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昏沉沉的从马车上下来,迎面一阵凉风,不禁打了个寒战,人也清醒不少。她站在张府门口,门口一颗老槐树的叶子被风一吹正簌簌下落,这棵树这么多年,似乎一点也没变。初春时含苞待放,长夏时枝繁叶茂,深秋时潇潇落木,寒冬时老树昏鸦,这些画面出现在周时脑海里,清晰的让她有些诧异,似乎昨天才见过。
突然 “吱呀”一声,橘黄的灯光从门里泄出,周时转过头,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走出来。
张慕景站老槐树下看着周时,周身笼着月光,“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正打算去找你,”
“你等很久了吧!你下次可以迟点来,或者你在家里等着,我去接你,”一个风度翩翩的小公子,站在苍翠的老槐树下用稚气的嗓音说着话,小公子一身天青色小袍,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用一根青色发带系着,唇红齿白,好看的不真实。周时有些恍惚,刚才被凉风压下去的酒,又窜上头,她揉了揉太阳穴,男子走近了两步,脸庞退了稚气,轮廓变得清晰分明,还是一样好看。张慕景一凑近周时便闻见一股酒气,“你喝酒了!”
周时盯着他,良久,缓缓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他的脸庞,四目相对,眼波流转,突然,周时整个人软软的倒下去。
张慕景急忙接住她,将她抱起来,张慕景的味道扑鼻而来,周时形容不出这具体是什么味道,就是觉得好闻,她很喜欢,从小就喜欢。
这些天总也不见她,张慕景来找她本来是有话想问,眼下这般自然什么也问不了,看着她往自己怀里蹭的样子,张慕景有些想笑,这家伙小时候就这样,找到机会就往他怀里钻,跟个小猫似的。
将人抱回房间,又拿了碗醒酒汤来给她喂,喝到一半,周时突然翻了个身,将半碗汤打翻全洒在衣服上了,张慕景只得拿了帕子来擦,刚擦几下,却蓦然瞥见淡黄的汤汁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向深处,他伸手去擦,却突然顿住,各种不合时宜的画面在他脑海里散开,手僵持在半空,不知如何动作,他只得起身,有些负气的丢下帕子,那沾了药渍的白皙脖颈,像个可恶的藤蔓缠着他不放,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转过身,将那淡黄的污渍擦去。
自那日之后,张慕景再也没见过周时,宋进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张慕景决定去找李牧,他记得当时周云的案子是经过李翼之手。
穿过月供门,绕过一面花团锦簇的屏风,周时正慵懒的半靠在躺椅上,一身月白色女装,头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全部束上去,而是简单的梳了个发髻。
李牧凑的很近,似乎在说什么,逗的周时娇笑不断,两人身后是有一棵枫树,正是深秋,枫叶火红,如果周云还在,张慕景想,周时应该是现在这个模样。
“张公子,”李瑞欢快的跑过来,“您来了,”转头叫道,“公子,公子,张公子来了。”周时偏过头淡淡的看过来,没有起身,仍旧一副慵懒的模样,一缕发丝顺着她的动作,从肩头滑到胸前。
“阿景,你怎么来,”李牧诧异的问道。
“不欢迎我,”张慕景笑道。
“怎么会,”李牧略有些心虚的笑了笑,“你来的正好,我和周总旗正在喝我去年酿的的桂花酒,你也尝尝。”
“周总旗竟然也在这里,”张慕景坐下漫不经心的问道。
李牧有些慌张道,“哦哦,我”
“李公子与我,”周时看着李牧笑道,“一见如故,便邀请我来家里品尝佳酿,这桂花酒确实不错,芳香四溢,入口醇厚,细细回味还有丝丝甘甜。”周时起身给张慕景也倒了一杯,“张郎君也尝尝。”
“对对,我与周总旗一见如故,”李牧道,“快来尝尝这桂花酒,我再叫人去弄些螃蟹回来,咱们今天喝酒吃蟹。”
张慕景喝了一口,“这桂花酒确实不错,不过那有什么一见如故的朋友,当心引狼入室。”
“哈哈,阿景你最会说笑了,”李牧摸了摸鼻子,像突然想到什么,“对了,阿景,我最近新得了一个宝贝,我去拿给你看,你和周总旗先坐一会。”说完就溜了。
张慕景,“。。。”
看着李牧走远,周时凑到张慕景耳边轻轻道,“哥哥,怎么认为我是狼呢?”
张慕景只觉耳边一热,不自主的握紧了酒杯,“李牧什么也不懂,他和小时候没太大的区别,”
“哥哥,是以为我要对李牧做什么,”周时看着张慕景无辜的眨了眨眼,“难道不是他想对我做什么。”
张慕景转过头去看那一树的火红,“你若是不招他,他又怎么敢。”
张慕景感到手上一热,诧异的移过视线,周时狡黠一笑,“哥哥,别这么紧张,”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是直勾勾的,张慕景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眼珠四处晃动,他想收回手,不料周时握的更紧了,就着他的手,将他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缠绵悱恻,张慕景微张着嘴,瞬间红了耳根,“你,”
“一点酒而已,”周时放开张慕景,从他手上拿过酒杯,放在桌子上,一脸无辜道,“哥哥,别这么小气。”
“哎,阿景呢?”李牧拿着一个箱子回来,却不见张慕景,只有周时一人靠在躺椅上。
“他临时有些事情,先回去了,”周时目光落在李牧手上的箱子道,“你手上是什么宝贝,我能看看么?”
“哦哦,当然可以。”李牧虽然有些疑惑,但是张慕景在他难免有些心虚,眼下人走了,正好。
张慕景出了门便冷静下来,回过身去看李府的大门。
张盈见张慕景气冲冲的从李府出来,这会子又站在门口发呆,走上前来问道,“公子,咱们去哪?”
张慕景回过神道,“去知府衙门。”
李翼接到消息亲自出来了,看见李翼,张慕景拱手道,“李伯父!”
“阿景怎么来了,走,里面坐一会。”两人朝着后院走去。
张慕景道,“有点事情想问问李伯父,”
“哦,什么事,”李翼道。
“伯父,我想问问周伯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慕景道。
闻言,李翼停下脚步,脸色也不再是方才的和煦,“你问他做什么?”
“此番去盛阳,听到有人提到这件事,”张慕景道。
李翼皱了皱眉道,“你还在找周韵?”
“若当时出事的是您,我也会找由之。”张慕景道。
李翼叹了口气,“你随我来,”两人到了后院的偏房,李翼关了门,“阿景,虽然你现在中了状元,但是对于官场而言,你是个还没入场的新人,说的不好听一点,你无权无势,这个案子牵扯的人,搭上你我都碰不了,你若只是想找周韵,能告诉你的我也都告诉了。”李翼抬手抚上张慕景的肩,“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聪慧过人,连中三元,前途一片光明,阿牧你也看着的,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你虽不姓李,但也是从我府里出来的,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助你的,定当竭力相助,但实在不愿看着你自毁前途,今天你来找我这事,我就当你只来看望我,你回去吧,对了,得了空记得去各家走走,这些人日后都是你的江东父老。”
张慕景沉默片刻道,“多谢伯父教诲,我心中有分寸,不会乱来!”
“嗯,”李翼点了点头,“你聪慧,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什么。”
“伯父,能给我看看当年的卷宗吗?”张慕景道。
李翼思索了片刻道,知难而退兴许是好事,“这些东西都在案卷室,稍等一会,我叫人带你去看。”
常二带着张慕景,左拐右拐,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案卷室,门一打开,扑了两人一脸灰。
“赖老头这个懒蛋,一天尽偷懒,”常二骂了一句,又堆了笑脸对张慕景道,“张公子,要不您先在外面坐会,我叫人来打扫一番,您再进来,”
张慕景径直进了屋,看着满屋的卷轴道,“不用麻烦,我看看就走,这东西都是怎么摆的,有什么顺序吗?”
“有的有的,定西近二十年的案卷都在这里,从最左边的上面起始,”常二指着书架道,“昌平一年,昌平二年,就按着这个顺序来的。”
“好,多谢,我自己先看看,您有事就忙去吧,有什么不懂的我再就叫您。”张慕景道。
“好好,我就在外面,有事您叫一声就行。”
昌平十三年,张慕景心想,他走过去,开始翻找,竟然没有,张慕景又去翻十四年的案卷,刚拿起来就发现案卷上的灰明显别刚才的厚,他放了回去,又看了看其它年份的案卷。
“张公子,您这么快就出来了,”常二道,
“嗯,我先回去了,劳烦您给李大人说一声。”张慕景道。
天色将暗,暮色四合,周时从酒肆出来,刚走了几步,一辆马车停在了她跟前,张慕景掀开帘子道,“上车。”周时似乎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张慕景跳下车,一把拉住她。
“张郎君,这么巧啊!”周时笑了笑道。
张慕景也微笑道,“对啊,好巧啊,跟我去个地方吧!”
周时看着张慕景抓自己的那只手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张慕景不为所动道,“上车!”周时只得讪讪的上了车。
马车上安静异常,张慕景一句话也没说,他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周时有些心虚,上了车就眼观鼻观心,正襟危坐了一会,见张慕景什么也不说,只闭着眼睛,便躺了下来,自顾自的睡了起来,可能是真的累了,竟然就睡着了。
张慕景听到她呼吸声逐渐变的绵长,睁眼一看,睡着了?!!
马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周时感到有人在拍自己脸,猛起身,眼里满是警惕,看清楚人之后,整个人又松下来,“到了?”
“嗯,下车吧,”张慕景道,周时正要起身,“等等,”张慕景拿了一件披肩,给她披上,“夜深了,外面凉。”
一下车,周时便愣住了,漫天的花灯浮在古寺上方,将整个寺庙笼罩在内,散发着盈盈柔光,在黑夜里显得温馨又明亮。
周时从震惊中转过头,张慕景正看着她,眼神专注又温柔,“之前答应过你,要带你来看,只是,”张慕景顿了顿,“现在这些灯都是你的,你,可以许很多个愿望。”
周韵拉着张慕景的衣服撒着娇道,“哥哥,这个中秋节,你陪我去清凉寺看花灯好吗?”
张慕景正在看书头也没抬,随意问道,“你想看花灯,河边也可以看,为什么要跑那么远,”
“寺庙的花灯可以许愿。”周韵道。
“呦,你还有愿望?”张慕景放下书点了下周韵的鼻子笑着道,“是希望先生上课时少点你名字,还是希望每天都能去水巷街吃小黄鱼吃到饱呀,如果是这两个愿望的话,你还不如来求我,上课先生点你时,我主动站起来回答问题,小黄鱼的话,我可以每天给你买点,当然你也不能吃的太多,饭还是要吃的。”
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周韵双手插着腰挺直了脊背道,“我有愿望,才不是这两个!”
“哇,好有志气,竟然不是这两个,那是什么愿望?”张慕景打趣道。
“我不说,娘亲说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周韵一脸严肃道。
“好吧,那我不问了,你在心里想吧!”张慕景捏了捏周韵圆嘟嘟的脸蛋,又软又光真好捏,张慕景又伸了一只手,捏了另外一边的脸蛋。
“我没有愿望需要许,小孩子才信,”周时抬脚便要走,却被张慕景一把拉住,“进去看看,我有话要说。”
张慕景拉着周时,跨进寺庙,一盏又一盏花灯宛如一颗颗璀璨的繁星,在夜幕里,铺散开来,如梦似幻,耳边时不时一些虫鸣,让周时似乎又回到小时候,那颗躁动阴郁的心逐渐安静下来,面庞也在灯光下变得柔和。
张慕景回过身,声音柔和的能滴出水来,“韵儿,”
周时一怔,鼻子一酸,原来一声称呼就能击碎她所有的硬壳。
张慕景扶住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接近李牧是想查你父亲当年的案子,我去找李翼,他说这个案子我碰不得,他也碰不得,阿韵,当年你太小,很多事情没有判断,如今你还想去查只怕会惹祸上身,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只望你以后能平安顺遂,我相信周伯父也是如此期翼,你若坚持想查出真相,这事我来查,早晚给你一个交代好吗?”
周时抬头看张慕景,他的眼神炙热真诚,漫天的花灯映的他如神明。周时伸手抚上那俊美的脸庞,目光在他眉眼上流连,答应他,就可以像从前一样,肆无忌惮扑向他怀里,死皮赖脸的追在他后面提一切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他情愿吗?真的能回到从前吗?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脑海深处传来,她全身一个激灵,刻在骨子里的痛将她拉回现实,让她清楚的意识到,回不去了!!
周时挪开目光,推开张慕景的手,冷声道,“你想说有你我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你帮我报仇吗?”
“你相信我,我一定,”周时突然环过张慕景的脖子,将唇贴了上去,张慕景脑袋一嗡,一片空白,身体却不自觉的回应着。
寂静无人的古寺,璀璨绚丽的灯海,一男一女在极尽缠绵亲吻。
时间在飞速流逝,花灯往四处飘散,周时睁开眼,张慕景漆黑的眉睫在眼前闪动,她推开张慕景,冷冷的看着他,“你像李牧一样,喜欢这副躯体,想要它吗?”张慕景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方才还迷离的双眼,现在满是不可置信,他没有这样的心思,可身体的反应却让他无可辩驳,他既羞又气,踉跄的退了几步,落荒而逃。
周时蹲下身,双手抱膝,将头放在膝盖上,全身微微颤抖,良久,她又侧过头,去看那漫天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