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在初二上学期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拿到年级第二时,早没了第一次的开心,回来时蔫头巴脑的,像根霜打的茄子。
这些天钟灵忙着外省接藏品以及与□□门的接洽,正是焦头烂额的关头,一忙就有段时间抽不出空搭理李一珩了,想着反正他现在不剃头不脱衣裳都已经看不出那场爆炸带来的伤痛,鬼门关口游一趟的病弱气随着时日逝去,如今也开始出入公司、药厂处理事务,前前后后都有人跟着,便也放心由他自己。
谁知也就这么小半月没怎么搭理他,他便不顾两头阻挠,一意孤行偷摸飞来了南城。
钟灵气得脑仁直抽抽,“你颅骨动那么大手术,医生说一年之内都不让坐飞机你忘了?”
南城的冬雨总不愿停歇,淅淅沥沥斜织,去年的风衣在他身上空大了不少,显得他整个人特薄。
李一珩笑嘻嘻,“前两天复查的时候特意问了,医生说过了半年国内短途没问题的,不然我也不敢的啊。”
“有半年了?”
“下礼拜过完半年,几天时间大差不差。”
钟灵瞪了他一眼,面上还是冰冷冷的,李一珩见状忙贴上来示好,“我想你想得吃不好睡不好,日子比黄连还苦,相思病都快要了命了,你不想我吗钟灵?我单相思吗?”
他蹭她,像只赖叽叽的大狗。
“……”
刘大姐刚上大学的女儿放寒假了,在超市帮忙看店,刘大姐得了空闲正巧提着水桶拖布来帮忙拖地,最近细雨绵延下得烦人,进进出出的地面湿答答、潮乎乎总得提防着摔跤,今天刘大姐湿布、干布备得充足,拾掇完暖气一烘,保管又干又净。
平常也就随他了,现在有旁人在,钟灵脸皮子薄,刹时连脖颈都爬了红,手忙脚乱将他推远了些,“好好讲话,斯文些。”
刘大姐一边拖地一边乐呵着:“年轻就是好啊,你看这恢复的,跟以前一个样儿呢!”
这个男人,她见过他春风融雪的和煦,也见过他抽筋捣骨的凶相,再见他油头滑脑的讨巧卖乖,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忙加快了手下动作,想快些腾出地方来,“就是瘦了些,还得好好养……”
钟毓低着头蔫答答迈进门时,李一珩扬声招呼他:“嘿,哪来的茄子?”
霜打的茄子一抬头惊喜了一大跳,瞬间来了精神,脆生生喊:“哥!哥你好啦!”
钟毓还小,人生路目前看着还粗浅笼统,有住的地方,有学可上,心就定了大半,没了早前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放假了跟着前忙后、吃吃喝喝的,日积月累下小孩儿眼见着就活泼爱说话了。
他绕着李一珩仔仔细细看,叽叽喳喳说,李一珩也似乎跟他挺熟,抽过他手里的成绩单就问:“怎么还是个老二?”
刚还高兴着的钟毓不怎么高兴了,“我、我粗心大意了。”
“粗心了一个学期?”
“……”
钟毓垮了脸,“我就是干不过她啊哥……”
刘大姐拎着工具笑盈盈退场,擦肩过门时还回头撂了句:“和第一那女孩儿每次就差个一两分儿的,也算顶不错的啦!”
李一珩呼噜他脑袋,坏心眼子叫钟毓老二,小孩儿总跳脚,跳越高他越兴奋,直到初二下学期快入夏的时候,钟毓终于拿了第一,却也不见他高兴,大家伙儿稀奇,围成圈儿问他话,小孩子藏不住多少事,没两句就哭丧着脸道:“她爸爸给她转学,转外国语去了,不在红树林了……”
少年人懵懂青涩,稚嫩的情思绕来绕去都在脸皮子上,经过的人一眼就瞧了个明明白白。
一伙儿人笑得仰倒,李一珩勾他肩老不正经道:“外国语学校又不远,哥这就给你买台车,分分钟开过去约会好吧?”
钟毓又气又臊,觉得她姐身边没一个好人。
后来也不知什么时节,凑了巧了,钟灵和李一珩遛狗,路过红树林超市,进去一人拿了根冰棍,李一珩耳朵尖,“嘘”了一声,刘大姐心知肚明,促狭地往里头货架努了努嘴。
半分钟后,两人蹑手蹑脚扒在货架缝里拼劲全力憋笑。
小姑娘比划在头上的发卡可爱精致,落在一旁钟毓的眼里熠熠生辉。
“这个好看吗?”
他只是个楞头小子,一味拥戴着他心中的神仙妃子,“好看得要飞起来了!”
微风穿堂过,树叶沙沙作响,钟灵闭了闭眼,她极喜欢这样的傍晚,会让她想起曾经那个穿越拥挤人潮走到她教室门口的少年。
少男少女们翻滚不休的爱意在夏日中烧得滋啦作响,全身血液都滚烫炙热,支撑着他们横冲直撞,不畏不惧。
红树林路漂亮得不行,钟灵觉得挺好。
李一珩的文旅计划成功落地,年后开工,钟灵手头画展筹备许久也终于再翻腾不出错漏,与傅濯几经商议,定在来年三月中旬。
愈临近,钟灵愈紧张,街上人潮涌动都在为年节做准备,她坐在长案前再次检查展品排序,玻璃外下起了薄薄细细的雪片,李一珩和钟毓在外头一起上蹿下跳地猴叫。
恢复到年末的李一珩已经好得看不出半点痕迹,昨天还背着钟灵和陆泉他们打了场球,进门时一身汗臭险些没进得了门。
他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很长时间,如今却最喜欢钟灵这套小房子,足够小,进进出出总能挨着,他如今南城有事业,跟前跟后黏着比以前还要便利许多。
钟灵这次的展算是为自己办的,老师和师兄都搭在其中费了许多心力,她压力大,又撇不开害怕上不来台面的自卑,正是烦心纠结的时候,有个大病初愈爱放纵的李一珩就烦到头发尖儿了,现在又来个放寒假的钟毓,俩大闲人,隔着快二十岁,玩得那叫个臭味相投、其乐融融。
傍晚关门,钟灵思索着没两天就年三十了,听闻北城二老国外游玩得明年中旬才有回来的打算,那李一珩是板上钉钉留跟前了,钟灵许久没过过热闹年,正想着是不是该准备些瓜果年货,锁好门一转身,门廊前杵着个小雪人。
她穿着红色的厚毛衣,鬓边两缕散落的碎发衬得她肤白胜雪。
小雪人也穿着一条红绸带打结成的小裙子,看模样是红树林超市大油瓶上扯下来的,雪人不大,虽不怎么精致但也被打扮得有模有样,眉眼清晰、头上戴花,小树杈子手腕上还挎着个牛奶盒子做的小包包,就这样标标志志伫立在门前,钟灵瞧着笑了半天,拍了几张照,愣生生还给它留了盏灯。
回程路上正碰见李一珩撑伞出门来接她,“嗯?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他黏人得要命,几步道也非要日日接送,钟灵以往独来独往的孤苦猛地一下被他挤得无处下脚。
“我给发财订做的狗窝送到了,刚擦干净消好毒,瞧着可气派了,你回去看看去位置行不行……”他拉着她的手,碎碎叨叨说话,“今天保洁把家里卫生做好了,明天打扫画廊,你就别去开门了,我盯着就成,顺道儿让把超市也一块收拾干净……”
他撑伞的那只手还一并抓着扭成一团的围裙,想来出门急,走半道儿才发现围裙没摘,他最近学做饭,手机一点开就是各类菜品教学,本以为他闲来无事闹着玩儿,没想到成效出乎意料地极好。
“你上回说街口那家店的鱼汤鲜香不腥,我今天尝试做了下,味道我和钟毓都觉得还行尝不出怪味道,你试试,要不行也没关系,我还做了山药汤,这个你吃过保管不会出错……”
钟灵侧头,能看到李一珩清晰的下颌和滚动的喉结,即便这样啰啰嗦嗦,也不得不承认他天生有一副极好的皮囊。
李一珩见钟灵不说话,顿了步子,俯身过来时第一瞬是烟火里的菜油味,尔后又似有似无蔓延过来一股玫瑰香气,那是前段日子罗曼丽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晨起开封喷了几下,彼时李一珩没睡够正赖她颈后讲着含含糊糊的混账话。
钟灵弯着眼睛笑了,“你现在好有人夫感。”
李一珩拉着她的那只手不自觉紧了紧,脸上是实属难得的羞赧。
路灯昏黄,亮而柔和,落雪亦有花开,寒风簌簌掠过花瓣。
“那我可以吗?”
“……”
“问你呢,我行不行啊!”
她好忙,一直在忙,正如她师哥傅濯所说,钟灵有才华有灵气,有多年来不被引导的独特与随性,所以只要她愿意,她将一直被期待,一直忙碌下去,便只剩下李一珩一个人焦灼。
踌躇郁结许久的心事在肚腹里缠了一圈又一圈,不敢轻言生恐坏她节奏,筹划了千百个版本,却在此时口不择言嚷了出来。
钟灵不吱声,光一个劲儿乐。
他心如擂鼓,奋起一搏,声音不大,却细细密密藏满了狡猾,“ICU里你答应与我重新开始,肺栓塞时你说只要我挺过去你便再不会离开我,你还说这次换你保护我,我问你会不会不要我了,你说你求遍了漫天神佛你怎么敢……”
“……”
钟灵乐不出来了。
“这些都不算数了?”
他撑着伞杵在那儿,身后是一簇又一簇的长寿花,小小的,红彤彤的挤成一排,画廊外小雪人头上也是这红花。
彼时雪又下大了些,一场爆破,死里逃生,他依旧鲜活健康。
“算数。”
“真的?”
这回换李一珩笑了,这一笑露了开怀,再加上弯了的眼尾勾出融融春日,霎时就化了伞外冬雪。
钟灵抬手触碰他眼角,时光走马观花从指尖下游走,诸多感慨汹涌腾起又安静落下,“你好像老了些,李一珩。”
他愣了下,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钟灵踮脚在他唇瓣蜻蜓点水啄了一口,“是得抓紧时间了。”
她过于漂亮灵动,让他不期然想起几年前,炙热海边,她在泳池里划开水波,皎洁的月亮将整个池子都铺上了亮银银的光,彼时他拄着下巴正观赏,不留神被水鬼一样的钟灵缠住,一头扎进了水里。
晚饭后,钟毓还没来得及主动刷碗就被连人带狗轰出了家门,关门声急促到小孩儿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罪不容诛的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