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没有多久就变成了细雨
他在河堤旁站着，举着黑色的伞，江水泛起鳞片一样的波纹，看起来像结冰一样的白色江水流淌着，像是北风推移河面上的垃圾，树叶一齐平移
有运货的轮船逆着水流缓慢笨重地前进
视线里穿着破旧蓝色袄子的老人拿着树枝捆起来的扫帚把枯枝败叶聚拢到树下，踩着没干的石板路啪嗒啪嗒地走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和他一起出门的短头发女生，在他慌张地看见她打开门的时候这个对门的女生竟然先开口问起他的情况，而自己上一次和人有这种交流是在什么时候?他低头扯了扯自己的围巾，老是被拉链卡住，他想，之前在楼道里因为紧张所以围巾也是这样被拉链卡住了
其实不用这么紧张的，这座城市现在应该没有人会再认识他了，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成为白骨埋在这个城市的冬季，比起被以前认识的人认出来，现在也许倒是陌生人让他神经更紧张一些
他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笑容
笑起来很好看的人
呼出一口若隐若现的白气，它像烟雾一样飘散在空气里，抬头看到已经枯了的一长排柳树耷拉着头，光秃秃的枝条在北风里发抖，他也觉得冷得有点发颤，于是沿着空无一人的石板路慢慢往下游走
要是后面有人看到自己，自己应该就像灰白色天空大地里一粒黑色的石子一样缓慢移动，这座冬季的树叶是灰色的，像是生命力的流失带走了鲜艳的颜色
他远离河道，踏上冰冷的街道，汽车在微白的天空衬托下那亮起的车灯都是潮湿的，点缀在路上的这一点点亮光不知道有没有让这条路更有温度一些
终究还是白色更多一些，可能在春夏如此热闹的城市冬季和颜色一样冷清，而他却很喜欢这座城市微微发白的样子，好像这个时候这座城市是属于他的一样
疲劳遮盖了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他想起自己明明这一天除了散步根本就没有干什么
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回到这里，现在是没有任何身份的人，城市的游魂，他这样称呼现在的自己
不知不觉即将暗下来了，雨点变得棉柔稀疏，有一种毛茸茸的触感
他戴上耳机，穿过密密麻麻的霓虹灯牌，白雾和水润的冷空气，往自己记忆里的道路走去
他身边的人都不喜欢下雨
他也从来没告诉不喜欢阴雨天气的他们他其实很喜欢下雨
虽然下雨的时候地板会变得脏兮兮的，衣服会带着潮气，可能走在路上会被路过的司机溅起的水花弄的很狼狈，会跟别人的雨伞撞上，但是他很喜欢下雨，混在人群里听雨伞上的滴嗒声或躲在家里的窗台前听雨滴敲击空调外机的声音都会让他觉得很快乐，刚下过雨还带着潮气的风会让他觉得短暂的离开了城市，飘到了森林尽头
举着伞站在这个被高楼大厦夹击着的巷子里，他看到了一家很熟悉的店子
这家卖卤菜的熟食店还在啊，，，他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无数个和这条熟悉街道息息相关的回忆像石子投进静谧的湖水，激起繁杂的涟漪，他想走到熟食柜前又突然停在门口
老板娘会认出我吧，他看着坐在店内聚精会神看着电视的老板娘，自己离自己的记忆总是有时间的距离，要去触碰这永远都碰不到的回忆吗
店面装修过了，吊顶上多了好几盏暖黄色的小灯，所有东西都比五年之前更光洁明亮，最初即使设备简陋，店里只有一台小电视和微波炉，那个时候只有二十出头的老板娘也把这些仅有的物件摆得井然有序，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菜市场旁的街道里竟然还有这么干净的熟食店，小时候自己也总是很奇怪，这么年轻的面孔怎么会出现在这都是中老年人居多的巷子
而就连老板娘，现在也不似以前年轻了
他闻到酱料和卤汁浸泡过的肉香，喉结微微滚动，把手搭在熟食柜的玻璃上，用手指轻轻敲打玻璃
“你好啊，帮我称一点牛肉吧”他看着老板娘，露出和孩童时期面对她一样的笑容
老板娘走过来，推开柜门，伸出手取过挂在墙上的木夹子，脸颊因为室内的暖气微微涨红，眼睛看着面前的柜子
“这一块切一半吧谢谢”他手指点在玻璃上画着圈，眼睛亮亮地看着老板娘，像是希望她认出他，而老板娘熟练地快刀切着牛肉，切完之后侧头甩开挡在脸前的刘海后，她也注意到他的眼神
愣了愣之后，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微张
“欸?”
“长这么高啦”她有点惊喜地看着这个全身黑色的孩子，从下巴刚好能够搭在柜角上到现在自己要仰头才能对视的高度
老板娘指着自己的头发划拉着“你，，，”
“剪掉了”他嘴角上扬用手指抵住鬓角
两人之间距离里的空气静止下来，他耳边却刮起狂风
提着热腾腾的塑料袋，他越发觉得越熟悉的东西就越是在这个时候刺痛自己，因为自己经历过这些回到这里之后发现除了时间给予人自然的流逝，此外没有任何东西改变，这样想着的时候连冷空气都变得更加锋利起来，他低着头加快脚步，而天已经开始变得靛青
踩着融入黑夜的树影，他回到家，在门口翻找着钥匙 然后像是有人等着他上楼一样，对面的门在他插进钥匙的那一刻和他的门同时被打开
他转过头，一个小脑袋从对面探了出来
她如同一只好奇的狗狗似的眨着眼睛，态度好像和之前截然不同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于是尴尬地笑笑，抬起手里的塑料袋说
“我买了一点菜，你要是晚上有空的话可以来我家坐一坐”
她看上去思考了几秒钟，然后把门完全拉开，他看到她穿着浅绿色的面包服，左手抱起一团围巾
“或者出去吃饭吧，我请你”他又有些害羞地问，头微微低下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你不认识啊，你不觉得这样问很冒昧吗”她侧头看着他手里的塑料袋，嘴角勾起笑道:“这是什么菜啊”
“凉拌牛肉”
“放家里吧，那就出去吃饭，你刚刚说的你请我”她反手利落地合起门跳到他面前“我刚好有个事情想问你”她话音未落双手就把围巾团起来一边绕到脖子上
他抿起嘴唇笑笑，再次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天马上完全黑了”一起走出院子，踩着阶梯上行到街道后她抬头看向把树叶晕染成火的路灯，每一步随视线转移，路灯像烛火一样跳动着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侧头说: “天黑下来人的痕迹就盖过自然的痕迹了，夜里的街道就是人的街道，这些灯火也很好看”他在夜空中吐出一口若隐若现的白气，她看着这缕雾气在朱紫色的天空里飘散，然后双手聚拢在唇前
“呼——”
她学着他吹出一团白气，它们在冷空气里打转，翻滚着向前，然后和刚刚一样消失在夜空里
街上此时已经熙熙攘攘起来
他有些紧张，因为面前的人突然热情得让他有点不适应，所以他把目光拉远到街上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杂货店，蒸菜馆，小笼包铺子前热气腾腾的屉笼
夜晚的烟火气，忙忙碌碌的人们好像都和自己无关，自己像一条鱼一样在这河流里游泳，看向身边也在顺着他刚刚目光的短发女生，自己很久没单独和人这样并肩行走，现在发生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而他相信她也是这样想的
“我要买这个”她停在一家炸元宵小摊前，老板穿着贴身的条纹背心，他扫了贴在铁皮摊贩小车的二维码然后看向她，“桂花馅的我要”她挑起眉毛有些调侃地说“谢谢你请我哈”
“没关系，，，”
油锅正在滋滋地响，酥皮的油香从锅里弥漫出来，身边一个小孩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在油里翻滚冒泡的食物，等着他的那份炸好，他和她都侧头看着小孩渴望的眼神，然后两人仿佛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默契看向对方，对视的瞬间都捂着嘴笑出声来
“对了你不是有事要...”
“嘘”她左手接过炸好的元宵，右手手指竖起放在嘴上“坐下来之后会问的”
他小声说好，不失礼貌地微笑起来，他现在其实是有些焦急和疑惑的，他担心很多东西，他确定面前这个看起来萍水相逢的短发女生好像是认识他
虽然认识他的人也许不知道前几年自己发生了什么，但他不确定是因为什么才认识他的，不确定性充斥着他近几年的每一天，即使带着目的回来，他也不知道从何做起
“走，去这家”她指了指一家装潢很温馨的茶餐厅，然后握住木质把手一拉，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令他惊讶的是，他几乎没见过这家店子，好像是在他离开的几年里出现的，几乎所有人讲话声音都很小，好像误入了什么咖啡馆，让他觉得有一种低沸点的温和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灯火液态似的涌动，掺杂着冬夜的冰晶和这座久违的城市独有的潮湿气息
他看到女生坐下来后望向窗外，眼波流转，入夜的霓虹色彩映在她的脸上，像是夜色上的妆，有那么一刻他竟然有些出神
她转过头，眨着眼睛
“你是市实验中学的对吗，初中在那里读的”她拿起筷子竖着抵在碗底，然后眼睛盯着银质的筷子尖
他没打算隐瞒什么，既然她已经问了，说明她一定认识他了
“留了，，，”她突然笑起来，用手指捋了捋两鬓的头发，然后在胸口前比划一下“这么长的头发”
“啊，，，是的，你也是那里上学的吗”他有些害羞地笑了，心里总算如释重负，只是见过眼熟的校友而已吧，他想
“对啊，而且我就在你隔壁班来着，记得你们班总是气氛阴沉沉的，我那一届应该很多人都对你印象特别深刻吧”她夹起一小块鸡蛋送进嘴里，“你还把校服后面字画成红色了”
“不对吧，我记得很多人都画成各种各样的颜色，不是只有我画过啊”他摸着耳廓
“但是留长头发的男生学校里应该就你一个吧”女生歪了歪脑袋，睫毛微微颤动，他注意到她的左眼下有一粒浅色的痣
“对啊，不过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已经剪掉了”
他们聊到初中的年级主任，吹胡子瞪眼地在主席台上骂骂咧咧的样子，还有校门口那条长街的花花绿绿的小摊贩，晚上把灯泡挂在小推车上卖烧烤“不知道的还以为停电了哈哈哈哈一路都是灯泡”推开店门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兴奋，好像过了些年之后提起这些会比当时经历着时更加开心
“因为现在没有那个时候的烦恼了吧”短发女生和他一拉开店门，冷空气好像都静止下来了
他们穿行在车水马龙里，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开门前，他转头轻轻地和她说
“晚安”
“你也是，晚安”她嘴角勾起一个甜甜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