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尘回到莲火殿时,四周一片寂静。
茈岚没有骗他,外面的天色的确很阴沉,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雨。他回到莲火殿,突然感觉整个人异常疲惫,他立刻把那件妖王的外袍脱下,将它重新挂了回去。
月华透过窗棂照在衣袍上,衣上浮起游走的星芒,而那星芒,不属于他。
脱去的瞬间,殊尘突然想到一个词——沐猴而冠,他觉得自己很像猴子,穿着不属于他的衣服,坐着不属于他的位置,总是看起来,很可笑。
殊尘很轻地靠在床边,他累了,而窗外同时也响起了雷声。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激起山岚一般的水雾。
而随着雨一起来的,是秋天的寒意。
好冷。
殊尘坐在莲火殿的窗下看着窗外,发呆了很久,最终决定叫夕雾来给他沏一壶热茶,于是,他伸手很轻地触了一下风铃。
叮叮当当的玉石撞击清脆,而外面也很快传来了脚步声。
“你叫我?”
莲火殿外立刻出现了一个脑袋,十分好奇地看向了屋里。
殊尘忍不住扶额——忘记了,他一早把夕雾叫去做事,所以如今在莲火殿当值的是这个不太聪明的细作。
殊尘看了一眼镜蓝,道:“抱歉,我不小心碰到了风铃,你回去休息吧。”说完,继续靠在窗边小憩了。
镜蓝睁着那双天真的眼睛,问:“我刚好去花朝城打了一壶醉浮生,还准备去再做点薄荷酥,你要不要尝尝?”
殊尘闭目倚在窗边,道:“多谢,不用了。我不喝酒,而且,我也不饿。”
镜蓝道:“尝尝嘛!”
殊尘很无奈地看向她,道:“上次你的手艺我领教过了,实在不敢恭维,你还是做来自己吃吧。”
镜蓝佯装不解道:“我的手艺怎么了?琉火大人一直夸我的手艺很好!”
殊尘摇摇头,道:“琉火?他的舌头就是木头,你有本事让蛊水尝了夸你,再来找我炫耀也不迟。”
镜蓝抬头看向他,道:“蛊水大人每天神神秘秘的,我哪能找得到他?你说我的手艺不好,那薄荷酥要怎么蒸才好吃?”
殊尘道:“糖不要放得那么多,水温用的也不太对,面揉得也有点问题。”
镜蓝非常勤学好问,她立刻道:“那应该怎么做?”
******
殊尘站在膳房里揉面的时候,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好像被套路了。可扭头回去看时,身后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又似乎在告诉他是他多想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他一个妖王要来揉面?
就在他困惑的时候,镜蓝非常贴心地在他身后替他将披散的长发束了起来。
殊尘非常习惯性地道:“多谢。”
镜蓝立刻道:“小事!”
殊尘谢完之后自己也有些懊恼,谢她干嘛?
本来他的伤就还还没好,如今还莫名其妙地居然来到膳房做糕点,还系了一条这么丑的发带。就算要道谢,也应该是她向自己道谢吧?
怪就怪他是个从小就把谢字挂在嘴边的人,谨小慎微久了,竟然对一个下人也是这样。
殊尘很厌恶自己,这样太过于讨好的姿态会让他想到从前,可那些过往,他早已不愿想起。
殊尘一边低头揉面,一边道:“今天找我是要说什么事,还是想说服我和你一起对付魔尊和溦山掌门吗?”
镜蓝道:“是你叫我来的好吗?我只是大晚上饿了!”
殊尘道:“所以便想吃薄荷酥吗?”
镜蓝道:“也不算想吃,薄荷醉猫,我是摘来抓猫的!”
抓猫?
殊尘看向她,道:“为什么要抓猫,你和猫有仇吗?”
镜蓝道:“就是觉得猫傻傻的,很好玩!”
傻傻的……
殊尘尴尬了一瞬,他心想,傻的是你吧,在妖界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妖吗,当着我的面说我傻?
而且,猫,傻?
除了莲奚那种笨的离谱的猫之外,绝大多数猫都是很聪明的好吗?
殊尘坚定了自己想要摁死莲奚的决心,这么笨蛋的一只猫,也太给猫妖丢脸了。现在随便一只小妖都敢在他面前说猫“傻”,这肯定是莲奚害的!
殊尘不再多说,继续揉面去了。
“你看,就是这样,学会了吗?”殊尘将糕饼放进蒸笼后,扭头看向镜蓝。
镜蓝在旁边探头认真看着,点点头道:“好像学会了,又好像没有学会。这太难了,下次能再教我一次吗?”
殊尘瞪了她一眼,道:“不可以!”
殊尘很无语,他想,这个人也太会顺杆往上爬了。
他堂堂一个妖王,怎么到了这里,还要穿着滑稽地在这里做饭,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可笑的妖王?
镜蓝道:“你就再教我一次吧,就再教一次,下次我一定能学会!”
妖界的大家都很怕殊尘,因为他虽然大多数时候温和,可发怒时太过狠厉,而平日也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从没有谁敢这样缠着他不放。
所以,他们也都没有机会发现殊尘最大的弱点。
殊尘最终叹了口气,道:“下次再说吧,如果那时候都忘了,再来问我。”
******
醉浮生倒进酒杯里,香醇的酒气飘散在莲火殿。
殊尘很小口地抿了一口,酒香醇柔滑,像是山涧清泉,清冽甘甜中带着香气。
他喝酒时很安静很小心,都是很轻地抿小一口。
殊尘喜欢酒,但却又担心自己失态,所以总是不肯喝。他心里藏了太多秘密,所以绝对不肯让自己失态,那对他而言,是太可怕的事情。
薄荷也是一样,薄荷醉猫,所以薄荷酥虽然好吃,可他却不会让自己多吃。
如果醉了,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象不出来,只是想想都会头皮发麻。
伪装了这么多年,他不敢想象失去理智的自己会有多狼狈,万一脱口而出一些不该说的话,那他……
“好喝吗?”镜蓝睁着那双狡黠的眼睛问他。
“我不擅饮酒,只能喝一点。”殊尘明明酒量并没有那么差,却偏要那么说。
镜蓝拍拍他的肩,道:“没事,你要是晕了,我来扛你!”
殊尘心中暗想,让你看见我失态的样子?那我怕是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再出现在妖界了。
殊尘虽然心里那么想,但他却很顺从地道:“好,多谢你。”
这是殊尘的性格,他总是喜欢伪装,把喜欢佯装成不喜欢,把不喜欢佯装成喜欢,有时候装得太久,他会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忘了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哇,你做的这个薄荷酥还真好吃!”镜蓝惊喜道。
“我刚刚没冤枉你吧?”殊尘很淡地笑了一下,道。
“你还会做什么别的,下次也让我尝尝呗?”镜蓝扭头看向他。
“这个妖界还没人敢差使我做事,你就不怕我?”殊尘看向镜蓝,淡淡笑了一下。
镜蓝也很轻地笑了一声,她伸手又一次很轻地点向了殊尘的胸膛。
隔着衣服摩挲,有点冰凉,也有点微痒。
镜蓝抬头看向他,道:“你好像也不怕我,这里是心脏,我若用了灵力,你就死了。”
殊尘看着胸膛上的那只手,笑了笑道:“如果你出手不够快,那死的便是你。”
镜蓝道:“所以你是想和我赌,看你会不会死在我手里?”
殊尘道:“我喜欢赌,姑娘喜欢吗?”
镜蓝笑笑,道:“我不喜欢赌,我只做有把握的事情。”
殊尘笑了一声,道:“所以你有把握让我帮你?姑娘,我们素不相识,我和沈玄卿叶扶疏都没有仇怨,你未免也太托大了。”
镜蓝道:“我说了,今天我们不聊这件事,今天我只是来找你喝酒。”
一刻钟后,镜蓝喝完酒准备走了,她在月下伸了个懒腰。
此刻,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月亮透过窗子照进来落在妖王的那件外袍上,那衣上的星辰在月光下浮起星芒,星芒映在殊尘的侧脸上。
殊尘看见这件衣服,心中正有些怅然,突然看见镜蓝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扭头看向那衣袍道:“这是什么衣服啊,好丑!”
殊尘怔了一瞬,道:“这是妖王的万妖冕服,你如今在妖界,不要说不敬的话。”
镜蓝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道:“真的很丑,黑色泛着绿光,像个大青蝇!历代妖王可真倒霉,要穿这么丑的衣服!”说着,她看向殊尘道:“最近好像也没有什么祭典,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殊尘很轻地摇了一下头,道:“拿出来看看而已。星河耿耿,垂影参然,但这光终归不是属于莲火殿的。”说完,很轻地笑了一下。
镜蓝道:“不属于就不属于呗,一点星光垂影,连本书都照不清楚,谁稀罕呢!”说完,她摇了摇头表示看不上这件衣服,转身离开了。
殊尘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冷,但镜蓝走了以后,他目光重新看向了空荡荡的身后。
谁稀罕呢?
殊尘突然有些怅然,是啊,在意这些干什么?有了妖王的位置又能怎么样,为何总是要去求这些虚妄的东西?
那一点星光垂影从不曾照到他的身上,那就不在意他们就好,何必总是这样自怜自艾,让自己看起来这么可笑,这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