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和在过往的二十年里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初见便像是早有预谋的巧合。
他微服暗访曹县，使计得了那县尉贪污的证据，回京时官路不通，走小路又恰好路过宁德寺。
宁德寺是皇帝亲封的国寺，他母妃也最是信佛，既路过此处，他没道理不进去参拜一番。
佛殿万佛泱泱，他面朝北方跪下，面目虔诚，心中却是一贯的冷漠凛然。
他生而贵胄，多年来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早将那方九五之位视为囊中之物。
朝野无人不在他爪牙监视之下，天下大势亦随他翻手覆雨。
只是他也时感无趣。
心中暴虐未抚，有佛也难渡他胸中虚无。
一点香灰断落，砸在他的手背，烫出一点微末红印。
他随手将灰抖落，弯腰把红香插进香炉。
身侧站着的老衲依旧同来时一般闭着眼，手中佛珠碰撞出规律响声。
他朝老僧微微一拜，告辞了。
却在他跨出佛殿的下一秒，老僧眼睛蓦然睁开，那双眼毫无混浊之意，老僧看着这位龙子消失的背影，嘴里嗫嚅着吐出句话。
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有仙灵……不渡苦厄
……大灾……”
天幕清亮，一派无云。
想来也是个踏青的好日头。
他随心走到寺中后院，那儿有颗百年的梨树，枝繁叶茂。
一颗青色的梨子落进他怀里，他抬头，一团红焰映了他满眼。
说不清楚是那焰火灼痛了眼，亦或是那比之日月更明艳的颜色过于动人，生平第一次，他生出了想要将什么完全藏匿住、牢牢掌控的想法。
这很不对劲。
脑中瞬间闪过无数阴暗揣测，但他面上依旧温和如旧。
“公子可是需要帮助？”
下一秒，那团红色缓缓飘落到他面前。
好强的轻功！
他在内心狠狠皱眉。
是什么样的势力，能够在他的全面监视下，避开他的手段，藏住这样一个高手？无论如何，皆是来者不善。
那分明还是副少年的模样。
明眸皓齿，眉眼稠艳胜荼。
他微仰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很是疑惑，“我叫玉灯，你是谁？”
“我瞧着你很是特别……我能跟你走吗？”
他好像知道自己模样好，说出这样堪称冒犯的话时也是这样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并不觉得自己会被拒绝。
真是好拙劣的手段！
如果只是想接近他的话，那这样浅显的路数，在他看来，显然过于蠢笨。
他冷漠地想。
不过……
既然只是这种手段的话……倒也不足为惧……
“好啊。”他主动朝他伸出手。
只是想引出他幕后之人的一个小小的诱饵罢了。
他想。
“燕和，我叫燕和。”
他握紧了那双过于纤细修长的手。
……
玉灯来到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了。
为了躲开那些烦人的守卫到下界来，他好是废了些灵力。下界又不比天上，灵力稀薄，实在让他难以维持人形，身后八条长长的尾巴又太过扎眼，所以他使了个障眼法，把自己幻成普通狐狸的模样，一路寻着灵力浓郁处，来到这处寺庙。
最先发现他的是一个小沙弥。
他馋他手上的那枚红艳艳的果子，那小沙弥看他一直眼不眨地盯着，就立马乖乖把那果子给他了。
一个果子怎么够！
他觉得这果子可真好吃，小沙弥那定是再也没有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得自己去找。
他顺着果子香味来到一处有些偏远的禅房。
他小小开了丝灵眼，透过屋顶的瓦片看见了那盘被摆在桌上的红果。
他又看了看那个跪坐在蒲团上的安静男人。
瞧着也不像是喜欢吃这果子的人啊……
这果子放在这，想来他也是不会吃的 。
不如进了他肚子的好……
这样想着，他给自己身上施了个法术，悄悄打开了点门缝，飞快钻进去。
他眼里就只剩那盘红艳艳香喷喷的果子了，哪能发现几乎是在门被打开的瞬间，男人睁开的一双异瞳。
然后他就被揪住后颈皮提到了半空。
他四条腿在空气中乱抓一通，甚至用了点法术，惊奇的发现他居然真的逃不了了！他歪了歪头，去看这个男人。
可以看得到他？！！
不可能啊……区区凡人……怎么能不受他法力影响？
司命老儿果然在骗他！
“你是妖？”
男人声音低哑，看着他的眼中更是毫无惧色。
“八尾的狐狸……
倒是少见……”
玉灯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一双眼睛睁的圆溜溜的，
确实气极了！
“你说谁是妖！我可是精！是灵狐！八尾灵狐！马上是要成仙的！”
这个该死的人类！居然这样侮辱他！
他眼泪都要蹦出来了！
这个人类居然还这样吊着他！他不就想吃一个果子吗……这要是在天上，他要什么别人不是乖乖奉上的……
他真是越想越委屈了。
秦昭垂眼，看着这只漂亮的过头的红狐慢慢在他手里蜷着，最后变成了一团红色的毛球。
秦昭：……
真是好娇气的妖怪。
在他那双异色的瞳孔里，那八条火焰般的红色虚影在狂魔乱舞，实在很难不让人在意。
从小，他就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他记得他好像是同别人说过的，但最后，他遭受的非议和排挤变本加厉。
人总是对无法理解，不可思议的事全盘否认。
不过他也习惯了。
那双被人诟病、当做妖邪之证的异瞳从来就让他脱于人群。
他永远无法混杂于人群，正如普通人也同样不能理解他眼中的世界——
那是荒诞中的奇珍，是于尘世可窥的冥冥天机。
而这只小狐狸，更是他自童时发现自我的不凡起，所见的最为明亮之物。
可能的确如它所说，
它是将要成仙的。
……
总之，玉灯最后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果子，并且在之后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秦昭都会定期给他上（投）贡（喂）。
吃的饱了，寺内灵气又确实比外面浓郁，所以没过多久，玉灯就又能化形了。
秦昭待他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再不同意他不经同意随意进他屋子了。
玉灯生气。
玉灯不屑。
他才不愿意去他那个破屋子呢！
他在寺里那棵巨大的梨树上安了个小窝，是不是又幻化成普通狐狸模样去逗那个小沙弥，平常就呆在秦昭的院子里吃他那里的糕点零嘴。
玉灯只觉这个人类实在嘴馋的紧，房里放了这么多点心，他都吃这么多了还怎么都吃不完！
想来定是偷藏了不少…
秦昭自是不知道这小狐狸心里是怎么编排他的。
他手里捏着枚帕子给人擦嘴，又不动声色将那帕子随意塞进袖里。
“如此甜腻之物还是少吃的好。”
虽说非凡间之物，但到底多吃不益……
他近些日子也查了不少志怪典籍，精怪狐妖的故事看了不少，都说妖物会吸人精魄，也不知是真是假……这蠢狐狸也不像是会勾引人的……
“我听小沙弥说山寺下有处人家善做素肉，我倒是从未吃过……”
玉灯故意上扬了声调，抬着眼去看他。
眸光潋滟，含情脉脉。
只稍稍被这双上挑狐眸一看，寻常人怕是骨头也酥了。
他想错了，
这狐狸最擅勾引了。
“知道了。”
他声音冷淡。
玉灯才不管这个呢，他只念着那些马上要进他肚子里的素肉。
……
在宁德寺里的每一天玉灯都过得滋润无比，秦昭前两日突然说要先回京几日，他随口应了。
反正他也留了不少吃食在房里。
没想到今天寺里来了个奇人！
玉灯正躺在那棵梨树上躲懒，还没躺多久呢，就被一股气息吸引着往下看。
嚯！
好强盛的龙息！
莫不是当今帝王？
不对不对……
他有多看了眼，龙息强盛不假，但那龙影仍为四爪，第五爪虽已有骨但终不成型。
看来应是未来天子了。
呆在龙息附近修炼于灵物有大益处，玉灯虽不缺这点修炼速度，但这种气息也会让他感到亲近舒服。
正好这寺里也待腻了，
所以他朝那人扔了个没熟的青梨。
那个人果然抬头看他了。
“我叫玉灯，你是谁？”
“我瞧着你很是特别，我能跟你走么？”
当然，没人能拒绝我！
玉灯很是自信。
瞧！果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