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二十一年,林衡外放为江南御史,总管庶务,临行前,今上亲自在宴上赐下御酒,待他起身谢恩,将一杯玉液琼浆一饮而尽之时,皇帝带着笑意的叮嘱在耳边响起。
“可不要这丢了朕的脸,否则回了京,朕必要罚你。”
同僚笑谈,历届状元郎中,唯有林衡,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
二十一岁的年轻御史自是没有辜负帝王期望,满打满算到了江南不过十个月,理庶务,肃贪官,洋洋洒洒写下几千字的奏章,不待任期届满,便回了京。
皇帝坐在紫宸殿的御案前,将摊开在案上的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林衡私自回京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看着跪在御阶下双眼泛着乌青的人,只笑骂一声
“滚回府把自己捯饬干净了再来见朕。既然提早回京,剩下的三个月俸禄朕可不发了。”
只因太祖乃是武将,割地称王,建立大祈。此后国朝重文轻武之风盛行,到了今上时期尤甚。
今上爱才,见林衡犹如自家幼子一般,轻飘飘罚了三个月俸禄,便把人留在了京,令他另为兼任起居注,足可见帝王之爱重。
林衡之于江南,每日天不亮便起身,自三更方歇,如此这般,从未有过懈怠。
他算着时间,终于赶在前世夏勋浩浩荡荡出发至边境之前的日子归来。
若宋明昭依旧如前世一般,为夏勋求个恩典,他可行劝谏之责,打乱那些人的算盘。
若宋明昭不肖前世那般,便可证明,她亦是重生之人。
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御前的任督知入了紫宸殿,说一番话验证了他的猜测。
“夏家三郎入宫,好似惹恼了长乐公主。公主以不敬之名,责夏公子于殿前罚跪一个时辰。”
林衡见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动作一顿,沉默半响,将手上奏折扔到案上。
“这个夏侯,教出来的什么儿子!惹的朕的昭昭生气。”
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骂,句句都带着私心。
殿中一时间呼吸可闻,殿中人俱都是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好,惹怒正在气头上的帝王。唯有林衡,神色未依旧,下笔写下一行字。
“勋入宫,惹公主不快,罚跪于殿前,未知缘由。帝偏私。”
皇帝背着说踱步到人跟前,看见那一行字,差点把胡子揪掉两根,挥挥手让他快滚。
林衡这才出了紫宸殿,殿外大雪未停,他看为自己撑伞的小黄门,停下脚步开口。
“中贵人可否为我沏一壶茶来,如今雪势正紧,容我在凉亭中暂避。”
小黄门哪敢得罪这位朝廷新贵,见雪确实下的正紧,便应了声,撑伞将他送至凉亭小坐,又沏了一壶热茶。
林衡颔首道谢,抬手制止了想要为自己斟茶的小黄门。
“天寒地冻,不劳烦中贵人,自去忙碌便是,待雪势稍缓,我便立刻出宫。”
小黄门应诺,林衡看着那一抹藏蓝消失在雪幕中,略微勾起唇角。
只待她来。
前世而立之年便权倾天下的佞臣,筹算之能犹如神仙卜卦一般。他悠然自得的坐在凉亭中,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果然见自远处,一前一后的人影走近。
故人相逢犹如梦中。
一直到能够看清那张因风雪而有些微红的面时,他这一颗心,才好似找到归处。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身影,看清了日思夜想的眉眼。宋明昭生就得一张芙蓉面,容貌算不得美艳绝伦,却也气度出尘,如高悬枝头的一株玉兰。眼波流转,便是一眼,惹得少年郎心神摇曳,多少年梦中神往,如今一眼,亦如初见。
他看到她差点因积雪而踉跄之时下一是想要去扶,又生生忍住,放在石桌上的手紧紧握住拳头。他的目光扫过她低垂的眉眼,落到她紧抿的唇角上,一直到宋明昭抬起眼,这才收回了实现。
可真是,好久不见。
一番话说出唇,宋明昭面上不显,只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不过两句话的工夫,热茶已经变得温热,她唇角漾出一个浅浅的笑意,眉梢轻挑。
林衡好似能猜到她想问什么,语气也变得温和。
“微臣今日侍于紫宸殿,听闻方才责罚了夏家三公子的事。微臣于朝中,亦有劝谏之责。今有一言,想赠与殿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今日之事,无论事出何因,明日朝堂之上,御史台只会上书,言陛下溺爱长女,性骄纵,酿下大错。殿下平添跋扈之名。若事出有因,更当三思而后行。殿下一向聪慧,不该如此行事。”
他声音低沉,字字句句语重心长又滴水不漏。宋明昭一时间竟又难以分辨眼前人,到底是不是重生而来。
她放下茶盏,瓷器与石桌相碰,发出一阵清脆之声。一时又有些感慨,眼前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君子作风,说是劝谏,更像是是点拨。
可是林大人,她本就是故意如此,将水搅浑,火中取栗,掩人耳目。
两厢试探,彼此掩饰。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林大人等在此处,便是为了说这些话?可真是,煞费苦心。”
“还有一句。”
林衡抬手,折了一枝梅花,踏入凉亭,抬手将红梅放在宋明昭手边。
他带着梅香的身影笼罩过来,不过一瞬间,那人又已经退出了凉亭。
“昔年,殿下于大相国寺外,微为臣解围,又赐下平头紫。如今,微臣携红梅,投桃报李,谢殿下之恩。”
宋明昭伸手拿起那枝红梅,花瓣艳艳,带着点点白雪,一时间很是好看。她心中微叹气。
不管是哪辈子的林衡,如今许下承诺,便意味着,哪怕日后终究因她之行事而分道扬镳,他也绝不会帮着太子,与自己为敌。
若只论这一件事,那他是不是重生之人,都不再重要。
宋明昭想,他这般的皎皎明月,不该搅入皇室的争端之中。
“本宫记下了。”
远处的翩然急急忙走过来,林衡见状,便背过身去,负手而立。
翩然略微附身,凑到宋明昭耳边低声耳语
“殿下,太子殿下一行人往咱们殿里去了。”
宋明昭略微勾了勾唇角,好戏开场。
她站起身,没忘了拿起那枝红梅,指尖握住梅枝,收于大氅中。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人,悠悠开口。
“林大人,你说这戏台,搭在哪里好?”
林衡依旧背对她,没有动作,含笑的声音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
“殿下受了委屈,戏台子自然搭的越大越好。”
“那如果,他们不愿意来呢?”
“殿下此刻,不就是请君入瓮了吗?”
宋明昭迈步走出凉亭,同他分开了距离。见天已经放晴,被乌云遮盖了一整天的太阳终于露出一角,好似能照亮人间所有的阴霾和不堪。
“回去吧,林大人。不是要出宫吗?”
林衡定定看她良久,行过礼后,不再多说。大步走向宫门。
宋明昭看他良久,心里将林衡的名字念了几遍。她知晓,若自己开口,林衡自然愿意随自己入局,成为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可他这般好的人,本不该....被人利用。
宋明昭远远见有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祈云殿走来。
为首的人一身洒金大氅,不是当今太子宋明祯,还能是谁?
宋明昭借着梅树掩住身形,滔天的恨意再一次翻腾。又强行压了下去。
此刻,不是相见的时候。
她拉着翩然的手,走进连廊,绕过庭阁,一直走到倚梅园,这才发觉,自己握着翩然的指尖一直在轻颤。
对上翩然担忧的目光,她心中一暖,轻轻摇了摇头。
“我无事,有些累了,你去折几支梅花来,一会儿带到紫宸殿,给父皇插花瓶。”
翩然是一向天真烂漫的,也因为这性格,才被宋明昭的母后选中,调到宋明昭身边伺候。
短短一日内发生了太多事,她到现在脑袋都有些晕晕乎乎的,却还是乖乖听话,一句都没有多问,到梅林深处折梅花去了。
宋明昭站在原地,看着满树红梅覆盖上白雪,指尖收紧,被大氅之内的梅枝咯的指尖泛红,仍旧好似感觉不到疼一般。
她掐着时间,估摸着汪直应该已经在紫宸殿将自己今日所见一一道出。
轻声唤了一句
“翩然。”
待翩然探出一颗脑袋,呆头呆脑的看过来,宋明昭哑然失笑。
“走吧,去给父皇请安。”
两人仍旧穿过小路,等宋明昭来到紫宸殿,守在殿外愁眉苦脸的皇帝贴身内臣任怀恩立刻迎上来,面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怪异。
“殿下来了,太子殿下也.....”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里面帝王震怒的声音打断。
“你这个孽障!”
话音刚落,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还有人低声宽慰,隐约可以听见是
“父皇息怒。”
随即便传来茶盏落地的清脆之声。
宋明昭与任怀恩对视一眼,这位自今上还是太子之时便侍奉在他身边的人,此刻面上的表情也说不上好看。
“父皇很久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了,本宫去看看。”
她好似没有看懂任怀恩脸上的异样,守在宫门两旁的宫女立刻为她打开了殿门,打了帘子,已经可以窥见紫宸殿一角的景象。
宋明昭感受铺面而来的热气,抬手解了大氅,递给跟随在身后的任怀恩。
还未入殿,帝王第二声怒吼声又传到耳中。
“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狗奴才拖出去即刻仗杀。”
那跪在地上的不住磕头的,正是汪直。
殿内的两男一女,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且慢。”
一声清亮女声自殿门传来,众人视线不约而同看向门口。只见月白裙摆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