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颅针求子,棒打鸳鸯
“生了!生了!”院门外的嘈杂声一下子变得更加嘈杂。
“是个千金。”原本的嘈杂人声一下子成为诡异的寂静。
这就是我出生时的故事,我只知道,后来父亲去找那个给我算命的瞎子想要讨个说法。
那瞎子说,“观卦坤上巽下,风行地上,吹拂万物,有周观之象。贵夫人此胎,小吉。”
于是我叫,小吉。
诡异的寂静和嘈杂的人声构成了我生命仅有的两种声音。
我生来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没上过一天学,却能识文断字,三岁便能作诗,五岁便能言赋,姐姐们和弟弟都远不及我。
我不知,大人们到底是喜欢我作诗还是不喜欢。他们在人前,微笑着接受别人对我文曲下凡的赞誉。在人后,沉默着,烧掉我的诗,用绣花针戳我的手指。
渐渐地,他们不让我说话。
他们说,饭桌,是男人谈天的地方;茶室,是男人论政的地方;书房,是男人求取功名的地方。女人,没有说话的地方。
我只好和二姐姐说话,二姐姐不懂我的诗,但是她很温柔,我最怕针,却很喜欢她用针穿茉莉做成的手串,她的手特别巧。
可是二姐也快出嫁了。我们在屏风后面听见,她要嫁的是封县那个六十多岁的大地主。
屏风前是嘈杂的人声,男人们觥筹交错;屏风后,是母亲和姐姐的沉默;屏风上,是一只拼织紫缎苏绣金丝雀,年月久了,羽毛黯淡了。我还记得二姐坐在窗前绣它的模样,春风不寒,杨柳依依。
她不再做手串了,只是哭,整夜整夜地哭。
于事无补,二姐还是出嫁了,又是一片觥筹交错的嘈杂中,她沉默地上了花轿。
我个子小,在人群中埋头穿梭,在污浊的酒气中,突然闻见一缕幽香。我抬头,看见隔壁李家哥哥的手上戴着茉莉穿成的手串。
很可惜,我没看见二姐三天之后的回门。因为母亲说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做,她很虚弱地躺在榻上,面无血色,满头虚汗,她的嘴唇起皮皲裂,露出森白的牙齿。
奶奶拿来一个沉沉的罐子叫我打开,封得很严实,上面还有红字黄纸的符纸,我一打开一股腥臭的浊气直逼天灵盖,整个屋子弥漫着浓稠的血腥气。我的鼻子酸疼,眼睛被熏得几乎睁不开。
奶奶凶巴巴地皱着眉,递给我一包手掌大小的长针,手一下子杵进那个黑洞洞的罐子,像拎一扇猪肉一样,拎出来一团柔软的肉块,铁锈一样的颜色,肠子和经脉都是可怕的紫色混合着绿色,血水和黏液大滴大滴往下拉丝、掉落。
我定了定神,终于看出来了,是个胎儿。我的眼里突然就流下泪来。
“这孩子,怕什么,要不是那瞎子说小吉,你也是一样。”奶奶拨弄着那团肉块找到头,说:“来,拿一根针,喏,往这里戳进去。”
我呆在哪里,屋里的腥臭裹挟着我,喉头哽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感到自己的脸也紫涨紫涨的,和那条滴血的肠子一样。
“快呀,颅针求子是老方了,雄黄酒泡过三天的针一扎,叫女娃再也别来,你妈又可以给你生个弟弟。”奶奶直接捏着我的手,拿针戳进那胎儿的头。
奶奶很熟练地避开比较坚硬的头骨,不一会儿就扎完了,我看着浅红色黏稠的水流出来,针闪着森白森白的寒光,她头顶上那块肉好像在突突地跳。我望了望妈妈,她早已转过身去,我便感到自己的头顶也在突突地跳,嗓子辣辣的,口中涌出一股腥甜。
后来,奶奶叫我把罐子埋在厕所后边。
出于一种不知名的感情,我把罐子埋在了后山的柳树下。可能是兔死狐悲的同情,可能是对大人们的憎恶,可能是一种荒诞的知己之情。总之,她不能说话,我也不能。
走之前我看了看后山,栾树、杨树、松树、柏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我的姐姐,看奶奶和母亲熟练的样子,我想应该是有的。如果不在这,可能在厕所、门槛下、路边、枯井。
我想,我下次称呼她的时候,应该要叫她。
妹妹。
二姐回家了,她带着一身新的旧的伤,躺在床上沉默地流着泪。
外面又是熟悉的嘈杂,男人们在争执,母亲在姐姐床边,沉默的流泪。她俩流泪的样子特别像,完全是真母女。
我此时也很心疼姐姐,但是比起流泪我更想说话,但是女人不能说话。因为女人什么都不懂,而男人生来就很懂,男人自然可以说话,因而比起哭,男人更喜欢说话。
母亲说过眼泪是女人的武器,可是这种武器的最终解释权归男人所有。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杂乱无章。我听来听去,终于懂了。
原来是棒槌会。
六月初三到六月初六,生不出孩子的家庭就由婆婆领着,假装走亲戚,晚上偷偷带着贡品去给棒槌神上香。这时候婆婆走开,村里年轻力壮的小伙便会把女人拉走,完事之后找婆婆汇合。如果怀了孩子,就是男方的问题,这个孩子就是自家人了。如果没怀,便凶多吉少了。
二姐百般不愿,无济于事,只好写信与李家哥哥,约定来棒槌会。一切都很顺利,姐姐怀上了孩子。直到那封信被发现。那个封县大地主大怒,认为扫了他的颜面,坏了他家的血脉。民间流传着一种求子巫术,叫棒打求子,请亲戚朋友用棒槌打未育的女人,其实是为了打死好再娶。
于是便借口棒打求子,想以此打死姐姐,孩子没保住。但姐姐命大,与李家哥哥里应外合连夜逃了出来。本欲私奔,奈何李家突然被人诬告,李家哥哥与之争执,竟被活活打死。
姐姐不说话,只是流泪。她的命运,由外面的男人斟酌脸面而决定。
第二天,姐姐等来了她的命运。
因为不守妇道与李家私通怀胎而被处以——浸猪笼。
我不知道姐姐是不是还在沉默地流着泪,因为这一天,母亲把我锁在房间里,不让我去。我在房间里极力哭喊,大吵大叫,我感觉我的嗓子平生没有说过这样响亮的话。终于,天色渐渐暗下来,陆陆续续听见家里人来回的脚步声,和母亲隐隐的啜泣。此时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我的嗓子仿佛被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一张口便是一阵窒息与眩晕。
我闭嘴了。
我不再说话。
我成了一个哑巴。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呢?”小吉朝鹊仙笑笑。
鹊仙回过神来,凝重地盯着小吉的笑眼,缓缓道:“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想出这些故事的。”
“仙人入梦,尽谈天下奇事。”
“可否告诉在下,姑娘的生辰八字。”
小吉笑道:“少爷竟也通晓扶乩占卜之术?不必多劳,仙运受人力所趋,人运未必不受人力所使。如今虽身陷囹圄,我自知有终见天日之时。”
未及多言,说书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撇了一眼燃着的蜡烛,悄悄瞪了小吉一眼:“少爷,您原来在这儿啊。这是按新旧编好的册子,看着舒坦些。您先拿去消遣消遣。”
鹊仙拿下便走,这且不提。
却说鹊仙报上小吉的生辰八字,竟是天权文曲星下凡。大观司上报西王母,将其破例纳入大观一司,脱离苦海。
“小吉言她梦中成书,这倒提醒我了。”枕霞眼光一亮,“咱们何不也求警幻仙姑将故事托梦给众人。”
“托梦一方倒也便宜。”绛珠手指绞着帕子,微微蹙眉道,“只是,托梦给天下诸人,非警幻仙姑一仙之力可为,天界众仙官里也少有能入梦之人。”
“偏偏王母只要女仙去办。”青女翻着史记,道:“我有一法儿,也不知可不可行,倒是可以一试。”
“宝姐姐快说呀,别卖关子了,有没有用,都只管快呈上来。”枕霞急不可耐地摇着青女的胳膊。
青女笑道:“古来改革,自高位起。我们何不先给本朝君主与王侯将相等,托梦言明,通过皇权自上而下的控制,以此改变民众观念。”
“以文化人,不错不错。”绛珠点点头,“只是,帝王不做无用之功。改编这些故事,对大多数时候的帝王,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鹊仙正色道:“但不管怎么样先试一试,随我来。”
这且不提,且说众仙子试图自上而下推行教化,因不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皆告败。只好另立她法——自下而上。
通过民间话本讲演、戏曲演出等形式,将新故事、新观念春风化雨,植入人心。小吉尚在人间历劫,因此担大观司沟通人间、撰写话本两职。
自此,大观司开始了井然有序的教化活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