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乃是皇上新宠,新封答应,一连几天都被翻了绿头牌,一时间风光无两。
宫里人向来见风使舵,见此便都将好的送至永寿宫。见大宫女春婵来拿月例银子,忙谄媚巴结。
春婵也是宫女出身,知道底下人的苦楚,并不摆架子拿大,却也被捧的飘飘然起来。
恰巧出门于长街之上撞见了进忠,喜滋滋的一福身:“进忠公公!”
进忠见她满面春风,笑问:“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春婵姑娘这么开心。莫不是卫答应又有什么好事儿了?”
春婵笑道:“可不是嘛!都知我们主儿得宠,各个儿都殷勤的很。先前我去拿月例银子,还有小丫头管我叫姑姑呢!”
进忠是个好脾气的,低头一笑:“瞧把姑娘得意的。如今卫答应得宠,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还是当心些好。皇上那边儿已有意升卫答应的位分,封号都拟定好了,这不,我刚从内务府传话儿回来。”
“当真?多谢皇上!多谢公公!”春婵乖觉,忙低声道,“我们主儿说了,她有今日,还得多亏进忠公公。主儿心中有数,定然不忘。皇上赏下的东西,但凡是好些的,主儿都让奴婢留着给公公随意挑选呢。”
进忠并不将贵重之物放在心上,只轻笑道:“她倒有心。我今儿还有别的事儿,你先回去吧。”
“是,那奴婢先回去报喜。”
这边刚欢天喜地的跑进来,谁知永寿宫内一片愁云惨雾,王蟾与澜翠皆是垂头丧气,唯有嬿婉好些。
春婵奇道:“这是怎么了?方才我来的时候遇着进忠公公,他说皇上拟旨,要封主儿为贵人呢,你们可知道了?”
澜翠气呼呼的上来:“知道了。但你不知道。我方才陪主儿去给皇上和娴贵妃娘娘送燕窝,娴贵妃娘娘说咱们主儿燕窝用量太多,什么『贪多贪足,失了美味』,好大一顿排揎呢!惹得皇上也对主儿不满……还好皇上顾着面子,没撤了旨意。那娴贵妃娘娘也真是的……”
“不。”嬿婉道,“是我自己没见识。春婵,你来得正好,之前皇上赏的端砚你帮本宫找出来,再拿两本常见的笔帖。我读书少,字也写的实在不好。还有,之前我在四执库偷偷学过一些昆曲,想必日后也是有用的,只是我学艺不精……澜翠,你去寻个好师傅来。”
春婵见她斗志满满,催促还在发愣的澜翠:“去呀。”
深夜,嬿婉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见春婵当值,便道:“你若累了便去休息吧。”
春婵不敢惊扰她用功,见嬿婉召唤,方才上前轻轻帮她揉着手腕,笑道:“奴婢不累。主儿,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夜深了,还是先歇着吧。”
嬿婉垂下头,叹道:“我哪里睡的着啊……我是宫女出身,没有家室,更没有依仗。皇上对我,也不过是一时新鲜。若不投其所好,再精进些,怕是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她当嫔妃不久,人前不敢丢了主子身份,在春婵和澜翠面前却袒露了心声。
春婵急道:“主儿胡说什么呢!主儿刚封了贵人,以后的青云路还长着呢。再说,皇贵妃前阵子殁了,宫里有闹了痘疫,或许皇上心情不佳,也是有的。并不是针对主儿的。”
“春婵,你也不必安慰我。你我姐妹多年,我不怕告诉你,曾经我在嘉妃那受尽屈辱,幸得进忠相助,我才能见到皇上。如今皇后病着,后宫里嘉妃与娴贵妃掌事。嘉妃恨我入骨,是断然容不下我的。娴贵妃虽对我有所误解,但当年嘉妃当众羞辱我时,她也曾经试图帮我解围,这份恩情,我感念于心。想必她即便再不喜欢我,也不会如嘉妃那般。况且,她也帮云彻哥哥寻了个御前侍卫之职,云彻哥哥只是在冷宫时帮过她一次而已,我想……娴贵妃娘娘既知恩图报,必是个好相与的。”
春婵微一沉吟:“主儿,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娴贵妃娘娘帮的是凌云彻,而不是您。即便娴贵妃娘娘真的有那个心帮您,也是过去的事了,以前您只是个宫女,如今您与她皆是皇上的妃嫔,关系不可同日而语啊。况且那个凌云彻……主儿还是彻底断了的好。主儿与他毕竟有过旧日恩情,主儿如今是皇上的人,若有人刻意为难,怕是日后麻烦不断呢。”
嬿婉点了点头,眼中隐隐不舍,口中却道:“忙着说话,墨都要干了,你赶紧帮我磨墨,趁着还早,我再写两篇。”
看着春婵匆忙起身慌乱的样子,嬿婉不禁轻轻一笑。她何尝不知道春婵是个最讲义气的。自己在花房时,春婵经常偷偷来探望,为此没少挨芬姑姑的打,却也只厚脸皮的嘻嘻笑,掉眼泪的却是嬿婉。
最常见的情况是,嬿婉含泪帮春婵擦拭着胳膊的新伤,而春婵则一边安慰她一边乱出主意。
“我凑了三两银子,回头帮你问问大阿哥那还能不能回去。”
“不然我帮你去找你的侍卫哥哥?看他什么时候想办法接你走?”
“等我想办法讨好芬姑姑,把你要过来?”
“不过芬姑姑打人有点儿疼。”
“啊呀你别哭啦!眼睛都肿啦!”
嬿婉总是被她气的破涕为笑,心想这日子虽苦,有个人作伴,却是总有盼头的。
花房虽然事务繁杂,但熬到二十五岁,存一笔钱,也能出宫了。
直到她被娴妃连累,莫名成了皇后的眼中钉,被发配给了嘉妃,被关在启祥宫做所有的低贱的粗活,连饭都吃不饱。凌云彻不知道她去了哪,春婵也不知道。
似乎日子已经到头了。总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
某年的中秋家宴,阖宫都去看热闹。嬿婉一人在启祥宫擦着地,忽而听得树声沙沙作响,便见春婵趴在墙头,鬼鬼祟祟露出半个脑袋。
嬿婉心中的委屈浮起,隐忍已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滴滴答答湿了衣襟。
春婵趴在墙头,见那个骨瘦如柴的她哭,自己也红了眼眶。但很快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用一块手帕包严实了,小心翼翼的丢了进来。
嬿婉不敢被人察觉,偷偷拾起小包裹,刚打开又哭了起来。
是皇上中秋赏全宫的喜饼。
小巧而精致的“喜”字格外刺眼与讽刺。
嬿婉的嗓子眼里仿佛堵了一大团湿漉漉的棉花,美味的喜饼也难以下咽。
但她终归是擦干眼泪,恢复了平静。
就连贞淑姑姑回来看到她也略感诧异,被折磨的不堪忍受的她似乎又恢复了某种坚韧的力量。
春婵的出现,将她从无尽无穷的噩梦拉回了现实。
被藏的再好,她也是会被人找到的。
噩梦总有一天会醒的。
不知道她想了多久,想了何人,总归眼神中漏出的哀婉令春婵心里发酸,便故意换了话题:“主儿这个字写的真好看,可惜奴婢识字少。比如……这几个字,奴婢只认得一两个。”
嬿婉展开春婵指着的那卷,思绪回到了五年前初遇皇帝时的场景,含笑道:“这也是皇上教的呢。『亭亭似月,嬿婉如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诗那么好听,原来我的名字也不似我的身份那般卑贱。后来……”
她盈盈如水般的眼眸逐渐暗淡下去,春婵不忍见此,心里难过。
“主儿的名字还在诗里呢!真好听啊!”春婵佯装不懂,忽而轻轻拉了拉嬿婉的衣袖,“不知道诗里有没有我的名字呢?”
嬿婉很快高兴起来:“自然是有啦!『春』和『蝉』都是好意头呢!我想想啊……嗯……”
面对着春婵期待的目光大喇喇的转为失望委屈,嬿婉很快怯了两分,安慰道:“春婵,是、是我读书太少了,但一定是有的!若是皇上或是其他娘娘,一定知道的。春婵你别急啊,我再想想……”
春婵本就是逗她开心,见她不再提旧事也放下了心。
嬿婉忽而一笑,展开那卷纸放在春婵手中:“虽然我还没有找到,但你看啊,『嬿婉如春』的『春』字就有你的名字在啊!你容我翻翻书,待我以后找到了再告诉你。现在你且先和我在一处,好不好啊?”
春婵笑着接过:“不用找了,这便是最好的!”
在这个吃人的深宫,做宫女尚且不易,何况是做皇帝的嫔妃?
被人欺负了只会哭(后来听嬿婉说她还会默默诅咒人,方法是在对方生孩子的时候握着拳头偷偷喊“疼死你”),被那个该死的侍卫哥哥骗了还要被责备一番。
没有家室背景也没有亲朋。
不被其他妃嫔待见。
一段随时被收走的皇家恩宠。
若连自己都不在,嬿婉孤立无援的该怎么办呢?
故而春婵心里很是满意。虽不大识得文墨,却将那一笔一划刻在了心里。
嬿婉,如春。
总是在一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