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微冷的手被一团火攥住,殷淮抬眼,是李泉握住了她的手。

    小心翼翼地,就像盛夏时捧着一块碎冰。

    “回家吧?”

    他声音又轻又柔,殷淮从没听过有谁这样温柔地对自己说话。

    李泉拉着她:“外头冷。”

    殷淮静默片刻,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回去的路上,再没有松开李泉的手。

    他们便一直握着,从李泉试探性的虚笼住她的手掌,到殷淮闷不作声地,死死地牵住他,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李泉只觉得自己身上火热的痛意都消失殆尽,成为了另一种灼烫,从身后,从掌心,一直蔓延到耳根。

    牵扯出一路的痛痒。

    他微微抿住唇瓣,一言不发,乖巧地跟在殷淮背后,却忍不住地越走越近,直到足尖抵着她的脚跟。

    回到院子里,已经是后半夜了。

    殷淮惦记着他身上的伤,进屋后便拉过他的手,李泉全然不反抗,任凭她动作。

    只在她要拉开袖子才说了一句:“别看,会吓到的。”

    殷淮握着他手臂,燕幽人生的本就健壮,他更是高大,手腕她甚至都握不住。

    沉默着将人按着坐下,又翻出昨日上街买的伤药,坐在烛火边,殷淮将人袖子往上拉。

    “我才不怕呢,”她轻颤的眼睫像要融化的落雪,“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狰狞的伤疤混杂着血肉,长条状的血痕往上蔓延,只怕整个上身都是。

    伤药廉价又劣质,洒在伤口上,泛出一片密集的血沫,看着骇人。

    会痛吗?

    殷淮看着就觉得痛,但李泉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是一贯的平稳。

    想来死士都是这般能忍耐,也早就习惯了疼痛。

    那他呢?

    殷淮又想起那个人,最讲究体面的人被切出那样狰狞的口子,倒在雪地里时,他痛不痛?

    李泉摸了下她的脸,殷淮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时,眼前已是一片朦胧。

    每一滴眼泪都被李泉张开的手掌接住,在他掌心落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他反过手,用干净的手背轻微地擦过殷淮下颚欲掉不掉的泪珠,动作柔和地像在安抚。

    “不怕。”他笨拙地安慰人,“不哭。”

    他从怀里翻出油纸包裹,打开来里头却尽是碎掉的的酥糖果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

    油纸外头有蜜来栈的印花。

    蜜来栈的点心,都是富贵人家包揽了的,殷淮之前听闻,糖炒栗子都要几吊钱的天价了,李泉虽不多话,但难得有一颗会哄人的真心。

    什么贵便给殷淮买什么。

    李泉看着油纸包里碎掉的点心,有些懊恼地皱眉,然后捻出一块稍大些的。

    “吃一块,便不难过了。”

    李泉塞了一块酸枣糕到她口中,酸甜绵密,殷淮含在嘴里,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夜还深。”李泉将点心塞到她手心,说道,“再睡会吧,我去院中。”

    房间狭小,即便睡在地板上,也紧挨着床榻。

    李泉体谅她,便欲转身出门。

    却被牵住。

    殷淮低着头,像是骇极了,小声道:“留下来吧。”

    “我害怕。”

    只这么简短的一句,李泉便留在房中,也不知是他对殷淮无条件的妥协,还是本就心怀鬼胎。

    殷淮不在意,重新回到被窝里,房中一片静谧,她根本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呼吸。

    于是她将手臂垂下,毫无意外触到了一片温热,她手指上移,摸到了下颚,脸颊,唇瓣、

    手指被握住了,牢牢攥在宽大的手心中,不许她再乱动。

    “牵着我睡吧。”

    殷淮侧过身,闭着眼:“不然,我会梦魇的。”

    榻下的人没说话,只是安静又温柔地,将她的手一点一点抓在手心,攥得很紧,尽可能地给予她安稳。

    李泉的手指很长,也很粗粝,遍布指腹与掌心,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痕迹。她一寸一寸探过去,轻柔的动作像柳条拂过澄澈的湖泊。

    二人指尖交缠,谁也没有松开。

    许是同李泉一起睡的缘故,殷淮睡得并不安稳。

    她又梦到了过去。

    被亲爹卖给牙婆后,殷淮几次三番想逃跑,但都被抓了回来。

    每次失败,都要遭一顿毒打。

    那次她正被按在地上踢,那人路过,心软,磨了半天价将她买回去了。

    殷淮性子倔,那时候谁也不服,那男人从不管她,买回来也只当摆设,有天半夜,殷淮又想跑。

    没身契没银子,天不亮就又被拐骗走,人牙子压着她,想卖去无人管的边境。

    一旦出了国境,那就真是生死未知了。

    殷淮那时终于知道怕了,临出城,远远望见那男人找来的身影,便什么都顾不得地大喊着。

    “简陵!简陵!!快来救我简陵!”

    男人回过头,远远望见她上蹿下跳的身影,似是叹了口气,走来将她的身契拿出。

    “这是我家的丫头。”简陵客客气气道,“劳烦请松绑。”

    人牙子本就是拐些没身份的人,见了身契,便黑着脸放她走了。

    殷淮也终于泄了气,一路上安安静静跟着他身后,一句话也没了。

    直到自己的身契被递到眼皮底下。

    殷淮抬头,面前男人一身粗布浅衣,其貌不扬,扔到人堆里便找不到的平凡。

    “拿着再走吧。”他说,“不然你出城都麻烦。”

    殷淮盯着身契,飞快地抢过来收好:“可以吗,但我没钱还你。”

    简陵笑了一声:“本就没指着你还。”

    殷淮想了想,却没有离开。

    “我没钱,又是个姑娘,一个人上路,只怕又要被拐。”她跟在简陵身后,“我还是先跟着你攒点钱,然后咱们一起走吧。”

    “你喜欢燕幽吗?应该没人喜欢这破地方吧,我们一块南下吧,你喜欢寿春吗?”

    许是刚刚被救下,她对简陵的信任空前高涨,坠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像只聒噪的小鸡崽。

    简陵转过身:“你不能留下。”

    “为什么?难道你有仇家追杀?”

    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话,简陵却兀自笑了:“是哦。”

    “我身边可是很危险的,随时都有人来杀了我。”

    天色晦暗,不知什么时候,天际又开始落下鹅毛大雪。

    滴、

    不断有液体砸在地面的声音,殷淮本就低着头,只见前方开始蔓延大片大片的血色。

    她抬头,方才还与她有说有笑的简陵,脖颈一道深又重的伤口,就像烟花在他喉中绽放。

    简陵满身是血,却还眉眼温和地望着她。

    “走吧,殷淮。”

    他没有张嘴,喉管也被切开,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

    喉间的伤口形成小小的喷泉,不住地往外溅射血雨。

    “别再留在这,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殷淮醒来的时候,李泉正坐在她身侧。

    手掌包着她的脸颊,正一点点轻缓地给她擦着面上的泪。

    “吵醒你了?”

    见人醒来,李泉适时收回手:“你哭得很厉害。”

    殷淮抹了一把脸,有些疲倦:“我没事。”

    李泉见她这样,可不像没事的样子,但是能怎么哄人开心呢,他有些认真,又苦恼地想。

    李泉站在原地,表情十分严肃,突然起身,很快便从门外抱来一盆绿植。

    分明是寒冬腊月,枝叶却茂密。

    “早晨起来时,在院角看到的,”李泉将它捧到殷淮面前,“燕幽冬日很少见到活的花草,我见它开得好看,便栽到瓶中,你看。”

    像极了青涩少年第一次碰见喜欢的姑娘,笨拙地想要讨好的样子。

    李泉慢吞吞道:“若是喜欢,你养着,心情也好。”

    殷淮半晌没说话,戳了戳枝叶:“你知道这是什么草吗?”

    李泉点头:“风尾兰。”

    “在风雨后绽放的花,花期通常在春夏日。”殷淮望着他,“这儿冰天雪地的,怎么可能有,说吧,花了多少价钱买的?”

    李泉被戳破,抿了抿唇,岔开话题:“它的花语是,不败于风雨之中。”

    他将绿植往前递了递:“往后若再想哭,便看看它吧。”

    繁密的,绽放的,只望了一眼,心情也许便能好起来。

    殷淮垂着眼睫,将它接过来,抱在怀中玩弄。

    见她心情貌似好了些,李泉便也跟着笑。

    二人坐在一块,难得气氛有些温和。

    砰砰砰、

    院门外猛地传来嘈杂声。

    “殷淮!殷淮!给你老子开门!”

    床上的二人瞬时对视一眼,都猜到了门外是何人。

    殷老棍带着他那些赌债,又上门要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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