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筠很有耐心,敲一声便停个四五秒,再敲下一声。
初临现在不想见小辈,便没应。
但是门外大有一副不说进就一直敲下去的架势。
“进吧。”
直到敲到指节泛红破皮,初临说进,他才推门而入。
初临被陆谌扶坐在床边,那件斗篷即使被压迫,揉皱,撕扯,现在也是月光般的柔顺,没有丝毫褶皱。
那并不是什么拟态,或是伪装身份的障眼法。
斗篷的涂层是吸光材料,宽大却轻薄,投下来的阴影恰好遮住初临侧颈或者身体上明显的咬痕。
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遮掩。
陆筠用消毒剂把双手都泡的发白,拿手巾仔细擦干,又取出棉签。
将创伤膏沾出薄薄一层,掀开初临的兜帽。
初临向后躲了一下,“有治疗舱。”
陆筠的行为称不上越线,但是初临并不愿示弱于人,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齿痕。
陆筠十分冷静,带着恰到好处的边界感,“哥哥不是觉得总是去治疗舱很麻烦吗,简单处理一下就不用去了。”
初临并不能从他的眼神或者表情看清他的真实想法。
毕竟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没有脸的线条人。
于是他看不见那副冷淡口吻之外的,陆筠脸上的狂热和眼底的晦暗。
他想把手放在初临的头顶,顺过他的长发,告诉他,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回陆家。
他时常会想,初临为什么会带他回陆家,明明他在陆家一点都不快乐。
那些恶心的哨兵这样对待他。
***
他的出生?
他的出生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是陆柏川的一次过错,一个意外。
他只是一个低级哨兵。等级有B吗,或许没有。
他的基因序列预测,他将成为一个C级哨兵。
陆柏川不需要低等级的哨兵。
于是他用陆筠做了一个他一直想做,却没有机会做的实验。
他要做哨向转换实验,把这个错误更正。
实验失败了,陆柏川将他随意抛到了一个荒星。他生活的星球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编号#168。
那段噩梦般的日子,直到十岁之前,依旧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他的梦里总是一片惨白,反光的针尖,炽热的灯,和带着口罩的白衣人。
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是一只游荡在#168的孤魂野鬼。
幸运的是,有人发现了他。收养他的人是一个在虫族侵略下侥幸活下来的士兵,一个大校。
他给了那只孤魂野鬼一个名字。
兰德尔·加菲尔德。
大校的右肢残疾,经常拄着拐杖跟在他身后,后来他病了,出去打工的兰德尔每次便是一个人了。
他在一个售卖二手飞行器的店里当维修工学徒。
从对飞行器结构一无所知,到可以熟练地拆卸,更换零件,检查故障,拿到稳定收入,再到这家店倒闭,失去工作,这段路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六年。
是啊,毕竟在这个星球上,谁会花这么多钱,就为了买一架破破烂烂的二手飞行器呢?
他们只需要呆在自己的地方,服从安排,配合命运的捉弄,满足一下虚无的神的恶趣味。这一生就结束了。
就像他不得不接受,在那五年的注射改造没能完成的事情,
他在十年后的某一天早上完成了。
向导素,等级。
他从一个劣质哨兵,变成了一个向导。
多么讽刺。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觉得这张脸面目可憎。
他打碎了那面镜子。巨大的响声吵到了房间的加菲尔德大校。
“兰德尔,怎么了?”加菲尔德下不了床,他只是低低的咳嗽,慢慢地说。
“没事。只是镜子碎了。”
他最后一次来到那家店,带走了一些店主不要的零件,又帮他打扫了店面,挂起出租的牌子。然后照旧去药店排队买那兑水稀释,却仍旧价格高昂的精神稳定剂。
他拎着精神稳定剂,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最近入秋,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即使他努力避让,在这条窄小的巷子里,那个头发乱糟糟的醉鬼还是撞上了他。
“云儿?”那个人喃喃道,“云儿不在这里。”
“云儿在哪里?”
兰德尔这才发现他不是醉鬼,是个疯子。
但那个人挡住他的去路,正在他想绕道时,那个人猛的抓住了他的手腕。
带着激动的狂喜。
巷子漆黑而湿冷。
兰德尔手里拎着药剂,根本不敢用大力气。他低声呵斥道“松开,疯子。”
恰在此时,一束光从巷口照了进来,身披黑色斗篷的人,一只手举着一把伞,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电筒。
光的拖尾中,雨的轨迹是那样清晰。
那束光扫过兰德尔的眼睛,又扫过那个疯子的脸。
撑伞的人颇为失落地叹气,将手电随便丢了一个地方。
“原来这个也没用。”,他不能捕捉反光面,似乎除了精神力铺展,他对世界再也没有其他感知途经。
兰德尔看见他慢慢走近,看似轻轻握住那个疯子的手腕,那个人的手腕却发出了骨裂的响声。
他将伞递给自己。把那个疯子往巷口轻轻一推,巨大的消瘦的身躯便在巷口大片空地的水坑中溅出一片水花。
“不请我回家坐坐吗?这可是个大麻烦。”那个人说道。
兰德尔把他领回了家,那件斗篷似乎是防水的,他脱下斗篷,里面的衣服,一片衣角都没湿。
那个人看起来和破败的家具格格不入,他清冷而矜贵,自由又散漫。
兰德尔觉得,他真正的脸应该比现在好看一万倍。
加菲尔德睡了床,兰德尔便只能和那个人挤一张沙发。
想了想,他还是拿了一个薄床单,准备睡在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疯子的缘故,今夜他做了那个久违而熟悉的梦。
他被束缚带固定在病床上,看着流淌着液体的针尖越来越近。炽热的白色灯光让他恐惧,那些人的面容扭曲。
他剧烈挣扎着,现实中的他没有束缚带,他挣扎了起来,那个人没有睡,岔开腿向后靠在沙发上,垂眸看着地上挣扎的人。
兰德尔发现自己可以坐起来,一股莫名的力量支配了他,
他的恐惧
他的愤怒
他的痛苦
兰德尔扑向那群人,却被抓住了后颈。
那个人挑了挑眉,看着扑到自己身上,试图咬断自己喉咙的主角,右手捏住了他的后颈让他远离自己。兰德尔的手撑在沙发靠背上,两个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场面十分混乱,有人喊叫了起来。兰德尔心神震荡,这声音不是梦中的。
他睁开眼,视觉并未完全转换,眼前还是那片惨白,那群白衣人。直到滚烫的鲜血溅上那个人的脸,溅到兰德尔的后背。
是梦境,是现实。
不知何时,原本捏着他后颈的手按着他的头,让他的侧脸贴在自己的肩窝,是一个牢牢保护的姿势。
兰德尔抬眸可以看见那个人的清晰的下颌。
他的另一只手握着粒子枪,只是懒懒地坐着,就可以尽数射杀在这个雨夜闯入的不速之客。
世界是一片巨大的墓场,兰德尔是这么觉得的,不然为什么,连主宰生命的过程都是这样的静谧。
代表死亡和毁灭的猩红,成了兰德尔惨白梦境的第二个颜色。
怦怦——
耳边是鼓噪的心跳声,他分辨了许久,低头抓住了那个人的衣襟,手掌向下滑动,想摸摸那个人的心脏。
但是他的手腕被枪口挑开了。
“我是陆雁云,按照辈分,你应该喊我一声〔堂哥〕。”
怦怦——
却原来是兰德尔自己的心跳。
****
初临叹了口气,指了指刺痛的位置,“消毒。”
陆筠这才看清伤口的全貌,那个哨兵明显是咬的发了狠,留下了明显的齿印,直到现在还在丝丝缕缕地渗血。
幸好没有做其他多余的事情。
陆筠从药箱取出一排玻璃管,里面是提前准备好的消毒液,陆筠将不同浓度的液态分装储存,他处理的仔细又小心。
消毒
上药
祛疤
最后贴上了薄层愈合材料。
“好了,哥哥。”陆筠处理完便低着头收拾东西。
机器人自觉拖地扫地,房间已经恢复如初。
“你见过陆凇了?”初临不经意地问道。
“就是昨天晚上,第一次见。”陆筠把沾血的棉纱收拾好,又慢慢地把药箱合上,打开,合上…
他想和哥哥多说几句话。
“那就替我带份礼物给他吧”初临仔细想了想,他有没有在外出任务的时候买过纪念品。
突然灵光一闪,初临去书架上的一个格子里取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黑色礼盒,不过巴掌大小,但是沉甸甸的颇具分量。
初临打开盒子,是对耳钉。用材是珍贵的十二面黑色棱晶矿石,嵌合在秘银载体中。简约而美丽。
某人给他的赔礼,据他所说应该是好看的饰品,初临没仔细看过。
他关上盒子,将礼物递给了陆筠。
“就这个吧。”初临拍了拍陆筠的肩,“你们毕竟是亲人,陆筠。”
陆筠攥紧了盒子,有些委屈。
哥哥,这样的礼物,我没有。
声音却没有半分异样,“好的,哥哥。”
初临点点头,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眼睛的异样提醒着他,模拟仓的神经链接也不能将虚拟的彩色真实影像投射到他的脑海,真是…
霸道的砝码代价。
………………
陆凇和陆筠住在二楼,陆筠自从昨天晚上,还没主动见过陆凇。
但他知道初临很关注陆凇。
就像这个礼物盒。
照理来说,私生子和正统继承人不应该频繁见面。
身份之别,云泥之差。
他拿着礼物盒,敲了敲陆凇的门,才敲了第一下,陆凇便满脸不善地开了门,他的手就这样悬滞在空中。
陆筠坦然地收回手,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雁云哥给你的礼物。”
陆凇皱眉,感到有趣。
于是想笑便笑了。
只是怎么听都是满满的嘲讽味道。
鬼门关回来的是人是鬼他不知道,但是对面这个,真以为他陆凇是好捏的软柿子?
“陆筠是吗?”陆凇也不管叫的对不对,“在陆家,没人告诉过你,要离我远远的吗?”
对面的人垂着头,他格外厌恶这个人低眉顺眼的样子。明明什么都没做,看起来却是自己欺负了他一般。
陆筠将盒子往前捎了捎
“是雁云哥准备的。”他强调。
陆凇直接把门关上了,陆筠躲避不及,手背撞到门板,盒子掉在地上。
他从口袋取出剩余的棉布,垫在盒子下方。无所谓地甩了甩被撞痛的手。
门外的声音一五一十,全都被陆凇捕捉到了。
包括那个盒子放在棉纱上的摩擦声。
他打开门,从地上捡起盒子,回到了房间,坐在飘窗上,他看着那件礼物。
盒子外观很普通,窗边灯光昏暗,陆凇打开盖子,拿起其中一只饰品,在弱光中看清了那件礼物的全貌。
一股被羞辱的愤怒把他的理智烧的噼啪作响。
一连说了三个好,陆凇将盒子摔在地上,没有盖子的保护,里面的剩下的半件饰品也掉落出来,隐匿在墙角。
“陆、雁、云!”
赫然是一对乳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