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熔炼的金色糖浆顺着碧澄如洗的天空慢慢流淌,刚流入教室便汽化成摸不着的暖风,肆意徜徉在安静的教室中。
露露觉得老考试不是个办法,分数提不高,做题技巧也没掌握,事后又没时间讲试卷,于是让我们随堂测试中开启开卷考,在翻书的过程中加强对知识的记忆。
我们班的人都讨厌考语文,因为一场考试下来,不仅没有脑细胞为运算厮杀的快感,手还酸疼得厉害,到最后分数依旧稳定,高一考多少分,现在还考多少分。
于是,现在整个教室死气沉沉,翻书声越来越大,写字声越来越小。
我觉得我是我们班仅剩的活物,如果外星人真有一天入侵了我们班,那我一定会成为他们眼中那只最活泼可爱,最具实验价值的小白鼠。
而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呢,是因为呀,化学竞赛校级初赛明天开始,学校让我们几个参加比赛的回家休息一晚上。
一二班各派了十员大将,我们五个平行班参赛的只有十个,这次初赛打算从二十个人中选拔出十个参加市级比赛。
我的化学成绩极为不稳定,好的时候可以一飞冲天进入年级前三,差的时候也能在年级二十多名一蹶不振。
但毕竟我参加比赛的目的就是减轻化学作业负担,拿不拿奖无所谓,所以我的压力也不大,晚上可以回家休息这件事更是叫我飘飘欲仙。
我差不多写到应用题。眼瞅着旁边的徐栩还在做记叙文分析,膝盖上那本笔记被她颤抖的双腿震得直响,到后面逐渐开始奄奄一息,估计是累得不行了。
我提醒她:“你把书放到桌子上翻不就快很多了,放膝盖上翻多麻烦。这是开卷考,不是平时打小抄作弊。”
她摇摇头,焦虑的眉毛拧成一团。“放桌子上……这也太不自然了,我不习惯。”
一看就是平时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所以干起正常的事来才这么艰难。
太阳渐渐落下,教室里的光暗了下来,我收拾好书包,就等铃响之后一飞出去,让各位同学羡煞不已。
结果,铃响后,我没等到羡煞不已,反而是江湖救急。
徐栩,朱瞳,黄鹤等人将我围起,塞了一张纸条在我手里。
三人虔诚地对我鞠了个躬,之后一齐跑出教室,朝食堂奔去。
我打开纸条一看——这写得什么啊!?上好佳虾条一包,乡巴佬茶叶蛋五个,可口可乐两瓶(要无糖的),玉香小吃的打卤面三碗(黄鹤最近嗓子疼,少放辣,朱瞳不要香菜,我的多放醋)......七点左右,篮球场最西边的栅栏见,暗号:生命不止,声声不息。
我这是回家休息,还是下山打猎啊。
于是,我把下周的生活费掏出来,去了超市和小吃店。
玉香问我打卤面辣椒放多少,我说:“玉香,往死里辣。”
天已经黑了,我来到篮球场栅栏那儿。
“您的外卖订单已送达。”
我刚说完,一个人头忽然从墙里钻出来。
黑灯瞎火的,唯独教学楼灯火通明,借着这一点光,我看清黄鹤的脸。
他抱怨:“不是有暗号吗?”
“这暗号说完,我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我把一大包里零食和三碗打卤面递给他,往里面看了看,发现只有黄鹤一个人。
“徐栩她俩呢?”
“大姐,这是晚自习啊,三个人一起跑出来多引人注意啊,反正也是宵夜,我带回去分给她们。”
“你可不许吃独食啊。”
黄鹤眼睛忽然亮起来,黑夜里跟匹狼一样凶:“我是什么人啊,”说完,他把一百块钱塞我手里,“喏喏喏,多余的不用找了。”
我连忙站起来,大叫一声,惊得黄鹤直哆嗦:“姑奶奶你叫什么啊,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我后悔地说:“我怎么就刚好买了100块钱呢?!”
回家路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洁白修长的波司登羽绒服,崭新闪亮的皮鞋,高高昂起的马尾辫,应该是张垚。
她上了一辆白色保时捷,寒风阵阵的冬夜,孤寂的路灯静默不语。
我嚼碎了烂在肚子里的秘密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发酵,随着浑身的血管扩张。
我妈对我的教诲再度在我耳边回响,寒风仿佛在捏着我的耳朵提醒我多管闲事的代价。
我狠狠地用指甲掐了自己一把,作为不善忘记的惩罚。后来我才知道,那也是我对自己道德沦陷的再度鞭挞。
我回到家,打开门,发现灯居然亮着,一定是我妈回来了。
我连忙朝里面叫喊:“妈!”
过了几秒,我妈从卧室走出来,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在掩盖什么。
“妈,我爸呢?”
说完,我朝卧室走去,我妈连忙把我拦了下来,说我爸还在C市治疗。
我不信,但还是装作点头,在她回神之时,我把她推开,闯进卧室。
推开门,触目惊心的场面狠狠抨击着我疲惫困乏的眼睛——我的父亲,高大强壮的父亲,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嘴唇发紫,骨瘦如柴。
我不可置信地回望我妈,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滚落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她隐藏多日的秘密的流出。
“你爸,你爸命苦,他得了多发性硬化症,这本来是良性的,但是他工作的时候,不知道感染了什么病,发了几天烧,忽然就倒下了。医生说,有可能这辈子都不能下床行走,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不知道是如何来到沙发旁,如何坐下的,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几乎是跪着移到我面前。
她颤抖的手一把抓住我,她带着哭腔说:“声声啊,妈妈本来想一直瞒着你的,想让你好好高考......”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妈,这都什么情况了,您怎么,怎么还想着学习啊,”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忽然决堤般崩塌,“妈啊,平时你对我严格,我不怪你,但是,您怎么能连我爸生这么严重的病,都要,都要瞒着我呢,啊?”
我妈眼泪仿佛凝固住了,她眼神化作猛虎一般的凶猛,我的手被她捏得生疼。“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你爸是为了谁,我告诉你,不管你爸是得绝症了,还是,还是死了,你都得好好地给我把书念下去,在一中,好好读,好好读,考个好大学,挣钱,养家。钱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我们在C市医院,人生地不熟,吵吵嚷嚷的,连个安静点的床位都没有。还是,还是你表舅,让我们回K市来,说借我们钱,让我们好好治......”
说到“养家”,她的眼神又坚定起来,“对,声声,我们家顶梁柱塌了,我们娘俩以后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你知道吗,你要好好读书,以后赚大钱。”
我无奈地抹了一把眼泪,十七岁的肩膀,仿佛承起不可知其重的秤砣。
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妈,不管我爸生不生病,我都会好好读书的。只是,只是......”
只是,如果是其他父母,他们会不会说:声声啊,这些都不用你管,你好好读书,钱的事我们来想办法。
那晚回到卧室后,我努力平复下心情来,想用一个痛彻心扉的夜晚将这本竞赛真题吃透。
吴声,你无路可走了。
从那晚开始,我心里的有关青春懵懂、美好的启蒙都随着悲伤静静流走,在心底逆流而上的,是本不属于我的,这个年纪本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
C大中文系的招生简章被我小心翼翼折起来,藏进抽屉最里角。
多好啊,接下来,我不用在乎考C大需要承受的压力,也不用设想如何和父母争辩以夺得去学中文的权利。
那些清晰的,看得到的将来的坎坷和荆棘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未知却命定的路途。
可我怎么开心不起来啊。
天越来越冷了,我看着窗外的大雪,远处的钟楼,暗沉沉的教学楼都披了一层轻柔白纱。细柳、海棠、紫薇、红枫早已落尽,代替这一切的是茫茫的白雪。
起床铃在白茫茫一片的校园响起。
已经六点半了。
我合起生物课本,结束一个小时的背书,我要去教室刷一套试卷。
一个月过去了,我总算适应了这一套新的学习规划——每天睡五个小时,抽出两个小时准备化学竞赛决赛,其他时间都用来备战高考。
我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熟悉的几个一二班的同学的身影在我前方艰难前行。几乎每天早上我都能遇到他们,只是他们去A通道,我去B通道楼梯。
风雪扑打在我的脸上,银灰色的天空白花漫天,我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刚从宿舍楼接的开水洒了满地,柔软洁白的雪瞬间化开,露出一点泥土的颜色。
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刷完一套生物试卷,在临近响铃的时候,我找出英语课本来早读。
教室里人逐渐多了起来,好像有好几个同学都摔得够呛,纷纷抱怨着自己命苦,又兴奋地商量着今天下午放假的事。
我默默戴上耳机,跟着复读机朗读课文。
忽然,两个包子从天而降,打在我的课本上,我取下耳机,茫然看着徐栩。
她大口喘着粗气,应该是跑着来的。
因为穿得太多,她活动起来很费力,千辛万苦才把耳罩取下来。
我告诉她:“我吃过早点了。”
她轻蔑一笑:“骗谁呢,今早雪下这么大,食堂七点才开门。快吃啊,待会儿可就凉了。”
我心中暖流涌动,发自内心地对徐栩粲然一笑。
她装作嫌弃地看着我:“傻丫头,给你两个包子给你高兴成这样,以后指不定被小男生用什么吃的骗去呢。”
这一个月来,徐栩察觉了我的反常,她偶尔也会说说笑笑,但是在我认真学习的时候,她不会来打扰我。她知道我中午为了省时间只吃泡面,但是水池热水器十二点准时断电。有次我去办公室回来,忘记接水,等我匆忙赶回教室,发现那一壶热气腾腾的水早已安详地站在我的课桌上。有时也会有人来询问她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她总是解释说:“她准备竞赛呢。”
可我俩心知肚明,竞赛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什么也没有问,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她。
上完上午的课,我们要放两天半的假,为了学生安全考虑,学校决定包大巴把学生送回家去。
我明天要参加化学竞赛了,今天下午要去二中看考场,所以不和其他同学坐一车,而是和竞赛的同学坐。
雪停了,早前朦胧的街道显得开阔而辽远,只是街上行人稀少。
我坐在大巴上,看久了窗外的雪,眼睛有些乏力,于是我拿出化学笔记本看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头缓缓靠在窗上,静静睡过去了。
时间随着大巴凝重紧张的空气渐渐流逝。
我考试的教室很好找,毕竟我在二中读过一个学期。
明明才过去两年,我却觉得像十年二十年一样久远。
也许是我选择性忘记了二中这所被习题所埋没的学校,也许是两次花开漫长得让我觉得自己的生命线宛如叶脉一般绵长。
明明翻过年就十八岁了,我怎么感觉自己只活了两年。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来到二中门口,坐在那棵梧桐树下翻阅着笔记。
忽然,我感觉背后被拍了一下。
我回头,看到徐栩、朱瞳、黄鹤几个人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摘下耳机,询问:“你们怎么来了,好不容易放个假还不好好睡一觉。”
徐栩嬉皮笑脸的:“我们来给你加油,好好考,考完带你吃大餐。”
黄鹤继续补充:“对,什么山珍海味任你挑选。”
徐栩瞅了他一眼,“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还不快去找找张垚。”
一提起张垚,我的心加速跳动起来,我连忙平稳呼吸,一遍又一遍地清除我脑海里那个可怕的夜晚。
黄鹤叹了口气,“你们鼓励吴巡考的都不算什么,来,吴声,我告诉你的好消息,保准你今早做题如有神助。”
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们仨人都不做声,打算听听是什么好消息。
黄鹤压低声音:“昨天啊,你不是在另外一辆大巴上吗?红绿灯的时候,我们两辆车并排停着,你当时靠在窗户上睡觉,手里还拿着书。我回头看我后排的隋风,一直在盯着你看。我觉得他是发觉你最近太上进了,渐渐对你有好感了。”
听完后,我看向徐栩,她和我做出相同的反应——翻了个白眼。
致黄鹤,也致隋风。
假期结束后,我们回学校,开启了十二月份的月考。
考完试,老希迟迟不回班上,班上闹起来,对答案的对答案,吃零食的吃零食。
我正打算打开一套理综卷写,班上一个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说:“我去!办公室都乱成一锅粥了!咱班之前那个谁,张垚,她告发刀疤刘,猥亵她。”
原本就嘈杂的教室喧闹声愈发大起来。
我低头看着淡黄色试卷上熟悉的分子式,却什么也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