取快者常误真,逐名者常失己。人之一生,其间所行,不过浮世一游。”

    果荚便是现代阿片类药物的原料,使人致幻,沉醉,甚至精神兴奋或错乱。

    前世室友考试焦虑总是服用借此短时提高记忆,她只能沉默地看着室友日渐消瘦,最后药物滥用致死。

    现在想来,估计去年春闱也有学子大量使用了这种幻香,否则不至于案卷和评卷人都沾染余味。

    那个曾经在潮湿海风下笑得比天使之城还灿烂的女孩,后来身殁他乡。

    对于一个解离症状和自发性创伤性记忆重现患者来说,每一次回忆,都如同身临泥沼,难以呼吸。小崔辞几欲呕吐,她还是坚持顺着记忆将香气具体的味道,一笔、一笔写下。

    “其香甜腻焦苦似陈脂,后劲发闷。与清谈供香冷香引前味带润脂气,似枇杷未熟相近,需细下分辨,切莫误用。”

    但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世道沉沦,苦苦挣扎应该寻的是一支上岸的桅杆,而不是浮萍蛊惑溺水之人。

    她希望后世有人看到,不再会重蹈好友的死亡。人生苦短,但也不应该怯懦消沉。

    可惜时光流转,岁月的狰狞也没有饶过崔辞。

    后来的后来,漆黑潮闷的宫道漫长得没有尽头,少年和少女永远走不出迷宫。十年的噩梦磋磨,将那些编书治世的美好念想堆卷在书房一角,遗忘积尘。

    她将幻香的事情早已遗忘脑后。

    崔辞隐隐有种直觉,沈之行也死于这种幻香。

    雨盛庭深,可远方再无回应。

    -

    午夜,崔辞十年来第一次梦到了其他的内容。

    她梦到了沈之行。

    那是她曾在湘西书院见过的少年沈阶。这时她刚从长安回来,在祖父的建议下来找兄长散心。

    草长莺飞的四月天,天蓝得像浣洗的丝绢,浮云卷舒,书声入风。

    学子们鲜衣怒马,诗酒趁年华。

    那时的沈阶,着布衣青衫,眉眼如松间晓雪。

    他在人群中并不张扬,却明亮得像春风揽怀。笑时微颌,仿佛桃花未开先香。

    她的泪水荡开在这一色烟波里,张口哑言。

    要说什么呢,沈阶,恭喜你高中探花,一手登第应试诗长安纸贵。

    说你往后十年官场浮沉,最终于杏花春夜寂死书案。

    自己若早将幻香告知,你是否又会少些痛苦。

    千言万语如潮水拍岸。

    可未来残酷,良辰美景里难书。

    崔辞罕见地忐忑。

    少年只一树繁花下回首,神色温柔,笑眼像是问寻,又似鼓励。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也曾在异国他乡的新生宿舍门口站立不安,开门的却只有室友温柔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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