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一年冬,初雪,祈云殿内梅香暗浮动。
宋明昭几乎是被人甩落到地上,桌子的一角正好撞上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野蛮的西渝人一圈又一圈的围着她,月白色的裙摆染上鲜红的血。小腹坠痛引得她一阵阵眼前发黑,反引来其他人更加兴奋。像是没有人理伦常的野兽。
她几近昏迷,面上冷汗直冒,有人想要来摸她的脸,她偏头躲开,又被人从身后拽住裙摆,下流的往上掀。她是成了母国舍弃的棋子,西渝人不会再有所顾忌。
宋明昭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已经摸到自己腰的人,自袖中抽出匕首,再无一丝犹豫,挥刀划破了自己的脖颈。
血自脖颈处喷薄而出,染红了一片天地。她看不见周围西渝人的脸,刀尖划破皮肉,可见隐隐白骨,疼的她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意识渐渐消散,彻底魂归的最后一瞬,西渝的将士闯进大帐,最后消失的,是她的听觉。
“大汗,大齐使臣林大人到。”
只差一步。
有侍女撩开珠帘,大殿的灯光便透进来,照亮软榻上的美人面。未施粉黛,眉如远山,面如芙蓉。她眉心紧蹙,额头上冒出汗珠,显然睡的并不安稳。
不待侍女去唤她,宋明昭大梦初醒,还未睁眼,便下意识摸上自己平摊的腹部,宽袖的遮挡之下,那里原本孕育了一个生命。
已经五个月的婴儿,被生生撞流的产,疼的她几乎要自溺在梦中,又被翩然叫回了神。
“殿下,可是魇着了?”
她被扶着坐起身,胳膊垫着枕头,斜靠在软踏上,很快有侍女绕过来,重新为她挽上发髻,簪上玉簪。
翩然担忧的为宋明昭擦去脸上薄汗,想问自家殿下梦见了什么,又怕让惹了她不高兴,便端上一盏热茶,低着声音说话,生怕吓到了她。
“殿下,夏家三公子到访,殿下若身体不适,奴就回了他,再让太医来为您瞧瞧。”
宋明昭尚有些恍惚,只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祈云殿,一时间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直到热茶入口,流进咽喉,驱散了自内而外的冷意。她方才回过神来,此刻自己并非是黄粱一梦。
听见夏勋的名字,这才猛然回忆起,原来是这一天。而后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
“不用,宣他进来。”
翩然闻言犹豫一瞬,想要劝她,看了看自家殿下的脸色,只见宋明昭虽然面色有些苍白,显然是方才魇住了,但面上并无什么痛苦之色,这才应了一声诺。
殿内其他侍女为宋明昭重新换了衣衫,披上狐皮大氅,她不想让夏勋脏了自己的祈云殿,便缓步走出殿门,来到屋檐下。
骄阳入乌云,雪吹到廊下,飘入她的云鬓中,只留下一片极小的水渍。
上辈子那个害她二十三岁便客死他乡,连尸骨都不能返回故国的主谋之一,此刻正被侍女带着,缓缓走入庭院,由宋明昭身边的一等内臣汪直,亲自在身后撑伞。
夏勋见宋明昭走出殿门,还当她是专门出来迎自己,心中有些自得,心中的算计又多了几分把握,行至廊下,连忙躬身行礼,端的是大家公子的仪态。
“臣夏勋,参见殿下。许久未见,殿下一切可好?”
他俯身行礼,声音却带着说不清楚的亲昵,好像他们之间存在着无限的千丝万缕。实际上此刻已经在心谋算了一局大棋。
宋明昭只轻轻嗯了一声,面上并不看他,目光落到院子里的红梅上。
夏勋被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弄得一愣,见她面无表情,冻得人只敢远观,让人望而生寒。
他心中忽然想起那个娇艳又柔弱的女子,好似一朵需要人呵护的牡丹,一双眼睛泪莹莹叫他“夏勋哥哥”时,心都觉得发颤,只觉得这才是他该娶回家,终生相伴的女子。待回过神时,连忙压下唇角,却猝不及防撞入宋明昭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生杏眼者多添妩媚之色,偏偏她实在是冷,像是化不开的冰,看得人胆寒。夏勋已经来不及思考今日的长乐公主到底有哪里不同,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殿下,臣今日入宫寻殿下,有一事相商。”
宋明昭不禁回忆起前世。
若非是重活一世之人,她是断然看不出方才夏勋那转瞬即逝的温柔和失神。他伪装的很好,自今日开始,或许是更早,便和旁人一起布下了天罗地网,逼她步步陷入绝境,一直到死,都成了旁人的垫脚石。
“哦?不知是什么事?”
“臣自幼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配不上殿下。臣想同殿下商议,婚期暂时推迟,想自请戍边三年,倘若三年之内,能够侥幸立下军功,以军功为聘,求娶公主。”
他字字情真意切,眼神真诚坦率。宋明昭心中轻叹,果真是怨不得自己错信了他,从而心生愧疚,替他去父皇面前求情,撒娇耍赖的求父皇准他所请。也怨不得后来在边境,他也能骗了石宽,领半数军队回奔京都,灭了自己外族家满门。
她指尖萦绕暖炉,以此平静自己的内心,压抑住眼中滔天的恨意。这短暂的沉默,落到夏勋的眼中,变成了动容。正当他心中一喜,刚要再进一步,引导她替自己去皇帝面前求情之时,又听见宋明昭淡淡开口。
“公子既有此心,何不亲自去求父皇?我一个公主,于这政事上,如何能够开口?”
既想要光明正大推迟婚事,得一个好名声,又连皇帝几句骂也不想挨,指望自己替他周旋,可真是天底下的便利都想自己占尽,费费嘴皮子,便想坐收渔翁之利。
她失了兴致,不愿意与他多周旋,只站起身,抬手拂去大氅上落下的点点白雪,开口道
“我有些累了,夏公子自便就是了。”
说完,不再理会身后那一声“殿下”迈步进了内殿。
夏勋刚心有不甘,刚想跟着进入殿内,翩然便微微侧身,挡住他的脚步。
“殿下近日身体不适,还请公子别扰了殿下休息。”
这明显的逐客令,逼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宋明昭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在袖子遮掩之下的手骤然收紧,不过片刻,便收敛了情绪,对着紧闭着的两扇门行了一礼,语气比刚才更为熟稔,好似情人间的低语一般。
“阿昭.....”
“放肆。”
屋内的人停住脚步,纯白色的裙摆垂地。那一声放肆,轻的不能再轻,声音中的威压却容不得让人忽视。
院子中的众人,除却夏勋,皆跪在地上。
“非诏入宫,已是不妥,本宫本不想与你计较。可夏小公子似乎今日神志格外不清晰。既然如此,便到雪地里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
祈云殿的侍卫闻言,不用多吩咐,便走上前来,要压住夏勋。
“谁敢。”
夏勋看着门内的那一抹身影,眼神冷了下来。
“殿下,不说臣是殿下的未婚夫,臣还是忠义侯府的后代,臣的父兄,都立下过赫赫战功。殿下怎可如此折辱。”
那些侍卫闻言,果真是停下脚步,犹豫这不敢上前。
宋明昭冷笑一声,转过身来,轻移莲步,步步走向他,逼得他步步后退。
冰天雪地之下,她一身雪白大氅,头上不过几根玉簪,整个人仿佛与这琉璃世界融为了一体,一张脸上没有一处瑕疵,圣洁的仿佛一座白玉雕像。她一直逼的夏勋退下台阶,踉跄站在连廊之外,这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看他。
“你是忠义侯府的三公子,本宫还是大元的长乐公主。夏公子不知君臣有别?私自称本宫闺名,坏我名声。还真当本宫这个长乐公主好拿捏,凭你几句话便能被你哄的晕头转向,甘心为你向父皇进言?今日莫说是罚你在雪地跪一个时辰,便是罚你跪上个三天三夜,谁能说本宫一句不对?还愣着做什么?”
说完,目光扫过他身后犹豫不决的侍卫,杏眼微眯,显然是警告之意,要他们快些动手。
侍卫见状,哪敢再耽搁,一群人把夏勋连压带拖到了长乐宫门口,压着他跪下。
冰天雪地,祈云殿门口的积雪虽然已经清扫过,但这一会儿已经又落下了薄薄的一层,夏勋被压着跪在大点门口,刺骨的寒意激的他浑身一抖。
宫道上不时便有宫人走过,见此情景,有的胆大的,竟然慢下脚步,偷瞄了两眼,想要看清惹怒祈云殿那位金尊玉贵的主子的人,到底是谁。
刺骨的疼痛,比不上旁人的注视更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他隔着漫天大雪与她对视,心中对眼前人最后一丝愧疚也消失殆尽,转瞬即逝的一抹狠厉,又很快掩饰下去,垂着头跪在祈云殿门口,双手死死握成拳头。
说来也是,忠勇侯府长大的小少爷,虽不是千娇百宠,但也是顺风顺水长大的,哪里受过这般屈辱。
可只是在祈云殿跪上半个时辰,比起她上辈子怀揣幼子不甘受辱自戕的痛苦,这一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宋明昭饶有兴致的观赏了一会儿他的狼狈模样,直到手上的手炉已经变得不大温热,吩咐了身边的汪直看好他,时间够了便把他丢出去,末了,又开口,略微提高了声音。
“若是再敢在本宫殿门前大呼小叫,或者是不乖乖受罚,就用麻绳绑了丢出宫门去。”
这一句说给谁听,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果然见夏昭的脸又红了三分。
他能听见,门口那些太监侍女自然能听见。
纵然知道宋明昭有意折辱,却也只敢生生咽下这口气。毕竟这是今上最为宠爱的公主,虽没有实权,但就连当今太子,也避让三分。
“殿下今日罚了夏小公子,万一他去陛下面前告状该怎么办啊?”
翩然自幼跟在宋明昭身边,最是亲近不过,二人私下相处之
时,便更多了几分亲近。虽然不知道自家殿下为何突然这般厌恶夏家小公子,但自己家殿下是顶顶好的人,定然只能是那夏家小公子的不是。
“本宫还怕他不去呢。”
殿内地龙烧的火王,好似春日一般,宋明昭解下大氅递给翩然,坐在软踏上,声音淡淡。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也对,毕竟陛下这么疼爱公主,不过是罚跪了一个时辰,就是说换个驸马,陛下也不会多说什么。”
宋明昭轻笑一声,未置可否。
又过了半个时辰,时间已到,汪直前来复命,隔着纱帘,隐约可见他行礼的身影。
“殿下,一个时辰已到,夏小公子已经离开了。”
自窗户往外看,已经看不见跪在祈云殿门口的人影。
宋明昭抬手拿起毛笔,沾了墨水,写下了一串人名,看似随意的开口
“可有什么不妥?”
汪直好似早就知道她要问这个问题,在她话音刚落之时,便开口道。
“祈云殿的二等女使盼兮,去了从玉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