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坐下，听我解释……”
餐桌对面的男生拽着女朋友低声哀求，时不时还瞟程嘉澜一眼，神色尴尬，显然嫌她在旁边影响了自己安抚女朋友。
程嘉澜低头慢吞吞地往包里收拾手机和钥匙，支棱着耳朵听——难得的抓奸大戏，得多看会。她边听边在心里骂：“有女朋友还出来相亲，渣到家。”
———十分钟前，程嘉澜刚与对面的仁兄在这家餐厅落座，俩人简单互通了姓名。
程嘉澜委婉地表示，自己目前比较享受单身状态，这次实在却不过单位大姐的面子出来吃个饭，还希望对方不要介意。
对面男生满口称是，说：“我也是实在推不掉，咱们这种小地方有编制的单身男生太少了，我进了单位第一天就被一堆人介绍相亲，推了谁都容易得罪人。”
男生抬眼仔细看了看程嘉澜，笑道：“嘉澜是吧，张姐没详细说，你家是哪的，在哪上班来着？咱们可以交个朋友，平时一起打打球什么的。”
程嘉澜微微笑道：“我不是本地人，是从外地考过来的。”
对面男生挑挑眉正要说话，却突然停住，瞪大眼睛惊恐地看向桌旁的落地窗。程嘉澜回头，就见外面一张妆容精致但杀气腾腾的脸贴在玻璃上。
那女生狠狠剜了他们两眼之后，快步冲进来，在他们旁边刹住脚，先是面色不善地上下打量程嘉澜，紧接着指着程嘉澜的鼻子，转头喝问相亲男：“这女的又是谁！”
旁边好几个食客回过头来。
程嘉澜心下恍然。
这兄台背着女朋友出来相亲就已经很无耻了，更匪夷所思的是他还一点都不藏着掖着，硬是要挑临街落地窗边的位置。
这不，人赃并获了吧！
听上去还是个累犯。
男生忙忙地拽着女生的胳膊低声解释：“今天我真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大姨说是她老闺蜜的侄女不好回绝，就叫我随便来走个过场……”
女生勃然大怒，甩开男生的手：“放屁！你大姨昨天还让我帮她在网上买保健品，说打你电话一个礼拜了都打不通！”
男生噎住，满脸涨红。
女生骂完这句话之后，突然转过头来狐疑地盯着程嘉澜。
程嘉澜虽想看戏，但也知道她继续坐在这不太合适。
她正想遁走前喝口水润润，被女生突然转过来看她的神色吓了一跳，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着，程嘉澜蓦地领会到了女生眼神的含义。
——这是怀疑她不开眼，跟她男朋友有首尾啊！
程嘉澜左手抽纸巾掩住嘴继续咳嗽，右手以疾风闪电般的速度擎出手机———这种锅她一秒也不能背。
程嘉澜先是调出她跟相亲男的微信记录，没说话，直接把手机屏幕竖在女生眼前。
女生瞥她一眼接过手机，两下就划到了顶。程嘉澜立即抽回手机，边咳嗽边把自己跟介绍人的聊天记录也翻给她看。
只要看一下介绍人给她发送男生名片的时间，对照她与男生加好友的时间，加上俩人没几句话的聊天记录，证据链很完整。
相亲男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盯着她们俩人的动作。
女生没再说话，把手机还给程嘉澜。
程嘉澜接过手机，喝光了自己杯里的水。餐厅给他们上的是冲泡的乌龙茶叶，程嘉澜拿掉茶壶盖子，从茶壶口往空杯里续满了茶叶和水，把水杯朝着女生的方向推了推。
女生本来铁青的脸，看到程嘉澜的这个举动，愣了一下后闪过了个哭笑不得的神色。
程嘉澜拎起包，朝女生点点头，走去里边服务台。
“咳咳，麻烦您，3号台结账。我付一半，咳咳，另一半等会找那位男士付。”
付完钱，程嘉澜走向门口准备撤退了，结果在路过3号台附近时听到相亲男急急的话：“倩倩，我真没别的意思。你看她那灰头土脸上不得台面的挫样儿，见了人都不敢抬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又没瞎，哪会看上这么小家子气的……刚才我说我大姨是口误，真的就是张姐说是她好朋友的同事，岁数不小还一直找不到对象，怕她自暴自弃，让我过来坐坐……”
程嘉澜心里雀跃的八卦之火立马被腾腾怒气取代了，这相亲男还指望能靠损她来自证清白？
——说她见了人不敢抬头？她这不是想降低存在感吃个瓜么！
——说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她这不是被呛住才不停咳嗽么！
——说她上不得台面？什么台什么面，她本职工作也算是天天在台面上吧！
——说她灰头土脸？灰头土脸？？？好吧，这个她认。。。其实她答应了要过来吃饭转头就后悔了，但对上介绍人赵姨又怂得很，不敢改口回绝，于是暗搓搓地用了暗沉一个色号的粉底液，配了个老气横秋的暗红色金属眼镜框，发型也一丝不苟地在正中发缝处分开——总之，既能让人感受到她对这次相亲的重视，也让人对她的审美和时尚感感到绝望。
——说她一直找不到对象？要就是像他这样的对象她还是谢谢了。
——说她自暴自弃？她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那就端不住饭碗了。
程嘉澜本来懒得出声掺和，但哪知这相亲男这么贱，她要是不骂回去今晚肯定后悔得睡不着觉。
程嘉澜拐回来站到桌前，刚张口还没出声，就见相亲男的女朋友抄起她之前给斟满茶水的杯子，精准地把茶水泼了相亲男满头满脸，然后不再看任何人，抽身离去。
常见的餐厅捉奸的剧情终于完整了。
程嘉澜觉得有些圆满，心里也不太介意相亲男的话了。她转过身对着那女生的背影，真诚地竖了竖双手的大拇指。
看着女生走出餐厅，程嘉澜回头瞥一眼相亲男，他正狼狈地抽出一打纸巾擦脸，头发上还挂着几片茶叶。
程嘉澜想了一下，转身回到桌前，从隔壁桌拿了个新杯子又斟满了水。等相亲男终于把脸上的水擦干抬起头时，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慢慢端起了水杯……
相亲男吓一跳，想抢过杯子，但毕竟自己理亏，背后说人家坏话，所以又实在不好意思阻止她的动作。于是他盯着水杯，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满脸戒备地缩到墙角。
程嘉澜站在桌旁，用眼角扫了眼相亲男，缓缓把杯子移到嘴边，不慌不忙开始喝水。餐厅里这时安静得很，程嘉澜咕咚咕咚把水喝光，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啪”一下撂下水杯，扬长而去。
幸亏杯子小，不然喝撑了。程嘉澜有点庆幸。
看看时间，程嘉澜加快了脚步。选的餐厅离单位不远，娱乐时间结束，她精神抖擞准备搬砖。
她没发觉，一道不慌不忙的身影也从餐厅走了出来，远远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法院，审判庭内。
程嘉澜身披法官袍，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走进去，走上审判席。
其实以前她也没有这么严肃，开庭前后还经常跟原被告一起聊几句天。但有一次有位业界优秀法官被投诉，投诉人的理由是法官走进审判庭时与对方律师交换过眼神。自此之后，程嘉澜在开庭时就尽量少做表情，没必要的话更尽量不多说。
坐在审判台外侧的陪审员李姐站起身让她坐到中间位置，她也笑着跟两位陪审员打招呼。
程嘉澜刚在正中的审判长位置坐好，就听“啪”地一声，被告席谁的东西掉在了地上。程嘉澜抬眼看去，一个男子正慌张地弯腰捡手机。
程嘉澜没在意，她接过王帅递过来的案卷，是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纠纷案。
庭前准备工作王帅都已经做完了。程嘉澜看王帅点下了系统的开庭键开始录像，便“砰”地敲响了法槌，宣布：“现在开庭。”
“首先核实一下当事人及诉讼代理人的身份。”
核实到被告身份时，程嘉澜看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名字——杜宇建。
和中午的那位仁兄同名？
程嘉澜抬头看过去，刚才捡手机的被告已经坐起了身子，但脸就快埋进桌子里了，只露出还没干透的头顶。
程嘉澜之前看诉状时没注意当事人名字，她又翻回到诉状，哦，原来就是这大哥开车撞伤了原告，他在这个案子里和保险公司都是被告。
程嘉澜一瞬间也有些许尴尬，但马上就收敛住了心神。
她刚任员额法官的时候，就曾被一些老油条律师在开庭时公然一再顶撞，后来还碰到过当事人试图撕毁笔录、旁观过当事人各种威胁法院的，所以普通的原被告开庭时互骂什么的根本都算是日常了，心理素质和控场能力就这样一点点练了出来。
程嘉澜心如止水地核实完身份，按程序询问过一些事项后，宣布道：“本案由xx人民法院审判员程嘉澜——也就是我本人——担任审判长，与人民陪审员李英、张言学组成合议庭，法官助理田园担任本案的辅助性工作，由书记员王帅担任庭审记录。”
在询问当事人是否听清刚才宣布的名单并得到肯定回答后，程嘉澜继续询问各当事人是否申请回避，并解释道：“申请回避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们认为我刚才宣布的审判人员、法官助理和书记员与本案有利害关系，可能会影响案件公正审理的，可以提出申请。”
原告和保险公司马上表示不申请。杜宇建凑到保险公司委托的律师耳边嘀咕了几句，律师一皱眉，低声斥道：“你的车上的全险，你也没啥违法行为，有啥损失都是保险公司赔，你申请啥回避！”
杜宇建讪讪，不再说话。
程嘉澜确认道：“被告杜宇建，是否申请回避。”
杜宇建忙回答：“不申请，不申请。”
程嘉澜宣布：“下面开始法庭调查。首先，原告简单宣读一下诉状。”
……
开完庭，程嘉澜整理好卷宗交给王帅，自己从前门走了出去。到后门时，杜宇建刚好从里面出来。他看到程嘉澜，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挠挠脑袋，嗫嚅道：“程法官，中午……我不是……”
程嘉澜打断了他的话，道：“小事，不值一提。保险公司同意调解很好，你以后开车当心。”
杜宇建松了口气，声音都高了半度：“哎！”
程嘉澜对他点点头走开，透过后门玻璃看到旁听席的角落里有个男人站起身。
程嘉澜继续向前走出几步，突然停下来。
“刚才的身影怎么这么像他？”
程嘉澜的大脑还未及思索，脚步却已经停住，有点犹豫地往回走去。
审判庭只剩王帅在关设备。
程嘉澜怔了一会才回过神，心头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望。王帅正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她，程嘉澜笑着说道：“我忘带钥匙了，刷不开办公区的门，回来等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