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算

    “你很聪明。”

    宋明昭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就连天真烂漫的翩然,此刻也已经感受到了殿中气氛的不同寻常,忍不住冲未汪直投去了担忧的目光。而后者只是敛目而立,静静等候宋明昭的吩咐。

    羊毫笔落到案上,几个人名跃然纸上,并非是朝堂上赫赫有名的能臣重臣,也更非是权贵自之子,青年才俊。

    宋明昭将名单折叠握在手中,走下脚踏,缓步来到汪直身旁。

    “给本宫一个,能放心用你的理由。”

    她静静站在原地,目光落到这个自己十岁起,便被父皇调来服侍自己的小黄门身上,他是自己宫中,除却翩然之外,为数不多能信的人。

    “臣有三个理由,可博殿下信任。”

    汪直今年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却已经十分老练,此刻颇有些从容不迫的意味。

    “其一,殿下一向性子温和,今日责罚夏小公子,定然并非事出无因。加之今日盼兮悄悄去了从玉阁,臣斗胆猜测,根源在此。”

    宋明昭微微一笑,心道一句聪明。面上不置可否,只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其二,殿下或许不记得,臣刚入宫之时,一时不察,当众冒犯了殿下名讳。御前臣任都知一向执法严苛,下令要将臣仗杀,以儆效尤。是殿下游玩赏梅路过,饶了臣一条性命。”

    随着他的声音,宋明昭恍然记起,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自己逃了杨先生的讲学,偷偷跑了出去,到了墙根下去摘红梅插花。那年冬日更寒,有人隔着院墙,小声祈求饶命。而自己,不过是看那少年可怜,随口让任都知从轻发落。

    怪不得,怪不得前世的汪直,哪怕自己一直未曾重用,便如此忠心。忠心到在御前不愿意同他们同流合污,为张家不平,最后落得一杯毒酒。

    心中的疑惑得到解答。她回过神,目光骤然柔和下来,眼中的试探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此两条,便能看出,此人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有抽丝剥茧之才,如今又知道了他的忠心源于何处,才能放心大胆去用。

    不枉费自己特意叫他免去今日休沐,在殿内侍奉,完完整整看完这一场戏。

    宋明昭抬手将手中名单递过去。待汪直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声音多了几分笑意

    “第一件事,拿着本宫的腰牌,出宫告诉舅舅,想办法找到名单上的人,予以接济,不可用丞相府的名义,若问起,便以“殿下”之名。亦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太子殿下。来日进宫,本宫再向他解释。第二,去夏侯府,将今日之事完完整整告诉夏老侯爷,转告夏侯,若是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儿子,本宫可以代劳。第三,从玉阁得知夏勋今日罚跪,必定有所动作,若是能遇见,见机而行,保住自己安危为上。”

    汪直将那名单放入袖中,没有再多问,只应了一声“诺”,退到殿门之时,又忽然停住脚步,在宋明昭略带询问的目光中,又躬身行了一礼。

    “殿下,外省有臣关系相近的小黄门,他今日早上提及,外放江南的林大人已经回京,今日递了牌子入宫。恐为殿下图谋之外的变数。”

    宋明昭愣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

    “你觉得,本宫在图谋什么?”

    “安乐公主之事,殿下近来才发觉。臣斗胆猜测,其后必有人掩护。”

    汪直点到即止,这掩护之人到底是谁,两人心知肚明。不等宋明昭再多说什么,他便已经退了出去。

    不大的殿门开合响动让宋明昭回过神,汪直的话仍旧在耳畔回想,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芝兰玉树,端方无双。

    林衡二十岁登科及第,是父皇钦点的状元郎,宋明昭记得,前世父皇每次提及林衡,都犹如提及自家幼子一般喜爱和自得。

    林衡先入翰林,又外放做了江南御史,若是按照国朝礼制,外放任期要满一年。

    可是如今,为何尚未到年底便回了京?

    她明明记得前世的林衡当,次年三月才回京述职,此后仕途顺遂,是少见的年少得志,天子近臣。

    宋明昭又想起前世祈渝边关的风沙满天,他亲自搀扶自己下了马车,她与林衡并肩而立,遥望京都。林衡一身红色官服,郑重下拜,一字一句都说的庄重,像是许下承诺一般。

    “不出三年,臣必迎殿下凤驾回京。”

    但三年之期还未满,她未曾等到他。

    也不知道最后听见的那一句“林大人”,到底是不是他。

    若是他,可曾为自己收了尸身,带自己回到了故土?

    想到西渝,脖颈处好似隐隐作痛,宋明昭伸手扶住桌沿,以缓解锥心刺骨的疼,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

    若是他也如自己一样,也是重活一世之人呢?

    这种想法在脑海中一滋生,便是难以抑制的生长,让人忍不住急于求证,宋明昭迈步就要往外走,又被翩然拦住脚步。

    “殿下。雪还下着。”

    柔软的大氅披在身上,她垂眼之间,已经是变了情绪,再抬眼,依然是一副平静模样。

    “无妨,咱们出去散散步。不用她们跟着,你自己跟着本宫便是。”

    白雪皑皑,宋明昭亲手执着伞,没有接暖炉,身后只跟着翩然一个侍女,慢慢的走进这漫天飞雪。

    祈云殿距皇帝的紫宸殿并不远,本就是皇帝为了照看女儿特意赐给宋明昭居住。出了门,迎面的飞雪,带着丝丝凉意,落到脸颊上,让人变得清醒。

    宋明昭的步子渐渐慢下来,好似真的漫步赏雪一般。

    若是林衡真的重生,他又该如何选择?

    前世的林衡,深受新旧两帝信任,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御史中丞,兼拜太子少师,若是这一世,他仍选太子,那自己可以说,毫无胜算。

    她又抱着一番隐秘的侥幸心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为何。

    是为那人许下的三年之约,还是为自己前世眼中的他,是举世无双的言念君子?

    宋明昭思思索索,无意间走入一片积雪中,全赖翩然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这才没有失去仪态。

    握紧纸伞的手下意识收紧,裙摆沾了白雪点点,又很快晕成一片水渍,宋明昭低头看了一眼,示意紧盯着自己的翩然无需大惊小怪,抬眼之间,余光瞥见一隅凉亭,动作一顿。

    凉亭外落雪纷纷,风吹动梅树摇晃,凉亭内有人一身红色官服,临桌而坐,一盏清茶,薄雾袅袅升起,身旁并无旁人,自成一番天地。

    此时的林衡,还不是那个经历官场磨炼,一身正气的大齐特使,亦不是初见那年,红着脸谢自己赐花的少年郎。

    是刚受父皇重用,风头无量,正春风得意的林大人。

    退却了那一点青涩,多了分从容。周身气质好似雨后青竹一般。

    宋明昭出来是为了寻他,甚至有些莽撞的要去紫宸殿堵人,一路上的雪让她清醒了些,这才察觉出自己的急切。再三犹豫之时,偏偏又相见的如此轻易,骤然多心中平添了几分“近乡情怯”。

    她抬着眼,他低着眉。

    只待他一抬眼。

    凉亭中的人毫无预兆的看过来,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眼睛深邃的好似边关无尽的夜。

    宋明昭就这么撞进他的视线中,思维略微停顿了几秒。

    为什么如今的林衡,也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她心中猜测好似又验证几分。

    片刻之间,凉亭内的林衡已经站起身,不慌不忙的行了礼,他身姿修长,身后有梅花映衬,说不上的赏心悦目。好似画中人。

    宋明昭定了定神,亦轻轻颔首,唇角漾出浅浅的笑意,如此这般,自然而然的走进凉亭,拾阶而上。

    她收了伞,递给身后的翩然,指尖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待翩然用帕子为她擦掉石凳上的落雪,放好伞,在连廊内远远守着,宋明昭这才坐在石凳上,目光重新落回到林衡的身上。

    林衡已经后退了几步,站在第一个石阶之上,离得她不近不远,任谁看了,也不会挑出失礼之处。

    他敛目低垂,好似对宋明昭的到来并无意外,甚至没有觉得如此不妥,只安静的站在凉亭檐下。

    宋明昭亦没有着急开口,周旁没有了服侍的人,她抬手倒了一盏茶,露出一点指尖,借着这一点时间,平复心绪。

    宋明昭的目光落到茶盏上,自然没有看见林衡那皱了一瞬,又很快松开的眉。

    茶盏握在手中,杯壁的温度让有些僵的手指慢慢暖了过来。她这才缓缓舒展眉眼,挑起话音。

    “林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入宫?”

    “微臣兼任陛下起居注。”

    言简意赅,还真是惜字如金。宋明昭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前世父皇便对他多有器重,自他回京之后,先入翰林,又兼任皇帝起居注。

    如今虽然他提前入宫,却依旧得了父皇器重。

    “那还真是巧。”

    她语调慢慢,面上挂着一贯示人的浅笑。

    林衡闻言,只摇了摇头,又行了礼,而后才抬起眼,对上她视线,仍旧是那副淡然模样。

    “不巧”

    他一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一脸认真的望着她,眉眼间好似变得柔和。

    “臣特意在此,恭候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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