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楼内,穿着淡绿衣裳的少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娥眉轻皱。
一旁的侍女百翠用温水沾湿了巾帕,帮她轻轻擦去了额角的汗珠。
凝流见状,无奈道:“姑娘自从去了朝歌宴上后,回到便烧了三天,至今也不见好,夫人和三少爷都快急死了。”
“听说朝歌宴上出了刺客,害姑娘受了惊,她又鲜少出门,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受了凉,这一来二去的,身子就不好受了。”
“我听说那刺客杀了马尚书的弟弟,极其凶毒,得亏咱们姑娘吉人自有天相,遇上了督天阁的卫禾大人,这才逃过一劫。”
督天阁卫禾。
解昭音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脑子一片昏沉,却用力记住了这个名字。
没一会儿,她又晕了过去,直到下午才好转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主母就坐在旁边,见她睁眼,立马红了眼眶。
主母姓云,名念卿,她是云丞相的嫡长女,母亲又是谢太傅的独女,从小千娇万宠长大,按理说这个身份是不会给人做续弦的,进宫做贵妃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不知她是吃错了什么药,就要非解父不嫁,在解昭音六岁的时候就进了门当主母,管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
她虽然在婚事上非常固执,但是性子却非常柔和,还喜欢伤春悲秋,院子里有枯叶她都要感叹世事无常,一生无子无女,因其身世,在解府的地位无人敢愈越,她拉扯着解昭音和她大哥两个嫡子嫡女长大,自小感情就好。
只见她美眸含泪,柳眉如烟,穿着深蓝颜色的主母正装,额上的珠翠轻轻晃动,一片金光熠熠,三十多岁的年纪依旧美丽。
她抓着解昭音的手,轻颤出声,“阿音,你终于醒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母亲马上叫大夫过来。”
说完她便要起身,解昭音一时没拉住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把大夫叫来,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又被强行灌了一碗汤药,险些崩溃。
庸医。解昭音只觉得治疗完自己的身体更加虚弱了。
休养的这些天,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人看望她,其中就包括她的嫡兄解霁景。
解霁景的母亲是解府的第一任主母玉扶情,也就是解昭音的生身母亲,传闻她在世时是昭京第一美人,被人引荐到当时在昭京做巡抚的解家少爷,风流浪子与绝世美人一见钟情,从此过上恩恩爱爱的生活。
可惜当时的解老夫人并不看重玉扶情的平民身份,嚷着只要她活着便不会让人进府,原本以为唯一儿子会顾及老母亲的死活,结果他竟当众宣扬要分家,把老太太吓得不行,只能含泪让人进了府。
玉扶情进府后的生活不是很好,老太太依旧执着于把儿子拐回正道,不断向他房里塞小妾,直到玉扶情生了解霁景才消停下来。
解霁景的母亲虽然不受老太太待见,但是对于这个唯一的长孙还是寄予厚望,于是乎,解霁景就这么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许是因为解霁景长得较像母亲,他身形颀长,如竹秀拔,细眉如柳,薄唇微笑,通体气质温润如玉,真是好一个翩翩公子哥。
他吹了吹手中的药羹,确认温度适宜后便端给解昭音,解昭音低头浅尝一下,整个脸都皱了起来。
“你啊,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喝点药就很怕那点苦头。”
“真的很苦啦大哥,我天天喝这个,感觉都要变成药罐子了。”
“变成药罐多好,”他喝了口清茶,又讲究得用帕子擦嘴,郝然一副世家贵族的气质,下一次又很无情地说:
“变成药罐了,就可以锁在房里,不用天天跑出去受伤了。”
解昭音心虚地喝一口汤药,以此来躲避她亲哥“友爱”的目光。
解霁景看着小妹的动作,无奈叹了口气,“你这次只是生了个病已是侥幸,众人只知朝歌宴上出了刺客,并不知道你在宴上走失的事情,免得你清白不保,以后难觅个良婿。”
“……让大哥为我操心了。”
“哼,要不是我是你亲哥,去都不想管你,天天上房揭瓦,不是去招猫就是逗狗,父亲本不愿你去参宴,谁知你竟撺掇你三哥,偷偷带你入宴,还出了刺客之事。父亲震怒,罚了阿雪,伤得竟比你还重些。”
“什么?父亲为什么要罚三哥?此事是我一人的责任,父亲要罚应该罚我才是。”
解昭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
解霁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又叹了口气。
“三哥伤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人给他治伤?”
“父亲动了家法,阿雪被打了个半死,幸亏云主母阻挠,不然阿雪就完了。”
解昭音呆愣了片刻,红着眼,“我要去见三哥。”
……
解观雪遣散了侍女,自己一个人待在了屋里。他坐在床边,轻轻解开衣带,脱下里衣,露出白皙的脊背。然而,上面却布满了纵横交叉的伤痕,有的甚至尚未愈合,流出鲜红的血色。
药粉洒到背上,他面无表情地给自己上药,这种上好的金疮药,父亲是绝不会给自己的,他涂后药低下头,想起了送药的那人,想起那双含情眼,一时怔愣。
……
解昭音还是没能见着解观雪,她昨天刚走到雁行院时便被为霜拦住。
为霜是解观雪身边的女仆,她眉眼低垂,面容清丽,见着解昭音走来忙不迭地拦住了。
“四小姐,三少爷在里头看书呢,嘱咐谁也不要进去打扰,您还是回去吧。”
“我来见见三哥,听说他受伤了,我手上有瓶金疮药,听说疗效极好,可以拿来给他服用”
为霜垂下眼皮,无情道,“小姐拿给我便好,我进去递给三少爷。”
见解昭音脸色不虞,她淡淡道,“姑娘应该清楚,家主素来不喜你与三少爷交好,我们少爷是庶子出身,若不是温姨娘身子不好,无法亲身照料,只得将他托付于主母,若非如此,少爷是万万不可与你亲近的。”
“现如今,三少爷又为了你去顶了大少爷去朝歌宴的活儿,正巧碰上刺客一事,被老爷责罚,更加舍不得他待见。”
“小姐若为了他好,还是先回去罢。”
解昭音听完,久久不语,望着紧闭的房门,最终还是沉默地回去了。
她尚在病中,来得匆忙,小脸瘦白瘦白的,又没有戴上繁重饰品,只略微绑了绑头发,两只蝴蝶簪垂头丧气的别在脑后,跟着主人一样悲伤。
为霜是温姨娘生前的婢子,在解观雪面前很是得敬重,因此,她才敢对解昭音“口出狂言”,在这府里,恐怕除了解昭音外就她最关心解观雪。
就这么魂不守舍的回到屋内,大哥已经走了,她被百翠服侍着躺下,被柔软的蚕丝锦被裹着身子,大脑逐渐放空。
解府的家庭情况很复杂,自解昭音穿过来的数十年,府里小妾新人不断,人人都道解老爷风流多情,可他本人却对外说对亡妻玉扶情念念不忘。
每逢她的祭日就去墓前呆坐半天,又让她所出的两个子女受尽宠爱,不曾让旁人欺负,整个人看起来又渣又爱的。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玉扶情也是个奇人,解昭音曾偷听过府内的下人说,她在世时便不注重夫君对她的荣宠,婆婆刁难她也不理不睬,听说是在进府前是有心上人的,奈何当时的解少爷得不到硬抢,致她与心上人分离,生下解昭音后郁郁寡欢,久病不治,早早离世。
云念卿更不必说,传闻在她办及笄礼时,云相笑吟吟地问独女想嫁什么良人,云小姐娇羞不语,直到被父亲连问三次,她看着当时正丧妻的解少爷说要嫁他,云相被气到昏阙,连陛下也惊动了,解少爷悲伤难忘旧妻,却见云念卿如此貌美,倒没什么意见。
就这么一片鸡飞狗跳中,云念卿进府当了续弦,从此解云两家互为仇敌,云念卿连回门都没去过。
都是孽缘!解昭音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望着幽暗的烛火,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女人。
一个就像,一支烛火般暗淡的女人。
她是解府里三个生了公子的姨娘之一,解昭音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自出生来,府内的人都跟她说,那是生了你三哥哥的温姨娘,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就是一支暗淡无芒,快要燃尽的烛火。
解昭音第一次见她,是在寒冬里。
她穿过来的记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恢复的,因此,她又重温了童年。
那时,她不过六七岁,偷偷跑出了下人的看守,想去找大哥和三哥玩雪,在后花园内,她看到了一个雪仙子。
冬天小孩比较活泼,她不好好睡觉,云夫人便编出一个故事来吓唬她,说不听话就有雪仙子来抓你,雪仙子是天上堆雪的仙女,专门抓那些不听话的小孩来做成雪人。
雪仙子立于雪地里,面色苍白,头上只截了一支白玉簪,一袭烟青色长裙映衬出柔弱身恣,她抱着一束雪梅,额上沾了飞雪,听到动静,转头看着解昭音。
漫天轻雪沾在她的身上,一时分不清是她的脸白还是雪白。解昭音人小胆大,踩着落花跑到她跟前。
“你是雪仙子吗?你可以送我一个雪人吗,我想跟它一起玩。”
童言童语让人不觉心情轻快,温姨娘低头浅笑,勾出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像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双眸却温柔动人,恍若秋水脉脉深情,无须粉妆,自是花中第一流。
“四小姐若是想玩,还是待天儿稍温性再来吧,到时候姨娘给你做一个雪娃娃,想玩多久就多久。”
解昭音童真的眼眸中清澈得能映出女人的身影,她羞涩又大胆地捂着嘴说,“姨娘?你那么漂亮,我从未在爹爹那儿见过你哎。”
闻言,温姨娘眼神有些黯淡,却依旧慢声细语道,“我是温姨娘,住在雁行院里,平日里身子不好,鲜少出来。”
“你是三哥哥的母亲吗?”
“阿雪的母亲是云夫人,我只是生育了他,在名分上,我只是他的姨娘。”
“那我呢?我的母亲不是云娘亲吗?”
温姨娘闻言大惊,她观望了四周确认无人后蹲下身,轻轻对解昭音说,“四小姐,你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懂,待你大了,老爷或许会告诉你,身世一事虽在府里不是禁忌,但为避老爷怒火,这话你还是别乱说了。”
解昭音听得懵懵懂懂的,但还是点了点头。温姨娘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将戴歪的平安锁扶正了。
她摸着玉锁的紫玉,沉默片刻。
“天越发冷了,府内的人切忌小姐受凉,还是回去罢,到屋后可不要跟旁人说我的事儿,否则他们便不让我出来了,四姑娘也就没有小雪娃娃玩了。”
“好,那姨娘也不能忘了我的约定,我明儿去三哥哥那找你。”
“好,我们拉钩约定吧。”
她笑眯着眼,明明是一个很孱弱的年长女人,解昭音却从她身上看到了孩子气样。
风雪飘摇,在梅花树下,她跟下凡雪仙子许下了童真的约定。
隔天,解昭音在美梦中被吵醒,解观雪哭着跪在她隔壁院里,哭声震醒了附近睡觉的人儿。
他在隔壁院里,求着父亲去看看他母亲,说是坠井了,大雪天里被冻没了。
他母亲是谁?那不是云念卿吗?
云娘亲不是在隔壁睡着吗?
有人跟她说,没的不是云夫人,是他生身母亲,一个小小的姨娘。
她姨娘是谁?那不是温姨娘吗?
解昭音一下惊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院门前,见她那三哥哥跪在地上,哭声哀切,听得人心颤。
“哥哥,你说谁没了?”
解观雪抬头看着她,眼里有未尽的泪水。
“生我的人没了……”
他刚说了一句,便止不住地晃了一下,他哽咽道,“我姨娘没了!生我的母亲没了!我没母亲了!”
解昭音听了,只觉得难受,她还小,不太清楚死亡的概念,但她经历过亲生母亲的死亡,旁人一直跟她念叨,听得多了,她自然而然也懂了些。
她跟着哥哥哭了起来。
解老爷睡梦中被吵醒,听着下人的汇报,他静止了片刻。
“让人把四小姐带回院里,天冷,别生病了。”
下人等了好久也不没听见老爷的其他言语,便试探道,“那……三公子和温姨娘该怎么处理?”
“温氏没的不详,临近除夕,不好招摇,裹了席子带去庄子,随便找个地埋了吧。”
“至于老三,让人关着罢,去好好学学礼义,竟然敢叫一个姨娘为母亲,读的书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是,奴才遵命。”
悲风起,哀嚎声不断。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