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

    且说那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内，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闹成一团，自鹊仙应下主理神职紊乱之任，仙子云集，诉苦声连天动地。

    那鹊仙在人间做小姐时便刚强爽利，才自精明志自高，行事果断，见识不凡。可叹生于末世运偏消，加上又是女儿身，多有不能施展才干之际。

    如今化为婺女星宫的鹊仙，那婺女主星君织女又是一个经天纬地、纵横寰宇的英豪女子。才干更为长进，不消几日，不费文昌星君等，自与绛珠、青女、枕霞等比对史家典籍、凡间传说，巧设大观司，协同社神将千万年间陈腐旧案，并上凡间神仙传说发展轨迹一一陈列在案。众仙官无不叹服。

    “探丫头这下可有的忙了，西王母自身也深受其困，娲皇虽为上古创世神却也被分权制衡，如今退位不知隐居何处，各仙宫平时敢怒不敢言。这一整理，竟有这般多的冤案，西汉更甚，此局背后的势力，莫说是我们，就连娲皇王母都要忌惮三分。”青女一边理案册一边絮絮叨叨。

    “这下警幻仙姑的太虚幻境要变成幺八幺八黄金眼了。”绛珠接过广寒宫仙娥送来的状告册，笑着敲了敲青女的几案。“又是你们恒我仙子的，不消十五日便是中秋了，她自然要急些。”

    枕霞忙把头凑过来：“什么幺爱三四五六七的，也说来给我听听。”

    “是一档人间的民生节目，平日诗酒花茶谈天八卦一样不落，竟也有你不知道的了。”

    鹊仙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众仙，晃了晃手中的玉牌，“重点案册已经记录完备了，再有再添，我已给你们在警幻仙姑处挂了号，以仙魂下界，事不宜迟，现在就去人间。”

    “去干什么。”

    “去考察现在的故事变成什么样了。”

    “还有，再找一个能够传递真实故事的人。”

    大观司诸位落座闭目，双手叠交，警幻仙姑点起群芳髓，幽香袭来，醉魂酥骨，周遭五色烟罗纱帷轻轻摇曳，乘着氤氲烟气与众芳的衣袖裙角悠然浮荡。

    一片醉人的馨香中，仙子们睁眼便是无尽的虚空，四周零落的斑斓星光渐渐聚拢，汇聚成一条如银河一般，找不到开端与尽头的奇异光带。凑近一瞧，皆由镜子一般的碎块组成，每一片小碎块内种都放映着那时那地的故事，让人目不暇接，如万华镜一般炫彩异常。

    “这便是时间线了，仙子们要去何时何方？”

    “这儿。”枕霞眼看着探春等人斟酌半天也无果，便指着一片碎块“这说书人正是在谈嫦娥奔月呢。”

    一阵馨香又起，警幻仙姑迅速将酒盏中的千红一窟洒于地面，登时蒸腾起一股气味醇美非常的浓烟，仙子们再一睁眼，人间之景便映入眼帘。

    天桥底下榕树边，躲着夏日的暑气，有闲来喝酒吃茶的，也有不堪日头毒晒，光着汗津津的膀子扇帽子的。

    “怎么又不说那回的书了，下回又下回，该不会是写不下去了吧。”大伙儿一阵笑闹。

    “没有的事儿，”说书人扯了扯自己的长衫领子，折扇往木几上一敲，“这不……这不这回要中秋了嘛，在下给各位讲一个嫦娥奔月。”

    “去——老掉牙的故事了。”

    “哎、哎、哎、我这不一样，新的。”

    有诗言：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纵然缠绵悱恻，到底过分隐晦迷离了。”绛珠仙子努了努嘴道，“这一句更是不好，恒我仙子没来找你的麻烦，到底是大度了。”

    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那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十二个月亮。

    十日为天帝之子，每日轮流值班。十二月为常曦之女，每月轮流值班。神仙之躯由咱们凡人的观念构成。

    天人同构，神人同心，当天下大势处于分久必合之时，敢问哪一位君王不想一统天下。凡人炽热的一统之心灼热了天上的神仙，天地的儿子开始学着人间的九子夺嫡，斗争起来。

    首先他们在扶桑树上作怪，力图自己的兄弟睡不好觉。

    其次他们上班时推推搡搡，双日凌空，三日并行都是他们的把戏。

    再次他们开始向帝俊与羲和撒娇，抱怨兄弟的的恶行让多少黎明百姓深受其害。

    再之后他们开始僭越行事，结党营私，招兵买马。

    最后他们明晃晃十日当空，谁也不让。

    天空成了火海，生灵涂炭。

    帝俊深感自己天帝之威受到冒犯，十分苦恼，知羿善射，便召来，以国君之位赂之。

    羿见天帝鹤骨松姿、雍容雅步，突出此言，十分不解，忙跪在地，“陛下所谓何事，民愧不敢受。”

    帝俊神色不改，脸上依旧挂着亲和的微笑，温文尔雅地上前扶起羿。

    “没有什么，只不过要朝天上射九箭。”

    “射什么？”

    “太阳。”

    就这样，只剩下了一个太阳，羿当上了有穷国的国君，人们尊称为后羿。

    再后来，夏启五个儿子内乱，后羿夺位，号令天下。

    再再后来，后羿被手下寒浞所杀。

    在优胜劣汰的强权思维领导下，斗争变得空前惨烈。历史会用莫名其妙的巧合完成它的轮回。

    “那嫦娥在哪儿？”

    “说嫦娥之前，咱们呐，要先说那颗不死药。”说书人将手中折扇一收，朝天边一指。

    后羿虑及天帝如此心狠，也许会暗下杀手。帝俊看出了后羿的为难，于是，事先给了后羿一颗不死药，以求后羿安心为其办事。

    显然，药是假的。

    后羿最终还是死了，本来死了就死了，没有人知道不死药这回事儿。但是帝俊未能虑及，众民之愿可以造神。

    后羿射日之举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头顶火海骤然散去，龟裂之肤得其荫蔽，干渴之唇得其滋润。浩浩汤汤的万民之愿自地表腾然升起，其势如虹，一举将后羿托为神明。

    后羿倒下的一刹那，他常佩的弓箭发出足以与十日之光争辉的光芒，一声震雷之后，后羿飞升了，成为了射日天神。

    自然，不死药的事情是保不住了。帝俊只好退而求其次，私下和后羿说西王母的药有问题。当日借口求药之时，正巧碰上广寒宫月神之一，嫦娥前来求药。

    那广寒宫十二月神象征轮回与新生，掌管潮汐与女人月事，每月一换，每位月神都要度过阴晴圆缺的生命周期，为了能死而复生，每位仙子轮值时必前来求不死药。这生死之际痛苦异常，但传闻两颗不死药便能凌驾于生死之上，任其阴晴圆缺变化，皆能毫无痛苦。

    “但这不死药难得，嫦娥又是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之辈。谁人不知她自视甚高，一心逃离月宫，枉负苍生信任。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要第二颗呢。”

    后羿听了，看似无理，也觉有理，不管如何，这也是天帝的意思，便时不时散布下去。后人便以为这嫦娥乃偷盗之辈也。其实嫦娥原来也不叫嫦娥，叫恒我。帝俊念其名过傲，赐名姮娥，又为避谶，才改的嫦娥。至于和后羿的姻亲，又不知是哪位的手笔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今日收摊。”说书人说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点了点桌上的铜板。

    “他这话本稿子哪里来的，怎么和大观司的档案这么像？”鹊仙按捺不住，化作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冲上前去拦道。

    “先生休走，这话本子先生从哪里得的？”

    说书人纳闷道：“你这龆龀小儿，是哪家的娃，模样倒水灵。”

    “先生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小儿甚是佩服，只求先生可否告诉小儿这话本子的来历。”

    “自然是鄙人亲作，你看着面生，想必不是当地孩子，”说书人抚了抚小儿的头，“穿着不凡，是随家里人来封县探亲访友的吧。”

    “正是，可否让小儿看看先生写的话本稿子，讲过的也行，小儿绝不外传。”鹊仙解下随身的花丝镶石榴石金锁，“小小回馈，不成敬意。”

    说书人眼波一动，赶忙接过：“鄙人草舍不远，随我来给少爷消遣消遣也是好的。”

    正房挂着几幅沽名钓誉的文人题字山水，书房几架许久未翻的陈腐书籍，诸如《二十四孝》一类。说书人忙着理稿：“招待不周，少爷请自便，容鄙人整理一番。”

    踱步于庭院，西厢房忽然传来几声叹息。轻手轻脚走近一看，正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趴在炕上写字。内中成设粗陋，女孩只一件满是补丁的麻布单衣，采光极差，头低得贴近纸面，全神贯注于笔下。

    鹊仙见说书人迟迟不好，便敲门与女孩攀谈起来。

    一问才知，女孩是从外地被买来的丫鬟，因为一场意外，成了哑巴，但是一离开家里，不知怎么，又能开口说话了，没上过一天学，却能识文断字，肚里常有好故事，说书人怕她跑了，便一直用铁链拴着。

    说书人的书都是她写的。

    光线不好，枕霞用手指挑了挑剑柄的流苏，屋内顿生一片霞光，窜入蜡烛，顿时灯火通明。鹊仙乃至仙魂状态的绛珠、青女、枕霞这才瞧见她脚上的锁链，棕红的锈迹染着她的脚踝，旧伤早已结痂，新伤又与锈迹混为一团，分辨不清是锈还是血，狰狞可怖。

    鹊仙想起了自己刚刚给说书人的，那只小巧的，花丝镶石榴石金锁，上面的石榴石闪着红艳艳的光。

    “金者，未尝锈也。暂为血污所蔽，必焕其芒焉。”

    绛珠忙将自己的泪帕塞给鹊仙，鹊仙将其覆于小吉脚踝。绛珠之泪可疗天地，小吉伤口登时愈合。

    众仙唏嘘不已，决计救她出去。

    “你叫什么？”

    “小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