绎清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将军府，有些落荒而逃。

    自那晚昏睡后醒来，她就一直心慌。那种心悸就好像快要冲破了屏障的小兽，所有防线都濒临断毁。这种感觉在看到箫落时更甚。她还清楚地记得，箫落那双冰冷的手扼住她的脖子时，窒息痛苦的感觉。他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怨恨，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深，冲撞着似要脱体的灵魂。那种想要嘶喊而叫不出来的绝望，在梦里魇住了她。她看着自己流尽鲜红的血，落入无底的烈焰里，瞬间就魂飞魄散。

    “你放了我吧。”

    箫落坐在床榻边，没有应。

    怀罟奉命送绎清出府，看着她恨不得立刻逃离的神态，终是忍不住道了句：“将军孤苦，小姐何时懂过？”他不过就这一个心愿，然而天地不容，心尖人也不容。

    绎清只觉得这句话另有深意，不敢深究，一个闪身就回了烛满阁。

    怀罟回到箫落身边时，看到的是箫落布满红丝的眼睛，嘴上问的是：“她走了？”喑哑的声音像在北风里刮过岁月的枯木断枝。

    “是。”

    箫落撑着床榻边，晃了晃才站稳。这个将军府本该是冷清的，没有花草，没有人情，没有来自上位者的关乎血缘的关怀，只有为了权势阿谀奉承酒肉来往的虚伪。所以没有爱慕也应该，没有纯粹也应该。

    “怀罟，你以前的主子，是怎样的人？”

    怀罟听到箫落的问题，愣了一会，思索了一番，才坚定地道出八个字：“逆天而为，随心所欲。”

    箫落定定地站着，直视怀罟。他看到了怀罟眼里的压抑着的期待。他隐隐知道怀罟想说什么，想要看到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一句，“但我不是。”

    然后他看到怀罟眼里的惊愕和疑惑，不再言语离开了阁室。怀罟两手握拳放于身侧，站了许久才紧紧地闭了闭眼，也走出了阁室。

    烛满阁来了客人。

    绎清在山上待了八年，第一次看到除了师父之外的仙人。但也只是醒来后的匆匆一面。

    那须发皆白的仙人便是川悟天尊。

    此涯坐于川悟天尊面前，面色如常，清冷依旧。川悟天尊一拂袖，一卷竹简出现在案上。“魔界近来有异动，想必你已有所察觉。自从魔君入世轮回已过万年，而今果子踪迹不明，怕是循着魔气也随之入世步入轮回。”

    川悟天尊见此涯脸上毫不动容，叹了口气。“怀罟出现在嵊州国，想必果子也在嵊州国。不论当年魔君怀着怎样的心思这般做，它即便有你的一魄护着，一旦沾了他体内深渊来的魔气都可能会入魔。此涯，天下苍生经不起仙魔再次交战。一旦发现果子的现世，便将其带回天界吧，洗净魂魄，受天雷，入轮回。此涯，如此你的三魂七魄才能归整。”

    “是，师父。”

    绎清看到川悟天尊时，交谈已经结束。她给天尊行了大礼，得了天尊一句“既得仙缘，莫毁仙缘。”绎清受宠若惊。

    自从川悟天尊来过，师父去看苍银树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这一天夜里，绎清又梦见了自己烈焰满身，心口血溅。揽衣走出阁室，又看见师父站在苍银树下，静静地看着那个原先结了果子的地方。

    “师父，为何还不安寝？”

    此涯转身看向她，“可是又梦魇？”此涯发觉这个徒儿眉眼间少了些欢脱，多了些愁绪。这模样，愈发像曾经蹙眉泪眼跪在自己面前，说愿为了魔君欲散尽修为，只求与魔君相伴游于世外的倔强姑娘了。

    绎清见他避开，知晓师父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心思，也没想过师父会说出一二。师父身上的心事太多，自己一个小小的修仙小童怕是难担一二。见师父担忧自己，绎清直接点点头。“师父，你给的安神香无用。”

    此涯见她懊恼地低着头，轻叹一口气。

    “你在将军府，是否遇见一人，名唤怀罟？”

    “是的，师父。”绎清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会突然问起这个人，但还是乖巧地点头。“他还跟我讲了魔界的故事。师父，他讲的东西，我没有看过。是真的吗？”

    此涯没有直接回答她。“绎清，真假难辨。你可记得师父说过，以心辨之，忌偏信耳目。于人而言，人之初无论善恶，后皆可再生善恶。这是世人常言所道，于仙魔又有何异。这天地既生仙亦生魔，仙会墯魔，魔也能生善心。人能容，我们又何尝不能。”

    此涯在万年间曾无数遍忆起这番话，只不过是从她那里听得，如今又讲与她听。难得的仙缘，说舍弃便舍弃，甚至愿意散修为入轮回，只求仙界众神仙能够放弃追究她和魔君的事情。她说要与天地对抗，终是散了修为入了轮回，却也伤了心。

    这番话说得沉重，原以为是师父想起了师姐，却没料到是说与她听的。她并不是藏得住情绪的人，也并不曾有心事，但她这次下山，带回了很重的心事。她摸不清自己的心，仿佛有一层很重的雾蒙住了它。

    她时常梦醒时分，看到箫落时而温柔时而冰冷的眼神，久久地看着她，将她吞噬。她甚至想伸手去抚去他眉间的哀苦。但她更想远离他，不想再看到这样复杂的眼神，不想在伸手的瞬间再感受一次被扼住喉咙的窒息。

    绎清思绪万千，眼带哀恸和纠结，最后还是点点头回了寝室。

    此涯回头又看了眼苍银树，才缓缓走回中阁，打坐。

    生月将从竹林里打猎到的野兽送与村长，顺手又给几家修缮了屋顶，才慢悠悠地回家。刚推开院门，便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生月警惕地瞧了瞧，并未见过。那人没有动作，也是默默地看着他。

    “公子何人？为何光临鄙舍？”

    那人却是一笑，还施了一礼，言语间满是商量。“生月公子莫介怀。在下怀罟，拜于箫落将军门下，奉命特邀公子赴将军夜宴。”

    生月蹙眉。又是箫落将军。虽然丫头从将军府回来后毫发无损，但是情绪却并不十分好，偶尔愁绪满面，待在烛满阁静修也不常回卜南村了。即便知道这是她必经的劫，到底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谊，无从抚慰，生月将满腔的愤懑都放在了箫落身上。

    “将军身份尊贵，生月一介村夫，怎敢高攀？怀罟公子替生月谢过将军，生月便不赴夜宴了。”生月也退了一步，施了一礼。

    怀罟也不恼，似是这婉拒亦在意料之内，脸上仍是得体而恭顺的笑容。“生月公子不必如此，只是这夜宴……”怀罟有意一顿，眼神飘向东方，又轻飘飘地放在生月脸上，成功看到生月沉下脸色，才慢慢道，“绎清姑娘也会去。将军原想生月公子到底是绎清姑娘的兄长，夜宴上也可与她做伴。”

    生月只觉得怀罟脸上的笑容如面具上毫无生气的描摹。果然是箫落的手下！“既然将军邀请，生月便恭敬不如从命。”

    怀罟手一挥，“公子请。”

    生月冷着脸出了门。他并不想特意整理着装，着实不想给高高在上的将军什么面子。要不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绎清，他不会赴邀。这段日子他有花更多的时间去练剑，他不能跟修仙之人比，但也要尽最大的力去变得更强。能保护丫头，也能离此涯上神更近一点点，不至于在谪仙面前，太过卑微。

    那日此涯上神送他回到卜南村便回了烛满阁。两人一路虽交流甚少，却完完全全令生月对此涯上神改观。上神体贴入微，不厌其烦听生月说话。生月自知话多，那是因为平日一个人生活，未曾与他人说起这些。而与丫头待一块时还是丫头说得多一些，毕竟丫头常住烛满阁，从书里看到的奇闻异事总比他多。

    书里的世界与生月以往知道的相差甚异。自丫头第一次从烛满阁回来，与他讲了这四海八荒的趣录，生月便生了去四处走走的心思，他也这么做了。

    生月去过东海。书上说那里的海底宫殿比人间宫殿大了不知多少，奇珍异宝堆积如山，龙王偶尔也会化为人形走访人间，因为救了东海邻近国家的皇子而被皇帝召为驸马，仓促逃离时被发现了身份，因此被记入书中。生月凡胎自然看不到东海海底的美景，却在途径那个国家，发现了一片梨花园。

    一片雪白，犹如世外源。当地人说，这片梨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贵公子为心爱之人所植。即便梨花在他处寓意不好，但在这里却是有情人相会求愿的好地方。生月无甚心愿，但却记住了这片景。

    生月还去过东南大陆的一个小国，叫红安国。因为听了丫头说的书上的名字，觉得很是有意思。书上无非记录的是哪位神仙在这里得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但到了红安国生月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故事。红安国原不叫这个名。当时那位仙人升天时，家中的二公子不愿成仙，固执地留在人间，在家宅大院里孤独终老。但他这一生都为人和善，且聪颖非凡，后还献计于当时的皇帝击退了企图吞并这个小国家的入侵者。后来，他与皇帝同一天逝去。继位的皇帝遵遗旨，取了二公子的字，将国名改成了红安。并为他立庙建寺，感怀他造福于国家的妙计，以及他志于人间不羡仙的胸怀和气概。

    生月去看过那尊像。惟妙惟肖，颇有仙骨气韵。这般人物弥留人间，也该受香火千万年的福祉。生月上了柱香，心道。

    后来绎清每回回卜南村便带来许多书上的故事，生月只记下地名，只身一人周游于这些地方。听得的多数故事与书上的不符，但是喜悲忧乐，悲欢离合的情节比书上来得真实而饱满，心上便也生了些轻傲。仙人笔下的世界也未必就是人间的世界。

    生月慢慢领略到四海八荒的广阔，天大地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情和故事。他一个人走过这些时，并未有过孤独的感觉，毕竟他知道，以地为榻以天为被的生活也别有一番趣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收回思绪，看向烛满阁的方向。此涯上神不一样。他千万年待在一个地方，沧海桑田都没亲历，只见书上的笔墨世界，自是十分孤苦的。

    所以他揣着安慰和怜惜的尝试心态询问上神，想将自己听到的故事说与他听。上神说了好。

    生月莫名庆幸，还好自己曾经到过那么多地方。

    将军府在万千思绪中到了。抬眼间只看见将军府大门紧闭，无一分夜宴的喜庆味道，透露着沉闷的寂静。生月见此只觉不对劲，一回头就在一道黑光里晕厥了过去。

    眼帘盖上的瞬间，眼眸一黑，眼前人黑气笼罩，嘴角上扬荡出的都是嗜血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