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淮忽地想起第一次跟踪时,被简陵发现的模样。
她被拽出来,简陵脸上带着薄怒:“不是让你好好在屋里待着?”
“哇、”殷淮不惧反惊奇,“你居然生气了,跟你生活这么久,头一回见你生气。”
见说不通,简陵按着眉心:“我不是在同你玩闹,我,这很危险…”
“能有多危险?不就是京中来的探子,暗访燕幽王叛乱一事吗?”
殷淮神色淡然道:“你那些文书真该收好,我随手一翻就找到了。”
简陵愕然,许久没有反应。
其实简陵并不适合做这行,他太纯善,太手软。
殷淮比她更适合。她天生敏锐的五感,隐秘的跟踪,便是专业培训过的简陵也没防过她。
“你…你,”他瞠目结舌,“你既知道,还待在我身边做什么?”
简陵眉头皱得厉害:“不行,你不能再在这待了,我给你准备银子,你南下去吧。”
“哪有这么严重,”殷淮无所谓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反正我烂命一条,不怕那些,你不如想办法护着你自己。”
殷淮歪着头笑:“活也好死也好,反正,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月光之下少女的笑容,似乎比燕幽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光还要耀眼。
简陵深深望着她,无奈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他又恢复往日插科打诨的腔调,“那我努努力,保证一起活着离开吧。”
他懒散的笑意定格,成为碎裂的月光,再也触碰不到。
简陵没有回来的那天,到了规定时间还没等到人的殷淮,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颤巍巍打开了简陵生前嘱托过的小匣子,里面是一个离开的文牒和零散的碎银。
薄薄的纸片上只留下短短八个字。
【事变身死,火速离城】
简陵害怕殷淮被牵扯进来,即便是留下的文字也短到无法多生怀念。
他没留下落款,没有多余的嘱托,只是给她安排好一切,他想要她从这场漩涡中抽身,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比如温暖的寿春。
殷淮看着那些陈旧的碎银,猝不及防掉了眼泪。
他来燕幽数年,挨了不知道多少饿,唯一一个可以抽身的机会,他留给了殷淮。
于是她模糊明白,原来那天晚上简陵在骗自己。
他没想过自己可以离开,只是希望殷淮继续可以活下去。
殷淮坐在屋中想了很久,她亲手撕掉了那张文牒,走进了笼罩的夜色。
她知道死士一般会盯着目标,直到了结任何不确切的因素。
殷淮想过很多方式,想着怎么接近他们,庆幸的是,杀了简陵的那个死士,是个脑子不好的愣头青。
从李泉蹲在自己面前的一瞬间,她就认出来了。
她的嗅觉很灵敏,简陵尸体的味道,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殷淮抬头,视线在那柄华贵的绸伞上停留了一会。
那个夺走简陵性命的凶器,原来是长这样的。
简陵想要她离开,她偏偏不要听他的话。
最好是能把他气得活过来,那样的话,怎么对自己发火,殷淮都无所谓的。
总好过夜夜梦见他血腥的死状要好的。
*
“太晚了。”
殷淮皱眉:“什么?”
“幸好你今夜过来了,”掌柜给她找了张路引,“密探来燕幽时,会定期给京城传递消息,如果哪天消息断了,就说明探子已经全军覆没。”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到那时,便会有一批军队秘密北上,直奔燕幽而来。从简陵死后到如今,只怕铁骑早已上路。”
殷淮愣了片刻,没想到他当初留下的火速离城是这个意思。
“那燕幽的百姓呢?”
“暗查没能成功,朝廷只能打了。但攻的也只是王府,上头不会动百姓。”
掌柜此时才拿到殷淮搜集的情报,再想往京中传,太晚了:“燕幽王怕是察觉到,这两日水路已经封上,你拿着路引往北门去,那里偏,守卫也轻,趁着还没彻底封城之前,你快走吧。”
同批京城而来的密探已全部身亡,只剩殷淮这半个同伴,能保还是要保的。
殷淮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一瞬抬眼:“那你们不走吗?”
掌柜摇头:“这家酒肆作为联络点,得等到京中的人来,我得留下。”
他又仔细看了眼殷淮,眼前姑娘长得稚嫩,估计也没多大。
但她孤身一人调查王府,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他找了两个银锭子塞到她手里:“趁着天还没亮,守备不严,快出城吧。”
前往燕幽暗查本就九死一生,他们在来之前早就把命押在了这里。
殷淮与他们不一样,她没必要耗死在这。
封城之后燕幽王若是彻查,把殷淮揪出来简直是易如反掌,她不能留在这。
殷淮只捧着掌柜给的银两,傻愣愣站着。
原先她厌恶燕幽,想要去温暖的地方,但如今真的可以离开,她反倒犹豫了。
她想回去,想回她和简陵的小破屋,那里没有多温暖,但全是简陵的味道。
死在那里,为这烂糟的一生画上句号,也算完美。
观她神情,掌柜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
“还得麻烦你一件事。”
殷淮倏地抬眼。
“此番来燕幽的密探,家人多在东边,”掌柜盯着她道,“我们若是死了,他们这辈子也得不到消息。但你若是能赶到京城,将此次秘密参与的名单交予上级,他们的家眷也自然能得到厚待。”
“殷姑娘,这事能麻烦你吗。”
殷淮起身,看着他问道:“好。”
“你把名单给我吧,我爬也会爬到京城。”
接过密封的信笺,殷淮问他:“这里面,也有你的名字吗?”
掌柜一怔:“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没有需要知道的人。”
“那你告诉我,我会记着。”
殷淮眼神认真:“我记性最好,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掌柜笑着摇头:“你多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便多承担一份风险。”
“你走吧,只要天下安稳,燕幽风雪停滞,这便是我们为之付出的意义。”
殷淮往城门跑的时候,明明今夜是个难得无风的天,脸上的眼泪却还是擦不完。
她终于明白简陵那时的话。
【死可太容易了,愿意选择活下去,才是真正了不起的。】
简陵同后来的她一样,有着极高的自毁心态,他自打踏入燕幽的土壤之后就根本没想着要活。
即便他遇见了殷淮,也没想着为了她努努力,为自己找条生路。
“混蛋……”
她跑到中途,还是忍不住捂面哽咽:“简陵你个混账!”
若是被他生前听见这样骂,肯定又要揪着殷淮的耳朵,念叨着什么乖孩子怎么能说脏话。
如今时过境迁,殷淮的耳尖只有冷风吹过。
“什么人?在那干什么的!”
停留的时间太久,引来了附近巡街的官兵。
殷淮有路引,不怕检查,只是她想到怀中的信笺,那个不能被看见。
于是转身往夜色中跑。
“站住!你到底…呃!”
追赶声戛然而止。
殷淮边跑边回头望去,官兵已经倒在路边,黏稠的血泊自他身下蔓延,直到与黏稠的夜色混为一谈。
死亡来临得太快,两人暴睁着双眼,错愕还未从扩散的瞳孔中散去,颈上深又阔的伤口绽开,新鲜的皮肉向外蜷曲。
殷淮如坠冰窖,浑身寒凉。
是李泉!
他跟来了?从什么时候?
秘药失效了?还是提前醒过来了?
酒肆那边,有没有暴露?
殷淮大脑一片空白,她停在原地,黑暗与寒冷将她吞噬,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在等李泉的剑。
割开自己的喉管。
然而她站了半天,什么都没等到,殷淮迷糊了,不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泉若是想杀自己,她是没有半点胜算的,但眼下这情况……
殷淮看了眼不远处的尸体,他在帮自己…?
她又感受到刚认识李泉那时的荒诞与可笑。
“我要出城了。”
她轻声对着虚空道:“如果不杀我,那我可就走了。”
有细微的声响自空中传来,李泉没有说话,回应殷淮的,是她身前路边熄灭的煤油灯,被一盏一盏地摩擦点亮。
黑暗的街区被一盏盏灯火照亮,就像在为殷淮引路,指向偏僻的北门方向。
殷淮有些震惊,她不知道李泉人在哪儿,不知道该对着哪个方向说话。
“你这样招摇,引来更多的人,只会让我更麻烦。”
没有人回话,殷淮也不管,往北门的方向跑去。
还未靠近城门,便听得一阵嘈杂。
呼救声,哀嚎声,刀剑刺入骨肉时,血液迸发的声音。
血腥气冲天弥漫,殷淮走近时,瞳孔震缩。
李泉一人一剑,屠了城门口所有的守卫。
尸体满地,到处都是血肉残渣,就连脚下的地都变得滑腻。
李泉站在城门边,背对着她,黎明即将升起,殷淮能看见地平线上朦胧的晨光。
城门被他暴力打开。
殷淮被眼前的画面震慑住,冲击感让她说不出话。
李泉转过来,他那张过份白皙的面容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应是感受到,抬手去擦,反而让干净的指节也染上血色。
这场景实在可怖,让原本熟悉的人脸变得陌生。
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殷淮不明白:“我,我有路引的…”
没必要杀人,还屠了整队守卫。
李泉的瞳孔仍旧如以前一样干净,望着殷淮的目光,就跟在厨房等着她做好饭没什么两样。
杀人在他眼中,几乎与砍柴生火画上等号。
寒气从脚底的血泊中蔓延往上,殷淮齿关发冷,不自觉地颤抖。
她可能这辈子也没法理解这种人。
见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殷淮往他的方向靠近。
“我要走了。”殷淮看见他身后,晨曦一点点铺洒大地,那是她触手可及的未来,“再也不会回来了。”
燕幽是吃人的燕幽,她从母亲离开后就一直想要逃离这里。
李泉不说话,只是这么安静地盯着她看,眼神一错不错,让殷淮想到野外捕猎的猛兽。
她头皮发麻,正想错身离开时,李泉动了。
殷淮应激到全身僵硬,只见李泉伸手,他干燥又粗糙的掌心之中,是一截短小的,风尾兰的花枝。
她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