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知道简陵这个名字,是在三个月前。
燕幽的风雪还没那么热烈,探子来报,京中那边疑心燕幽王府私藏兵器与精兵,派了一波眼线来燕幽暗查。
若是找到意欲谋逆的证据,传回京城,只怕就要来围剿了。
燕幽王李正卿担心此事败露,将中原面容的外来人查了又查。
李泉当时暗查的,就是简陵。
在他还没认识殷淮之前,李泉就认识他了。
不,准确地来说,在他们二人相遇之前,李泉就分别认识他们了。
李泉知道殷淮这个名字,是在五年前。
巷中的相遇,并不是他们第一次遇见,只是殷淮将他忘记了。
在她为简陵恸哭之前,在她被殷老棍卖出去之前,他们很早就认识了。
五年前的那个寒冬,他们都正稚嫩,李泉刚走出暗无天日的密牢,成为燕幽王府隐在暗处的死士之一。
他差点死在第一次任务里,拼着一口气爬回燕幽,还没回王府就倒在了地上。
五年前的殷淮稚嫩又善良,她花光身上所有的铜板,给李泉换了一碗菜粥。
燕幽路边常有死人,大家全都见怪不怪,便是李泉这种半死的人,也没人有闲心拉一把。
只有殷淮看到了一身黑的他。
殷淮的世界太贫瘠,时常挨饿的她想着,没有什么是一碗菜粥解决不了的麻烦。
她娘若是有一碗粥,便不会离开家里,跑去寿春了。
她爹若是有一碗粥,也会短暂地给点好脸色,几天都不用挨打。
殷淮想,这个人一定是太饿了,吃点东西,便什么问题都没了。
她当时急着去干活,见李泉睁开了眼睛,叮嘱他不要浪费,便匆匆离开了。
李泉当时望着她的背影,头一回感受到属于燕幽的温热。
又或许是…属于殷淮对他的温热。
昏迷之前,李泉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
十几年前,他就不应该醒来,为了某个世子平坦的人生,为了燕幽所谓的平和,他早该死去。
但殷淮唤醒了他。
少女繁忙的身影印在他幽深的眼底。
于是李泉决定好好活下去。
风雪一年又一年,李泉也在寡言中,让绸伞饮下越来越多的血。
他成了王府最锐利的一把刀,像剜去腐烂的皮肉,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烂事。
小木箱积攒的财宝越来越多,但李泉不在意那些,他有时不明白,除了杀人自己还能做什么。
迷茫的时候,他便抱着绸伞,隐在人群中看殷淮。
看她笑,她哭,她日以继夜地干活。
李泉不敢打扰她的生活,毕竟他是个从出生,身上就铭刻着不详的男人。
殷淮差点被人牙子扭送出边境那次,李泉就跟在后面。
只是在犹豫的一瞬间,殷淮等来了简陵。
从此往后,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开心美满,殷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李泉再也没去找过她。
直到他从上司手中,看到了自己要追踪的目标名字。
简陵。
那时的他一步步走出雕梁画栋的王府。
屋外的风雪真是寒凉,一出朱门,便是尖刀一样的风暴。
他又窥见了殷淮的身影,她追在简陵身后,求他买一块蜜来栈的点心。
与其说是求,不如说是在撒娇。
李泉远远望着,内心是大片大片的空洞。
身后的高门大户不属于他,眼前的家长里短也不属于他。
那他属于哪里呢?
他又往何处去呢。
李泉没有答案,但他知道一件事。
简陵是京城派来的密探,毋庸置疑。
他会连累殷淮,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跟着简陵的不止他一人,在他出任务的途中听到有人想提前向王爷汇报简陵之事,他立马掉头回程。
那个深夜,打开伞柄等待简陵经过的那个深夜。
李泉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只有殷淮的身影。
她温和,包容,像燕幽永远不会到来的一枝春。
她那样美好的人,不该陪着简陵一起去死。
巷尾传来轻缓的脚步,李泉抬起眉眼,眼底是比风雪还要肃杀的冷意。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殷淮应该离开的。燕幽是会吃人的燕幽,她不属于这里。
李泉的世界充满着黑夜与血,杀不完的人,下不完的暴雪。
殷淮是他在燕幽最后的一丝春风了。
即便这抹春风,将他忘记得彻底。
简陵死时,滚烫的血飞溅在他脸上。
就好像殷淮的手掌拂过他脸颊。
简陵没有惊慌,没有讶异,他看着李泉行云流水的动作,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从他踏进燕幽这个地狱开始,就料想到的结局。
那样的平静,甚至让李泉心生不快。
殷淮那样依赖他,他却能毫无负担地离开吗?
他死了一了百了,那殷淮呢?
李泉本该走的,但还是留在原地,从天黑到天亮,直到等来殷淮跌跌撞撞的身影。
简陵已经死了,李泉应该离开的。
若想要她平安,自己不应该再与她产生任何纠缠。
李泉是个理智到近乎冷血的人,他明白这个道理的。
但是殷淮倒在雪中,他动弹不得。
看热闹的人散尽,他将殷淮捡回了家。
*
从王府出来的时候,李泉还沉浸在过往之中。
蜂蜡瞧见他这样,问:“王爷罚你了吗?”
他摇头。
蜂蜡是知道那些隐情的,见怪不怪了:“近来城中气氛不对,王爷那边也没心思管你的事,等这段时候过去,记得把你女人转走,别再暴露在王府视野之中。”
李泉皱眉问:“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呢,燕幽这边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吧。”
李泉思忖着蜂蜡的话,一连几日都没再接任务出门,一直陪在殷淮身边。
这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没在下雪,就连风也没有。
街上的平静像描在书页上的插画。
他回家推开门时,殷淮正在屋中浇花。
李泉送给她的那盆风尾兰,被李泉自己养得很好。
这株兰草很娇贵,虽叫风尾兰,却是一点冷风吹不得,燕幽世子生辰时,有人谄媚送了他不少精贵花草,这盆也同样。
只不过下人打理不好,差点被养死了,世子让人把它丢了,兜兜转转叫李泉捡到,带了回来。
李泉对花草也没什么兴趣,不过殷淮喜欢,他就每日精心地养护。
风尾兰在他手里重获新生,磕磕绊绊生出了花骨朵,殷淮总是使坏,不是多浇水就是掐叶子的,李泉也不说她,只在恶作剧后重新养回来。
殷淮见她回来,放下使坏的手,土壤上冗杂了一层水雾,一看就是又浇过头了。
“回来了?”
“嗯。”李泉边回答,边上前整理风尾兰的土壤,被涝的严重的地方,被他小心翼翼挖出来。
“别管它了,反正也不容易养活。”
李泉置若罔闻,自顾自整理。
“就算把它养活了,以后也没人照顾。”
李泉手指一顿,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她。
这还是头一回,面对殷淮时,神色阴沉沉得吓人。
他向来是和缓的,听话的,甚至是低眉顺眼的,殷淮乍然对上他冷冽的视线,却没有被吓到:“我和你,都是没有未来的人。”
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李泉动了。
他身形快如鬼魅,殷淮根本反应不过来。
天地一瞬倾倒,她被压在床上,后背垫了手掌,没有感觉到痛。
只是李泉压住她的唇瓣,用了很大的力气。
殷淮与震荡中回神,她抬眸对上了李泉的眼睛。
那双情绪都不怎么波动的双眸,此刻在微微地震颤。
不仅是眼睛,李泉的唇瓣,李泉护在她身后的手掌,压在她身前的胸膛。
都在细密地颤抖。
这还是头一回,李泉这么强硬,先前都是殷淮骑在他身上,吻了又吻才会抱过来。
略微粗暴的动作不是在索取,更像是害怕殷淮凉薄的话语。
“不许说…”李泉一边碾磨她唇瓣,一边崩溃喃喃,“不许说那些。”
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只知道吻住爱人的口唇,后续怎么做一无所知。
李泉害怕这样的殷淮,她总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一些骇人的话,自毁与绝望在她心头绽放,变成永远枯萎的风尾兰。
再也不会盛开。
殷淮不理解他的害怕,不如说,她不理解李泉的深情。
嗜血而生的野狗也会有温情吗?哪怕刹那。
殷淮不报任何乐观的念头,她在心底嗤笑,慢慢启唇。
过份黏腻的味道透过唇舌渡到李泉口中,他微愣,却没有任何反抗,任由殷淮动作。
顺着涎液滑入喉中,确保他咽下后,殷淮不耐地偏开脑袋。
又是一场旖旎的缠绵。
典籍上说,西北多干漠,常在屋外行走的人,会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渴。
李泉没有去过西北,此前他无法想象那样的感受。
但他想,应该就如同眼下这样吧。
渴慕着殷淮轻柔的吻,能大方慈悲地落在他身上。
带着哪怕万分之一的真情,而不是那些隐秘的盘算。
他该用什么去交换呢?
殷淮的笑容,殷淮的幸福。
殷淮普通从容,平淡无奇的未来。
他能用什么去交换,大额的钱财,强劲的体魄,还是他手中那柄喝饱了血的尖刀。
直到殷淮起身,将他像个垃圾一样甩到一边时,他闭着眼睛仍在思考这个问题。
殷淮将衣裙穿上,今夜的李泉带着股发疯的狠意,将她紧紧锁在怀里,像撕扯不开的冷雾让人厌烦。
还好曾经备下的秘药还能发挥效用。
她上前捏了捏李泉的脸,见没反应,才推门离开。
房屋重又恢复寂静几秒后,李泉睁开的眼睛。
他抬手摸了下方才殷淮捏的地方,神情怔愣。
*
晴日的黄昏出现了燕幽难得一见的艳霞,大片大片的,透着旖旎瑰丽的色彩。
像山间被切开的毒蘑菇那样迷人。
不少城中百姓抱着孩童出来观赏,盯着彻骨的寒意,街上熙熙攘攘。
找到记忆中那家偏僻的酒肆,殷淮没作任何伪装进去,对着小二道:“我要一壶最贵的烧刀子。”
小二一怔:“我家烧刀子呛辣,一般人喝不来。”
“无事,我自备了下酒菜。”
一字不差,小二有些疑惑地盯着她看:“掌柜在楼上,客官请自取。”
等她上了楼,刚拐进厢房,一道寒光将她压在墙角。
“京城密探已尽数离开,你是谁?!”
“咳、”殷淮被扣着喉咙艰难道,“我是、简陵的…线人。”
那人一愣,收刀惊疑:“那你是殷淮…?他跟我倒是报备过。”
“但简陵死了,你怎么还留在燕幽?他应该交代过他一死你立马离开吧。”
殷淮捂着喉咙:“简陵是最后一个了,我若走了,燕幽王府就没人查了。”
她将简陵生前的文书,包括后来自己查到的信息记录在一起,全都带来了。
那些李泉离开的夜晚,她每一次去接他,都越来越靠近死士聚集的地方。
简陵生前一直没查到的窝点,被殷淮踩清楚了。
他是带着这个任务来到了燕幽,与她相遇的。
那么在他死后,殷淮想要帮他完成,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