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清晨,日头透过歪脖子树的枝丫洒落在地上,好似点点碎银,煞是好看。
金枫阁内空无一人,倒是一派岁月静好。
然好景不长,刚从这院中离去的秋皓竟又回来了。
秋皓这次倒是也没往屋里去,脚刚沾地便扭头盯着那坠在枝头的李子,眼睛一眯,甩手飞出一片柳叶,嘴角一扯,缓步向那落在地上的李子走去。
敢情去而又反是为了那李子,这不怕死的崽子跟昨夜那馋嘴鸟又有何区别!
秋皓刚弯腰捡起那李子,未及起身,脚下兀地一抖,那李子落地处忽地一闪,顷刻间数枚铃铛从树间掉落,响铃声腾地大作。
秋皓瞳孔猛缩,他万万没想到:顺个李子居然还顺出事儿了。
未及思索,刚直起身要挪步跑路,便见一白衣少年腾地迎面从水帘后破空而出。
少年好似刚沐浴过,袍子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堪堪掩住健硕的胸膛,发梢处挂着水珠,顺着胸前流畅的线条慢慢淌下,再往上一扫那脸庞。
“无可挑剔。”
秋皓竟一时看傻了眼,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惊叹道。
来人正是谢庭煜,昨夜他凭着一杯就倒的酒量,倒在桌上应了张子双“人和”的圆满,让他这师叔独自饮了个痛快。
残月渐消时,谢庭煜才渐渐恢复意识,头疼欲裂之际庆幸自己那师叔倒也够意思,好歹没让他在屋外吹一晚上风,可师叔人却不见了。
谢庭煜左右寻不着他人,又头晕的厉害,便潜入院外水帘后清醒一番,这一清醒便迎来了秋皓。
直至谢庭煜在李子树前不远处站定了脚,秋皓才回过神来。
“该死,这男的好生碍事。”秋皓敛了神色,心里暗骂道,当下心思一转,捏着李子未挪脚步,一扯嘴角迎着谢庭煜打量的目光,坦然与他对视着。
面前这湿衣少年只是静静地站着,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好似只是来查看被捕到的馋嘴鸟般,惹得秋皓更加不爽。
“这么巧,你也想吃这李子?”秋皓举起手中的李子,看着谢庭煜道,“那—”
话音未落,秋皓突然出手将那李子向谢庭煜掷去,撒腿就跑道:“送你了。”
谢庭煜眼神陡转,伸手接住迎面飞来的李子,提步追了上去。
秋皓未料到这少年居然轻功不俗,几次甩手飞出暗器,他竟还能跟得上自己,且好几次都险些被他抓住,看着出手干净利索的架势怕是武功在他之上,当下一旋身冲那少年甩出数枚无影针。
谢庭煜反应敏捷,揭下外袍便将那数枚银针统统挡了回去。
秋皓索性不跑了,立在枝头间看着树下的谢庭煜。
“不跑了?”谢庭煜一瞥秋皓,将李子咬在牙间,慢条斯理穿上外袍系着腰带,看那样子像是丝毫不担心秋皓会跑似的。
秋皓忽地莞尔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说:“嗯,后悔了,想起来你还没谢我,舍不得走了。”
谢庭煜拿出齿间李子,说;"谢你啊。你远道而来就为讨个李子,还没尝到就要走,没这道理。这样吧,趁我师叔不在,你同我一起回去吃个够,如何。"
“好啊!”秋皓爽朗道:“你倒是比那老头大气多了。”
“我竟不知,出去遛个弯,我那金枫阁成你的了。”林间忽地传来张子双的声音。
二人四目相对,均未动。
片刻后,张子双蹬着破草鞋窸窸窣窣地从林间走来,搭上谢庭煜的肩头,说:“你倒是大气。”
“她什么时候收了个徒弟,眼光挺毒,可这下手没个轻重。”张子双一瞥秋皓,嘟囔地摇头道:“长得倒还算凑活。”
秋皓沾地后,正色行礼道:“弟子秋皓,奉家师之命,特来拜见师祖。初来乍到,毛手毛脚,望师祖海涵。”
“你身上这是白丫头的手笔?”
“师祖好眼力,正是家师赐教,弟子又添了几笔。”
张子双一拍谢庭煜□□,说: “那股子疯劲儿倒跟她挺像,你该跟你师傅好好学学,拿不准量,怎能见效啊。”
谢庭煜忽觉不对,体内气海翻涌,好似在沸水与寒泉间穿梭,当即就地打坐调息,疏拢周身气息往身□□道逼去。
“弟子受教,下次定不会跟师叔客气。”秋皓浅笑道。
张子双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冷哼一声,说:“白丫头顽皮,当年没少以身入局,要诱我上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如今对着你,她倒是看得挺准,小子,你比她当年还要疯,可这风,刮错方向了吧。你且去吧,让她得空了回家一趟。”
那样子显然表明:看着白柳妍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赶紧走,别碍我眼。
秋皓不知白柳妍的心魔是什么,可他确定白柳妍当年走火入魔应与张子双有关。人人都知张子双算得上“纤红手”的半个师傅,二人亦师亦友对酌斗毒好不痛快,可一朝不慎,挚友陌路,多少人唏嘘,多少人窃喜……秋皓虽知晓白柳妍只把屠骇山当个落脚处,但却未料到,她的家竟还在荒芜山上,这里还有人这般挂念着她。
秋皓倒也识趣,拱手答道:“弟子明白。”
随即一转身,几个起落间便不见了踪影。
张子双摩挲着手心锦囊上的卷云纹,良久浅笑出声,轻叹道:“倒是跟她有几分相像。”
“他是......小师姐的徒弟?”谢庭煜起身揩去唇角残血,揉搓着李子上的牙印道:“武功不俗,神清骨秀,只是年纪轻未免太心狠手辣了点。”
张子双一挑眉,颇为不赞同道:“你松了警惕,着了他的道,该庆幸他未存杀心,否则你哪还有命留到现在。到底是年轻,这小子还是太嫩,心软,可这心软是对着别人的,对自己倒是毫不留情。白丫头这一手,与他而言倒是难解,他未必肯放过自己。” 说着摇头叹出口气,又接着道:“这小子怕是要撂自个手上咯。”
谢庭煜指尖动作停了,好似被点了定身穴般,神色凝滞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开口问道:“他命不久矣了?”
“最多还有小半个月可活。”
“师叔您就放任不管?”
“我已然提点过他了,他若连着悟性都没,可真白瞎了这资质,趁早毁了也算行善。”张子双将一锦囊扔给谢庭煜,说:“先操心自己吧,明珠那丫头重感情,对你......颇为惦念,你且琢磨琢磨怎么答复她吧。惹得她伤心,你这一众师兄弟怕是要头疼了。你那酒量也该练练了,山下不比山上,凡事自己多留心,得空了别忘回来看看,我老头子等着你陪我喝酒。”
张子双说着转身往金枫阁走去,乘着日光摆手道:"去吧,青山一道同风雨,别回头咯!"
“庭煜,明白。”谢庭煜看着张子双渐渐远去的背影,隔着金灿灿的枫林,良久,展颜一笑,心道:“再会。”
“敬嫔娘娘在无忧寺呆了有八年了,未曾出过寺。坊间传闻—”于淼扽着缰绳,忽地侧颈靠近车窗,悄声道:“陛下派人守在寺外,不许娘娘外出,有意将娘娘囚禁在寺里为当年淳妃娘娘腹中夭折的胎儿祈福超度......恐怕不是虚言。”
“随先生差人一直守在寺外,公子不必忧心娘娘安危。”言彧一抽乌驹,扭头向后对着缎帘轻声说。
“叮铃!”
天边兀地划下一道亮光,车门前悬挂的两串六角銮铃骤响,明明刚过晌午,可这天阴得好似傍晚。
雨在下,风未歇,马蹄嘚嘚地敲击着地面,渐起阵阵水花,若是行家瞧见,必定能认出这马乃产自极北冰域之地的马中极品——照夜玉狮子
因着雨水冲刷,车轮碾过泥泞的马道,并未挟裹泥浆,黑楠木造就的车身光洁如新,好似一座移动的行宫。
此一行正是谢庭煜他们,天公有情,不知是要送他归京,还是要阻他归京,自荒芜山脚下启程便开始下雨,一路未停。
半晌,谢庭煜的声音幽幽从帘子后传来,“我离京多年,辛苦你们等我。往事已矣,今后我只希望能护住在乎的人——无论是你们,还是母亲。此行还要多久能到。”
“按着脚力,最晚明晚能到司州。”
“好,准备准备,后天晚上走一趟无忧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