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涯站在苍银树下，思绪又不知停留在了何处。树上那一处空空如也，果子如今还不知所踪，怀罟现身嵊州国，箫落恢复记忆之日也近了，只愿绎清与他的心结可解，情劫可化。

    却在这时，嵊州国上空突然乌云密布，雷闪电鸣。此涯蹙眉望去，胸口突然疼痛如麻。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此涯身形一晃，就出现在了将军府的院落里。

    怀罟看得空中白光一闪，了然于心，也随即出现在院落里，迎上他。“怀罟见过上神。不知上神此番来有何吩咐？”

    此涯见他如万年前迎他进烈魇殿时一般无二的神情姿态，不再收敛自己的气息，直直冲制着他。怀罟脸上的淡笑僵硬了下来，暗中使力却抵不过上神千万年的功力修为，嘴角很快渗出了血。

    “万年前你用计离间魔君与红萝仙子，不论于魔界还是天界，都该当万劫不复的罪名。如今这般局面，怕是也有你的手笔。怀罟，你该收手了。”

    怀罟按着胸口，瞧着眼前的悲天悯人的上神，莫名地笑了起来。“尊贵无比的上神啊，何时魔界和天界都能放到一块说起了？是，我魔族向来好战，杀一千绝不谎称一百，而你天族神仙从来就是道貌岸然，嘴上说的是感化众生，手上沾的还不是无辜的鲜血！为了保护自家孩儿有何错？为了挡下天兵天将不得已出手又有何错？你们天界众神何时有把我魔族的命，放在眼里？”

    怀罟说到动情处红了眼眶，“此涯上神，你说说，那时你领兵攻打魔界时，手上沾了多少无辜的血？”

    此涯藏在衣袖里的双拳又紧了紧，想起这万年来日夜冥思的结果，最终也没有开口。

    “上神仙风道骨，自是不愿承认这般肮脏的罪名。而今只要魔君苏醒，杀了红萝仙子，亦或是上神，仙魔必有一战。不过，此事可暂且不论，”怀罟将眼神放到此涯身后，唇角勾起一笑，“万年以来被上神的一魄养着的那玩意，想来受了上神的保护，如今也能为上神，担忧了。”

    此涯顺着他的目光转身，在看到身后头发凌乱，黑瞳无神，眼尾生了黑纹，脸色惨白，像只木偶僵硬地握着双拳的生月时，心尖猝不及防地抽痛着。

    竟是生月。

    那一魄的法力在万年间早已衰弱，是逐渐觉醒的魔气和怀罟的压制才令自己无从得知他的存在。可是那般朗朗少年，眼里有水光的人，如今变得如此模样。

    此涯紧握着双手，却没发觉指尖早已渗出鲜血。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向生月，唯恐惊醒他。

    他想抬手去触碰生月的脸，却不知这样的动作会否将他唤醒，成为魔的奴隶。他是人，只能受魔气的控制。他是人，他不该受这样的折磨。

    “上神可别靠太近。”

    箫落的声音从一旁的小道传出，止住了此涯踌躇往前的脚步。“上神可知道，本尊身上的魔气可不简单。那地方多的是冥界收不了的痴魂怨鬼，本尊能将那些脏东西千千万万年来生出的魔气收为己用，全靠自身压制。如今他们离了本尊，找到这样一个既沾过仙气又沾过魔气的身体，可是热情得很。以上神这样的修为，一靠近，本尊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涯没细想他的话，只记着不得太靠近生月，却不知道这股魔气竟然如此霸道凶狠。心思也在分神处察觉到了箫落语气里的狠厉和幽怨。他在针对自己，也在针对生月。

    心思翻转，此涯看向怀罟。只见怀罟冲他微微一笑，倒是不避讳。

    箫落没有注意他们的动作来往，只是慢慢地走向此涯，而怀罟也恭顺地靠向他的身后。

    “想必上神很是意外，本尊亦是如此。只不过，上神取一魄温养着他，如今他入了魔，岂不是白费了力气？”

    此涯依旧紧紧盯着生月。那双黑瞳不知看向何处，眼睛一眨不眨。此涯觉得自己的双眼有些发涩。他试图像前几次那样感受生月的疼痛，却毫无所得。生月如今为魔所控，五感尽失，听不到看不到，没有疼痛不知冷暖。

    但此涯的心尖有点疼。

    他要把生月带走，便要了了这桩事先。

    “魔君，我已如你所愿，红萝仙子也因此殒命，还欲如何，可否一道说来？”

    生月离得太近，现下也无法施法恢复箫落的记忆，绎清也不知去处，此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箫落听他这么一问，仰天一笑。“此涯上神，你还是这般洒脱。你既如此说了，本尊万年前差点毁了你的情智，不如这回，我便毁了你？”话音刚落，箫落便抬手冲向此涯。

    此涯无法大施拳脚，只能在微妙的招数变化中进攻和躲避。箫落像是拿捏准了他不敢动仙术，也乐意陪着他玩似的出招，笑看他束手束脚。

    两人过招，怀罟却悄悄背过手，捏了一诀，将它送进屋内。

    此时的绎清只能听到屋外窸窸窣窣，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却不真切。拼命用所掌握的术法去打破结界，却毫无作用。就在这时，结界突然膨胀，又在瞬间紧缩，直冲绎清的额头。

    绎清感觉到胸口那只乱窜的小兽终于跳出了围障。脑海里不断地涌现出一幕幕陌生而熟悉的画面，像一道道闪电，划过去便一道道痕。头疼欲裂，绎清按住脑袋，却阻止不了它们的出现。

    直到画面停留在红热的烈焰熔岩边，自己毅然决然跳了进去，周身都是钻进骨子里的疼痛，魂魄离身，肉身融尽。

    箫落的确是抱着对等的心态与此涯过招，但这并不妨碍他乐意看到素日清冷如水的上神如今百般顾忌的姿态。

    绎清就在这时出现了。

    “箫落！”

    箫落动作骤停，缓缓地回头看向身后之人。

    绎清扶着柱子，看着眼前的两个最熟悉的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箫落，你还未放过我吗？”

    箫落看着她摇摇欲坠，想要闪身过去扶住她的瞬间又头疼起来。他晃了晃脑袋，只看见眼前的人一副悲恸欲绝的神态。

    “阿清，阿清，那不是我……我没有……”箫落觉得有两个灵魂在撕扯着自己，明明自己不想伤害绎清，有时却无法控制自己。

    “箫落，万年前师父替我，无辜受你所害；我这万年轮回转世，难道还不够吗？”

    箫落听得绎清轻飘飘的质问，混乱的思绪终于理出了一条。是的，万年前，他的阿清，为了救他师父，不惜自毁魂魄，而不要了他。

    她不要他。

    箫落笑了。“阿清，本尊自问待你不薄，可你至死都只记着你的师父。本尊待你不好吗？红萝园你可曾真心喜欢过？那支白玉霜簪最后却是你为救他人性命要挟本尊之物！”箫落眼角漾出了泪，却迟迟未落。

    绎清听他怪责，听他怨骂，怔怔不作回应。他终究是不信，既是不信，解释又能如何？

    此涯见此场面，自知是怀罟利用箫落记忆有损又是用的离间计。即便两人心结解除，终归仙魔两道无法长相厮守，但该历的劫总得有个结果。

    “绎清，你可记得你说的，仙魔两道，本不该如此对峙。仙也会堕魔，魔也能生仙。”此涯看了眼生月，循循问了句。

    绎清看着箫落眼神里的冰冷，只觉得这番话很遥远。那时，仙界诸位神仙意图将她捉拿至天牢，师父与两个师兄虽是心急却也没有言语。她说这番话时，跪在苍涯殿内冰冷的地上，跪在师父和师兄面前。她无愧于天地，却有愧于师父和师兄。

    她想用这番话隔断自己与仙界的关联，欣喜万分地去红萝园找箫落，却被告知他回了魔界。她第二次踏入烈魇殿，得到的却是心上人的质疑。

    她无悔于那番话，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让箫落相信，让师父脱难，她只能用自己，结束这一切。

    “师父，是我错了。”绎清身影一晃，看到了生月。她不知为何自己的生月哥哥变得如今这样，只将这一切的过错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如果不是自己偏要背天道而行，与魔族中人纠缠，师父便不会受抽筋剥骨之痛，师兄们便不会被天族中人耻笑，生月哥哥也不会在这尘世间还要受这样的罪……都是自己太任性了。

    “箫落，你终究不信我。可是师父和生月哥哥有何错？我待你如何你又可曾放在眼里？”绎清一步步踉跄着走近箫落，泪水如泉涌，“我为了你与天界众神对抗，只愿与你厮守于红萝园。我把一腔情深都放在你这里，你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了吗？”

    箫落难以置信地看着绎清。眼前又开始摇晃起来，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环绕，慢慢地与耳边的声音重叠，又像幻象，又如梦境。他头疼欲裂，却不知该如何。

    “我是仙，你是魔。你说你不愿待在魔界，我便愿意离开仙界，陪你行走天涯，留于人世间。可你呢，你舍了我们的红萝园，回烈魇殿，你欲如何？我又能如何？”

    箫落逐渐抓住了脑海里被遗忘的那一幕。

    “箫落，阿落，殊途两道，我们终归无法长相守。你若真恨急了我，我便遂了你。只求你放过师父，放过生月哥哥，你要我的命，我都允你。”

    箫落怎可能再次让她消失在眼前。他只记得到这番话在烈魇殿里说得更加炽热而悲恸，是自己将她一步步推入无间炼狱的啊！

    是他错了。都错了。

    没有此涯，没有生月，自始至终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