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莞,呵...莞莞。”
“要索就索我的命,别索我儿子的命啊!”
“皇上,你以为姐姐爱你很多吗,你以为熹贵妃真的爱你吗?”
宜修从层层叠叠的噩梦中醒来,眼前又是那幅正黄色如意并蒂莲床帐。
现在比前几天好多了。
刚重生时她总是难以入眠,每每一闭眼,便是光怪陆离的幻影。
有时候是姐姐一脸怨恨,怀抱浑身青紫的婴儿,带领黑白无常去索弘晖的命;或是突然回到废后那日,皇上居高临下,越衬得她手上的一对玉镯形如枷锁。
夜里又常头痛,疼痛包裹着回忆前世种种席卷翻涌,时而感到愤怒满腔,时而空余疲倦孤寂。
宜修太累了,累到连即刻复仇、扼杀仇敌的心思都渐渐随风消散,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故而在表面上,她仍是那个端庄温惠的贤后。
“剪秋。”宜修唤道,嘴边习惯性地挂起滴水不漏的笑容。
“娘娘起了。”剪秋听见声音后掀开帷幔,传小宫女们进来伺候。
宜修坐在紫檀木雕百福云纹妆台旁,望着西洋玻璃镜中她这略带暮气的面容,又想到从前今日。
华妃如日中天,新人又要入宫,她心中颇为不安。故而只能日日戴牢满头东珠金钿,穿好象征皇后身份的杏黄牡丹旗装,依靠一身空皮囊安慰自己。
却都是无用功罢了。
装饰越华贵,越显得她三魂七魄空空,就剩下一股怨气在支撑。
“梳个寻常旗头即可。”宜修吩咐着,她选了身清雅的淡湖蓝色折枝花暗纹宫装,又挑出对通草花与一支镶珠银流苏钗。
剪秋有些诧异,但还是遵命行事,待给宜修梳头毕,捧出装有白玉镯的嵌螺钿木盒,请她戴上。
“今日便不戴了。”宜修神色淡淡,不再看那恶心东西。
她扶着剪秋的手走向宫殿另一侧的宝座上坐下,传宫妃进来请安。
华妃依旧迟迟未到。
“又是华妃最晚。”齐妃忿忿不平。
欣常在闻言接话道:“她是年大将军的妹妹,年大将军多得势啊,皇上又那么宠爱着华妃。”
宜修看向欣常在。
她回来得晚些,芳贵人与欣常在都已小产。
起初或许尚能弥补,但她没有,可当一切真得发生后,却没什么痛快感。从前害这些孩子,是因为她容不下别人与皇上诞有子嗣,然而现在……
“欣常在。”宜修不知怎么的,突然开口道,“你小产一场也是苦了你了。再过几日,本宫会和皇上说把淑和公主带回你身边抚养。”
欣常在不可置信,连忙跪下谢恩:“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只是臣妾位份太低,会不会无福亲自抚养公主。”
“凡事都有例外,且宫中子嗣少,倒也不打紧。”宜修语罢,并不在乎华妃尚未到,便让她们散了。
“娘娘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剪秋不解。
宜修也不清楚。
她闭上眼,把梦里情景努力忘却。
在梦中,她甚至见到过以前没见过的其他事,譬如华妃死前是怎样含泪哭诉的,安陵容最后是如何斥责皇上的。
还有甄嬛的一切,她都知道了。
一开始她还恨甄嬛,可渐渐却觉得该恨的另有其人。
“把各宫的人都撤一撤,以后有些事便不做了。”宜修长叹口气,眼中泛起不知名的泪珠,“就当是给本宫的弘晖积福吧。”
她如此劝自己。
翌日,宜修因要安排新人住处,便免了众妃请安。
但齐妃忠心,仍早早来了景仁宫陪她说话。所说之言不过是三阿哥又长高了,三阿哥又如何如何。
宜修听着这些话,执笔的手一顿,把富察贵人与夏冬春已拟好的住处勾掉,都打发去了长春宫。
“哎,娘娘怎么把她俩分到臣妾宫里了?”齐妃坐在炕桌另一边,抻着脖颈问道。
“新人年轻又活泼些,也好多陪陪你。”宜修颇为烦躁,言下之意是既然有人陪你,就不要来烦我。
然而齐妃听过后眨眨眼,说:“哎呀,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只是臣妾不打紧,臣妾还想多陪陪您呢。”
“你……罢了,你有心了。”宜修无言以对,默默把憋在嗓子眼里的气顺下去。
齐妃一笑,深深认为宜修是在夸她。
宜修又低头写起,把甄嬛跟沈眉庄都分去了咸福宫,安陵容、淳常在则同住钟粹宫。
就这样,她边写边伴着齐妃叽叽喳喳的声音度过一上午,勉强也算岁月静好。
等齐妃走后,宜修问剪秋:“听说夏氏在殿选时很不安分?”
“是。”剪秋把夏冬春做的蠢事说出。
“那就给她安排个手段刚硬些的教习嬷嬷吧,学不会规矩,终究会害了自己。”宜修摇摇头,心道这种人实在不适合入宫。
其实……
也许本就没有人适合入宫。
她又叹口气。
小半个月后,新人到。
甄嬛跟随领路的小太监走,却正好与沈眉庄在宫道间碰上,一问竟知同住咸福宫,遂欢欢喜喜地互相牵起手。
“太好了嬛儿。这新入宫,我本还有些忐忑,但见咱们住在一处,反而安心许多。”沈眉庄笑容满面。
甄嬛歪歪脑袋,略带俏皮:“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只是姐姐可别烦我日日抱着被褥去你屋里睡。”
“你呀。”沈眉庄点点她的额头。
安陵容望见这幕眼神一黯,低下头,静静去了钟粹宫。
钟粹宫中淳常在已到,她心思单纯便没想太多,扬起笑脸向安陵容问号:“安答应好,我是淳常在,你叫我淳儿就行。”
“见过淳常在。”安陵容动作僵硬地福身请安。
她才入宫,正是最谨慎怯懦的时候,听说过同住一宫的淳常在是满军旗,家中富贵,不敢因为对方年纪小而随意轻视。
淳常在赶紧拦住她:“你这是干什么呀,不要多礼不要多礼。”
“常在位高于嫔妾,嫔妾理应行礼。”安陵容轻咬下唇,握紧帕子来掩饰手心中不停冒出的冷汗。
“嘿嘿,那也别这样生分。”淳常在指指侧殿,眉眼弯成月牙,“我就住在那,安答应要常来找我玩啊,我的宫女雨儿会做十来样点心,可好吃了。”
安陵容没带贴身丫鬟入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嗫嚅着愣在那。
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连婢女都这样心灵手巧。
幸好这时钟粹宫的宫女宝鹭跑来,利索地福身道:“奴婢宝鹭给淳常在请安,给安答应请安。常在和我们小主怎么在这说话呢,秋日天凉,若是让您二位吹着风了,便是奴婢的不是了,奴婢有罪,还请小主发落。”
宝鹭顿时跪在安陵容脚边。
安陵容吓了一跳,垂在耳边的桃红色穗子摇摇晃晃。
“安答应,我没有让你怪罪你宫女的意思。”淳常在连连摆手。
之前在家中学规矩时,嬷嬷说宫里的规矩非常严,若真罚下去,也太可怕了吧,希望安答应是个好人,别罚这个宫女。
“是啊是啊,宝鹭你快起来。”安陵容无措地拽拽宝鹭的衣袖。
这事冲淡了她心中的不平衡,与淳常在又寒暄几句,领上宝鹭进了寝殿。
安陵容细声细语道:“宝鹭,你是我的贴身宫女吧,不用这样小心,我不是难伺候的主子,以后咱们主仆同心,才能在宫里站住脚呢。”
几日前在甄府接旨时,她记得甄母有赏赐宣旨太监,便也想学着打赏宝鹭,奈何她手边没有值钱的东西,登时神色尴尬,默默瑟缩地垂下头。
好在宝鹭机灵,只当没看见她的动作:“小主说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您无论是何等的家世品行您都是奴婢的主子,您手下除了奴婢外还有个传话的宝鸳以及两个粗使的小宫女,咱们四个定然对您忠心不二,随您差遣。”
“嗯,你既然这样说,我肯定信你。”安陵容轻轻点头道。
“奴婢见过安答应,这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五匹贡缎、两支宝钿和一小盒梅花式的银锭。”一刻钟后,绘春让两个小宫女捧着东西进来。
这些虽然算不了什么上好的赏赐,但对于一个答应来说已是难得。
剪秋知晓后觉得很奇怪。
真是越来越看不透娘娘的行事手段了。但无论如何听命就是,她永远都会毫不犹豫地遵从娘娘的吩咐。
宜修明白剪秋的疑惑,便表明道:“安答应也算不容易,且宫中一贯是拜高踩低,多照拂些吧。”
她一直很意外于,前世时安陵容竟敢对皇上直抒怨气。
某夜梦中,她看见安陵容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直,恨恨质问:“您对待我,就像对待一只听话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吗?”
或许就是这样。
于高高在上的帝王眼中,谁又能真正算一个人呢?
思及如此,宜修哪怕是看见华妃也不觉生气郁闷了。
新人请安时,她扫向对方明媚凌傲的面容,微微有些出神。
“嗯?”华妃黛眉一挑,心道皇后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准备当着这么多新人的面给她难堪不成?
她可不怕。
于是华妃轻笑着,依照设想好的那般说:“若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妾就把这副耳环送给皇后娘娘吧。”
然而宜修欣然颔首:“好啊。”
“啊......?”华妃愣住。
“是本宫夺人所爱了,妹妹可不要生气。”宜修当即便让剪秋请她把翡翠耳坠摘下来,放入妆匣中好生保存。
华妃尚没有回过味来,只好说:“呵,臣妾还不至于这么小气。”
“好了,你们也别拘着,起来吧。”宜修挥手让新人们起身,不给华妃插话的机会。
华妃有些气闷,随意寻了个由头开始为难沈眉庄:“沈贵人好雅清...”
“咕噜——”这是淳常在肚子饿了的声音。
她昨日和安陵容说了好久的话,聊晚了回寝殿后又吃了两盘糕点当宵夜,睡得迟起得晚就没用早膳,现在正是腹中空空的时候。
“啧。”华妃白了她一眼,继续道:“莞常在虽然穿得简单了点......”
话未说完,又传来一声 “咕噜咕噜——”
“够了,淳常在,宫里是缺了你的膳食份例?”华妃怒视她。
淳常在吓得赶紧跪下,略带哭腔:“嫔妾为,为能来得早些,确实什么也没吃。”
华妃冷哼:“那你也不能这么没规矩。”
宜修及时打圆场:“好了妹妹,何必这般呢。都说气大伤身,皇上这样宠爱你,你若气坏了身子,岂不是要让他担心了。”
此话也算说到华妃心坎里,故而她收敛几分,轻轻放下这桩事。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淳常在,你也快别哭了。”宜修命剪秋去扶淳常在起身,并习惯性地表示贤惠道,“先在本宫这用些点心吧,你年纪小,算上虚岁也才十四,莫要饿坏了。”
但淳常在天真地点点头:“谢皇后娘娘。”,随即乖乖等着吃点心。
这下轮到宜修愣住。
她无奈,只好命绘春去小厨房拿吃食。
“皇后娘娘这的东西好好吃。”淳常在足足吃下三块芙蓉水晶糕、一盘蜜仁酥、一碟牛乳糕、半盘火腿卷,又喝了碗桂圆红枣羹。
最后她又看着没吃完的点心发愁:“皇后娘娘......”
“罢了,你带走吃吧。”宜修让人把这些装起来。
淳常在谢恩,开开心心地拎着小食盒回钟粹宫了。
“还是个孩子呢。”宜修看着她圆滚滚的背影,难得露出一抹真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