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垚的事情闹了三天。
刀疤刘一口否认这件事,认为张垚污蔑他,再加上数学办公室坏了半年还没修,校方到现在也还没给出一个结果。
徐栩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表面平静,内心已是翻山倒海——尽管我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抹去那个记忆,但怎么也忘不了。这件事或许只有我一个证人,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证人。如果我把实情说出,最好的情况是刀疤刘被革职,但这样的话,我转学的事情也会从一个秘而不宣变得人尽皆知,说不定还会被赶回二中。最差的情况,我的证词也没有用,老师们可能会以为我和张垚合起伙来诬陷刀疤刘,刀疤刘知道我背叛了他,也可能会暗中把我调回二中。
无论怎样,只要我敢做那个冲锋陷阵的证人,我在一中就一定没有容身之处了。
想起昨天回家,我爸我妈叮嘱我好好备战高考,不能有一点闪失,我还是咽下了这个秘密。
在徐栩的打抱不平的正义的语言中,我越来越无地自容,于是我拿起水杯出去接水。
刚一出门,我就碰到魂不守舍的黄鹤。
他面容枯槁,精神萎靡,看得出来,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
我没和他说话,径直走向水池,发现隋风也在接水。
如果换做以前,我一定是最不自然那一个,但是我感觉到,这几天隋风每次看到我都很不自然。
我总感觉他想靠近又不敢,脚步在原地踌躇,像踩在无形的边界线上。
他故作轻松地推了推眼镜,以极快的速度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珠子却还是看着地面。
“接水啊?”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杯子里的热水快速升高,直到漫出来。
我赶忙帮他把水龙头关上,他尴尬地不知所措,扭了好几下才把盖子拧紧。
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用一整节课的时间推敲他的举动的意图,可是现在我无心搭理,毕竟有许多更重要的事在前方等着我。
回教室的路上,我看到二班的阳台,张垚捧着一摞卷子走过,她的大衣衣角在身后猎猎翻飞,目光笔直地望向前方——不是目中无人,而是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障碍’二字。人群自动为她分开一条路,不是因她张扬,而是那股从容与强大,让人下意识退后半步。
我想起海明威写的一句话——真正的勇敢,是压力之下的优雅。
下午,露露把我和隋风叫去办公室,说分析一下我俩的语文卷子。
刚到办公室,我就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声音。
我走进一看,张垚在,刀疤刘也在,学校的几个领导正坐在沙发上据理力争着什么。
露露让我俩别多管闲事,但我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也许是我好奇心作祟,也许是他们的声音太过刺耳。
我听到浦玉粉清脆的声音:“这件事,说好处理也好处理,说不好处理也不好处理。本来可以私下解决,你非要把事情闹这么大,现在同学之间可是议论非非,对你一个小姑娘的名声也不好啊。我还听到有人说什么,你和刘老师师生恋,说的一个比一个难听......”
“吴声,吴声?”
我神游了一会儿,又感到手被拐了一下,我的注意力回到露露身上。
“你以前写作文不是都挺注意结构化框架的吗,怎么这次写得这么杂糅散乱,啊,吴声?”
“老师,我下次会注意的。”
“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他教了我快两年。但是,如果你们学校执意包庇,我会去报警,让司法机关来处理这件事,学校给不了我的公道,社会可以给。”
张垚声音明亮,字正腔圆,我感到一种叫做“底气”的无形的东西。
“你的选择题怎么错这么多,你平时都控制在两个以内,这次一下错了五个,可要好好找找原因,是不是最近准备化学竞赛太累了?”
“嗯,老师,我会好好找原因的。”
我听到旁边隋风发出熟悉的、不易察觉的笑。
我忽然反应过来,刚才说话怎么这么像人机。
“你看看她,其他小姑娘提到这种事情,都是羞愧地抬不起头,她倒好,趾高气昂,很骄傲吗?”
“我是受害者,凭什么要低头!”
我猛地抬起头,把正在给隋风讲题的露露吓了一跳。
张垚的脊背笔直如剑,眼神依旧锐利,但瞳孔深处像有暴风雨在无声翻涌。她嘴角扯出惯常的弧度,却比哭更让人心惊。脸上褪尽的血色,像冰封的雪原,唯有颧骨泛着不自然的红。
我的指甲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掐大腿了,那天洗澡,我数了下,一个月的时间,我的腿已经长出三十七道疤了。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掉落,迅疾有力地打在试卷上。
露露和隋风抬头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无法接受这样惨烈的场面——几个人民教师对一个受害女孩的围剿。
等到情绪渐渐平稳,我颤抖着、迟疑着举起手,努力按住哭腔,心脏快要将我的骨架震碎。
“我......我看到了,我是证人,我是证人。”
办公室所有目光都迁移到我身上。
浦玉粉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走过来,办公室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瞪大双眼看着我,有如一只凶猛狠厉的老鹰。“你看到什么了?”
我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逼回去,可它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一滴接一滴,像坏掉的水龙头。我恨自己失控,拳头攥得生疼,但泪水还是背叛了理智,肆意流淌。
“你......别激动。”
慢慢靠过来的隋风酝酿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
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吴声,别哭,现在有人比你更无助,她需要你。
别哭,别哭,别哭。
我几乎是喘着把话说完的:“我......我那天,去数学办公室还作业,看到,”说到这里,我看到面色一直风平浪静的刀疤刘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我看到,看到刘老师,他的手......”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描述。正当我无措的时候,我看到张垚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她笑了起来,眼神里有欣慰,也有庆幸。
我总觉得不能这么横冲直撞。
我的大脑里设想了很多个结局,如果我一五一十将我知道的说出,那也无法成为有力的证据。我的大脑像超频的CPU,散热风扇嗡嗡作响,后台程序疯狂弹窗,每个神经元都在冒蓝光。
于是我看向刀疤刘,问:“刘老师,那天晚上把我从四楼追到一楼的人是你吧,”他刚想矢口否认,我便打断他,“走廊上,楼梯间都装了监控,你否认也没用。”
刀疤刘故作轻松地翘了翘二郎腿,“是啊,我就是怕你误会,我才追出来向你解释,谁知道你跑得这么快,难不成是你做贼心虚。”
我听到旁边的隋风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不要脸。”
我笑了一下,继续说:“我还没说完,那天晚上,我看到,刘老师把刀架在张垚的脖子上,张垚很抗拒。”
刀疤刘果然上钩了,他连忙否认:“我哪里拿刀了,我当时明明在摸她的胸口,而且她怎么敢抗拒我?”
隋风激动地跳起来,指着刀疤刘大喊:“大家都听到了,他亲口承认了。”
浦玉粉瞳孔地震了两秒,随即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啪地一声泄了气。
刀疤刘那双眼睛亮起又暗下的速度,像火柴划燃在潮湿的夜里,短暂的光亮只够照见早已写好的结局。他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是在说:“我竟然会被你套话套中?”
几个学校领导都不敢发话,面面相觑。
露露迟疑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来。“我听到了。”
办公室其他几个年轻教师和实习教师也纷纷附和。“我也听到了。”
我真是庆幸,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年轻的人,和年轻的心——那种未被世俗侵蚀的,没被所谓功名利禄束缚的,没被考绩评优这些被时间规定了的错误的东西所捆绑的,年轻的心。
我想起王小波说的那句话:“我很渺小,无论做了什么,都是同样的渺小。但是只要我还在走动,就超越了死亡。”
临近期末考那几天,刀疤刘被停职,送去了公安机关,终身禁止从教。
我也知道,我在一中的日子即将走向尾声。
瓦檐上的雪从绒絮堆成棉被,又塌陷成薄壳,最后只剩窗沿一排冰凌——像被啮咬过的年历,残缺地挂着。
那天下午下课,老希把我叫出教室,语重心长地说:“你转学的事情,校领导都知道,本来碍于刘老师在,所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现在,新上任的副校长查清了刘老师之前做的,一些违规的事,所以你也需要离开。”
我误打误撞闯进了这场高级教师之间的博弈,有一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滋味。
刀疤刘走了,下一个副校长会是一个高风亮节、兢兢业业的好校长吗?
老希又叹了口气:“你家里的情况我知道,老师为你争取过,说你成绩优异,人品端正,为班级跑长跑,前几天还为学校取得了化学竞赛省级二等奖的好成绩,但是都无济于事,”老希眼眶居然红了,“不多说了,老师希望你回到二中后,能遇到好老师,不辜负,不辜负你这么辛苦地读书。”
他拍了拍我的肩,我看到他那撮油油的刘海白了好几根。
“加油吧,吴声同学,今年夏天,不论去到哪里,都要通知老希,不管你考到哪个大学,老希永远相信你。我还是那句话,性格决定命运,所以你一定会大有所为。”
我那句‘谢谢’卡在喉咙里变成钝痛——原来他知道我们叫他“老希”,原来我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这么好的老师。
老希说我可以选择明天周五放学走,让同学们给我办一个欢送会。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在今晚悄悄地离开,正如我悄悄地来到这儿。
他笑着点头时,夕阳正好斜切过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些阴影轻微地晃动着,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拨弄。
我先回到宿舍,把行李收拾好,因为床铺行李是学校提供,所以我没有带走。
我拖着行李箱,来到教室,把各种书收拾好,一起放进行李箱。
天渐渐黑了,徐栩旁边那个座位也慢慢变空了。
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啪”地把笔放下,一把夺过我的第二个书包,背在自己身上,说:“我送你。”
熟悉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她的灰色羽绒服领口钻出睡衣的一角,睡衣上那几只歪歪扭扭的小熊正在对我笑。
走到楼下,天已经全然黑了。
我刚走到门禁处,回头便看到高矮胖瘦几个身影,像是西天取经四师徒,正朝我们快速走来。那座古老的教学楼的灯为他们描摹出一副美丽璀璨的剪影。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朴树《那些花儿》
我们一起在篮球场上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一起去医院拯救体弱多病的老希,一起成为以隋风这只大老鼠为首的“碎嘴多话”组,一起去饮水池抢热水泡面,一起在一个枝繁叶茂的五月唱响《五月天》,一起夺得女生三千米的“最佳励志奖”......
泪眼朦胧中,隋风那高高瘦瘦的身影逐渐清晰,“吴巡考,想偷偷溜走啊。”
“你还真是人如其名啊,走得时候无声无息,跟隋风那个‘来无影去无踪’有一拼。”黄鹤附和道。
张垚笑着说:“我们‘二字组’的组长居然这么厉害,刚办完大事就要了却身后事,不告而别,果然是大侠风范。”
朱瞳疑惑地看着隋风,“你不是什么‘英语超越组’吗,我们‘二字组’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黄鹤笑嘻嘻地挽着隋风的胳膊,帮他解释道:“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他说他生是二字组的人,死是二字组的鬼!”
“对对对,要是去了二中有人敢阴阳怪气你,你只管跟我们说,我在二中可是人脉极广。”
张垚走上前来,一把抱住我,我闻到了她脖颈处的悠悠茉莉花香。
她无声地抽泣着,我静静承担着她那颗失重的头。
“对,对不起。”
我连忙抚摸她的背,“有什么对不起的,换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全盘托出的。”
“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辛苦。”
我极力憋住眼泪,却不想,它还是从我强装笑意的脸上流下,仿佛要将我的脸烫得冒烟。
今天已经是第二个人说,要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辛苦。
那些早起看生物书的日子,一小时刷完一套生物卷子的日子,中午省钱省时间吃泡面的日子,似乎都在这个我曾以为无人问津的冬天留下了一串脚印。
最早落下的雪沉默如谜,而融雪时分,檐滴声越来越密——直到某天清晨,人们突然发现,那嘀嗒声原是春天秒针的走动。
隋风笑着捶我的肩膀,却在触碰瞬间放轻了力道,变成近乎颤抖的轻抚。
拥抱完毕,徐栩递过书包时,她突然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又像被烫到般松开,她说:“也别太辛苦,身体最重要。”
黄鹤连忙跟着说:“对啊对啊吴巡考,过程最重要,没必要这么拼。”
隋风甩了黄鹤个白眼,他还带着往日戏谑的笑:“你们怎么这么爱劝别人打退堂鼓呢,我就觉得吴巡考可以的。”
冬日晚风中,隋风的声音裹着白雾,在路灯下凝成小小的云。
他说:“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
我回到家,推开门,看到了我妈冷峻的面庞。等到我把行李拉进去,她面如枯槁,说:“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