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痴

    “啪!”黑暗中的鞭子上燃着烈火,重重一声抽在地上。周围的魂魄顿时安静。循声看去,拿鞭子的是个黑袍男子,握鞭的手修长,鞭体周身通红外围冥火熊熊燃烧散着金光,鞭一落地火星四溅。男子身材颀长,周身着黑色,鸦青的深衣银线绣仙鹤,墨色长袍于袖口与领口绣缁色暗纹,同色腰带上系着一块通行的金腰牌,盖着地府冥章。黑发高束,挥鞭时袍与发一齐扬起,如九天青鸟展翅嘶鸣,面色白皙,但这白皙又与周围的一众鬼怪不尽相同,透着一丝生气,面相却是极冷,眼里的寒气从凌厉的眼角溢出,剑眉稍纵,牙关微紧,衬出下颌分明的棱角。

    “按时辰排好,病亡走殇道,老死走羲道”,他指挥着我们,语气也极冷。魂魄们听到后都颤巍巍的挪动起来。

    我停在仅离鞭子一寸远的地方,看了看他冷峻的脸,说:“若是都不走呢?”他眼神挪向我:“你说什么?”我重复:“若是都不走呢?”他眼里的寒意像一把出鞘的匕首,寒光冲我,语气毫无变化的冰冷:“为何?”

    “等人。”自人间走到这黄泉路,已消耗了极大的精神,简短的回答也让我着实费力,一边说一边喘起来。

    “啪”又一鞭重重落在我身边,火星掠过面颊。冥火果然不同凡火,那不仅是灼烧的疼,还带着直刺天灵的金光,让我本就脆弱的眼睛难以承受。

    “再不前行,可休怪鞭子无情。”黑衣的男子警告我。

    “我要见阎王。鬼差若是少送了魂魄,是重罪,半路施刑叫我魂飞魄散是罪加一等,你不会的。”我盯住他的眼睛,言辞激烈的分辩道。

    男子的唇角松了松,仿似是笑一样,也可能是轻蔑。“胡闹!还指导起阴间的规矩来了,胆大包天。”仍旧没有语气,但是听这话的内容,似乎真的惹恼了他,鞭子再次扬起,将地府中幽暗的雾气统统劈碎。

    “等等。”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完全与眼前人不同的声音,似拂过山岗的清风细腻亲和。这声音的主人伸过一只手挡在黑衣男子的臂前。他周身着白,月白深衣绣朱雀,茶白的袍子蓝灰色暗纹。头发同样高束,束发上带一鹊尾冠,冠上镶墨绿宝石。腰带上的金牌与黑衣的质地做工无二。白衣男子手持的是一柄纯银的长棍,顶端镶着与其发冠上相同的宝石。我依稀记得弥留之际,他轻轻用这棍的一端点我的额,魂魄便脱离了□□,随他一路西行至此。这是我生前未曾见识过的容颜,一对桃花凤眼生的极好看,瞳中似有星辰,温润如春风,是与黑衣截然相反的面相。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抵也就是如此。

    “无救,切勿鲁莽行事”白衣男子开口,“即已误了时辰,带她见过阎王吧,大人自有定夺”。

    黑衣撇我一眼,点头示意后收起鞭子,自顾自的往前走去。“随我来吧”白衣看着我,言语温和。我点头跟上。周围依旧充斥着各色鬼魂的哀叹,道路开满鲜红的彼岸花,红的像能滴出血一样,我们经过的地方,花茎自行散开,浮在黑茫茫的空中。

    途中路过一处亭子,一婆子正在熬汤,锅不见形,炉未见火。婆子面容枯槁,眼睛不见神采,手不住的搅着锅中的汤勺。见到黑白二人起身行礼,声音沙哑低问道:“二位,这是?”白衣上前回礼,“孟婆,这姑娘暂不饮汤,待阎王判定后再议。”婆子颤巍巍的将手中的碗放下,抬手示意白衣继续往前。她手落的瞬间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神情复杂,看了一会垂下眸茫茫然的看锅,然后又重新望一眼我,皱起满是纹路的脸浅浅的笑,面颊一对梨涡在满面纹路中显现。

    白衣男子告诉我,孟婆,于黄泉路的尽头熬汤,凡魂魄经过,她便会采此人平生流过的泪,取之入汤,一世的瞋痴贪念爱怨情仇,都化进这碗汤,吃了便什么都忘了。黑衣倏然转身,对着白衣讥诮道:“哥,你总是对他们太过上心”。白衣笑着摇头,轻拍黑衣肩膀,“还是赶快把你的衣冠整整好,又想去畜生道铲粪不成?”

    黑衣倒是听他的话,微微耸肩,口中念词,掌中化出与白衣同样的鹊尾冠,冠上镶鸽血红宝石,将冠束好,他推开正面对的鎏金大门。

    大门缓缓开启,这是一个百尺宽的大殿,顶圆地方,殿顶微拱,呈穹庐状,地面与穹顶之间由八根黑的透亮的乌木支撑,沿殿壁浮着鬼灯,发出幽暗的光。殿正中七层高台上设五色神牛宝座,背后立百鬼图髹金漆大屏风,屏风两边各站十八个小差。宝座上的男子脸色乌青,浓眉长髯,神色威严。

    “谢必安、范无救,本次押解魂魄七十一个,判官说仅收到七十,还有一个呢?”

    白衣男子指了指我,最后一个在此。

    “见了阎王竟敢不跪”,一牛头小鬼起身掌心燃灯直直打在我膝上,我扑通一下倒地,跪的难看。

    “谢必安?”阎王再次看向白衣男子,似乎是要将没有及时见到我的罪责全都归到白衣男子身上。

    “回禀大人,此女鬼挡在黄泉路上不愿前行,求着面见大人,我看是个泼皮,想着打的灰飞烟灭算了,但哥哥非说大人英明自有定夺,所以误了时辰。”还未等白衣男子回答,黑衣抢先一步回道。

    “灰飞烟灭?范无救!你还要惹多少事端,破了轮回的道数是何大罪你不知道吗!”听这话,黑衣男子行事不比我听乖顺。好在阎王此时还有我这个难缠的问题,无心和他计较,手上急急翻看三界五行册,想找个合适的办法尽快收拾烂摊子。

    翻了又翻,阎王青色的脸颜色更深,眼神掠过我,“怎会只一句记载……”

    白无常上前,也被惊着,这册上可通天,下感幽冥,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飞虫,三生因果也不会疏漏丝毫,而我这一卷,几乎干净如新。其上只记一句:凌含青,生檀郎村,年二十,京城乐师,未见有前世。含青,竹的雅称,先生为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历经寒冬仍坚忍生存。可惜,我人不佩名,死在了仅二十岁的年纪。

    黑无常对我这卷记录了什么没半分兴趣,只耷拉着眼催问到底该如何处置我。阎王抬了抬指尖,“怪哉,既无因果,何来执念,你固执停留究竟所为何事?”

    “为求大人许我一点时间暂缓投胎,我想等一个人。” 我答。

    阎王的眼神仍在三界五行册上停留,皱皱眉,“你可知投胎的时辰一盏茶的功夫也误不得,若等不来这人,又耽搁了自己的命数,是要魂飞魄散的。”

    “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这人不来,就一直等下去,等到忘川河干涸,等到彼岸花凋敝。”说来也怪,死,使我生出许多勇气,要是活着的时候,我是定不敢这样冲撞大人物的。

    “既如此……”听完我的话,阎王似是想到了什么,上下打量,“是你自愿的,很好,送去百花楼。”

    百花楼?这名字一出,周围的小鬼无不露出惊慌的神色,连白衣男子也失了神态的抿抿唇。我的眼睛虽然刚刚长在我身上不久,但是用来察言观色倒也好使,判断的出这一定不是个好地方,但是,能成全心愿,都无妨。

    一个死人的决心是很难打破的,活着的时候委曲求全是因为怕死,现在即已经死了,没有理由畏首畏尾。

    “我愿前往百花楼。”

    阎王摇摇头不再看我,抬手挥挥衣袖,示意带我下去。

    白衣看看我,侧身小声说“你现在放弃,投胎做个蝴蝶鸳鸯的,也还有机会。百花楼是因内有百花妖得名,这妖也非妖,本是供奉上天的小仙,贪恋凡尘却未得善果变的疯癫痴狂,在凡间大开杀戒。我与无救合力缠斗七日也未能伤她分毫,一路追至忘川河边,这妖踏水而去在河中集阴间怨气筑楼,小鬼但凡靠近即被吸入,均不知所踪。又因这百花妖本非妖类,吸食阴气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吸入的鬼怪太多,这楼的怨气内噬,她也被困在里面出来不得。百年了,阎王怕她一旦离开这楼,又会闹得三界不宁,于是反而会送一些不得投胎的魂魄进楼,维持这楼的怨气不散。”谢必安神色凝重的将这原委诉与我,再次建议我好好考量。

    范无救也抚了一下腰间的鞭子,呵道:“怎是如此倔性,这地界可没有鬼出来过,外头只听得哀嚎声,未必有谁知道进去的是被困在里头还是魂飞魄散,又或是过着十八层地狱还不如的日子。”

    二人追问,“你真的不再想想了吗?”

    我摇摇头,浅浅作揖,谢过他们这一遭相助,回绝了作个什么蝴蝶鸳鸯的好意。体会过人间苦楚,就知道不能投胎未必是什么坏事,这一去要是全全了结,倒也不差。

    忘川河边,黑白二人合力在空中幻出一栈桥,桥的另一端,正是百花楼。

    桥不长,一盏茶的时间都不用,便到了百花楼门前。这名字若是在阳间,听起来活像个烟柳巷,而这里是一个黑云密布呜咽声不绝于耳的地方。正对着的似是一扇门,虚掩着,我伸手去推,触到一种冰凉粘腻的液体。踏入门内,四周呜咽声更胜,漆黑的空气散发着木头霉烂的气味,看不到前面的路。

    “这次送的是个美人呀,阎王老儿!”一个尖锐的女人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声音像是拿剑刮青铜的器壁。我大惊。“啊”的一声,跌坐在地。

    “叮”屋内升起微弱的光,那发光的容器似乎......似乎是......是几只小孩子的头骨!

    头骨内燃着味道奇臭的油。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极重,重的快要压过这里的哀鸣声。那女子的脸浮在我眼前,借着灯光我看到她发髻蓬乱,青丝半遮住面,面色苍白,一双眼躲在发丝后面,死死的盯住我。“哈哈哈哈”她发出一阵刺耳还带着些癫狂的笑声,我的每一根头发都快要立起来。女子挨的更近了些,发丝几乎快落到我脸上,她用一只手的食指遮在面前,神神秘秘的说:“灯不亮了,我去添油,小孩的油不够,男人太臭,拿什么为新来的客人看灯呢?我想想,哈,这次就用老太太吧,她们的油不错,真的不错,你仔细闻闻……”

    我霎时明白那些灯燃的是什么油,是尸油!一瞬间我完全失去控制,呕了起来。这疯女人看我着窘迫的样子,笑的更加癫狂。她飘飘然拿出形似酒器的雕花青色小壶,将一些黄色的油状液体灌入灯中,点燃,弥漫散开的,满是鸟毛或者其他腐肉燃烧的味道,我开始不住的颤抖。黑白两人只说进来会再死一次,可却未告诉我还要受尽一个疯婆子的折磨。

    “过来”她手指轻轻在空中勾了勾,也不知怎的,我的身体好似不受控制的立了起来,被架在一个腥臭的长凳上。她白皙纤长的手将额前的头发拢了拢,虽然了无生色,露出的半张脸却生的极魅,额间的花钿鲜红的勾勒了牡丹,她问我叫什么名。

    我已失了神,张张嘴,吓得没说出话。她一手撑住头,忽而转用孩子般略带稚嫩的声音又问,“你没有名字呀?”

    正当龄的孩童用此般稚气未脱的声音说话是可爱,活着的大人用这等小孩子的声音说话是装可爱,一个身处地府的疯女人用小孩子的声音说话,足以让听到的人头骨起十层疹子。

    不等我回答,她跳上桌,站在最中央,沙哑嗓子大声嘶喊“我有名字,我叫百花,我是百花,哈哈哈哈哈。”

    她叫喊了不知道多少遍,我的脑袋开始嗡鸣,不敢看她又不敢不看。吼着吼着,那疯女人上前一下掐住我的颈子,死死按住我。

    “好痛,”我整个魂魄都像在被蹂躏撕咬,脑袋快要从百会穴直直裂开。她另一只手拧我耳朵,问我为什么被送进百花楼,是不是来谋害她。

    “因为我想等一个人,阎王说这里可以等人。”我挣扎着用极微弱的声音回答。

    “等一个人……”疯女人听到这话,手停住,瞳孔来回闪动,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空气戛然陷入沉默。“等一个人?”半响,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中竟涌出两行血泪,“我也在等一个人,足足一百年。”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声音中像有一朵干枯的玫瑰随风破碎。

    血泪拭去,我周身有咒声响起,她眼神闪动,无穷无尽的回忆浮尘在混沌的空间掠过,有些属于我,有些不属于我。我的三魂七魄开始无法聚拢,感受到和肉身死亡前一样的冰冷与寂静,眼睛缓缓闭上,周身越来越轻,好像能够漂浮,慢慢的失去了意识。

    这里没有天光,也没有打更的或是叫卖的,只有浓浓的尸臭唤醒我。疼痛难忍的脑内忽地有一个声音响起:“成了,成了!”我勉强着再次睁开眼,已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处不见百花妖踪影,缓缓站起,意外的好像多了许多气力,周身冰冷的感觉也全然不见。

    是谁?谁在说话?那声音不是我。我四处摸索,在幽暗的角落里拾起一面散落的铜镜,镜中赫然出现了一张极娇媚的脸,眉心画着鲜红的牡丹。

    百花妖!我被她夺了舍!

    镜中的“我”坐下,细细梳妆,将发髻挽好,一点点细致的重新勾勒花钿,绛染朱唇,螺黛画眉。许久,镜中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出现一张明艳绝伦的脸,冰凉的手指从额头抚到脸颊,与我无丝毫相似。

    你,你作什么?

    “别问,丫头,咱们这也算是缘分。”

    轰隆隆两道惊雷炸响,冥府顿时黑风骤起,我,不,百花妖着大红华服立于黄泉路中,脚下踏万只小鬼,裙摆游魂浮动,阴风曳起。四周鬼魄四散逃亡,阴差神色慌张大呼不好,奔走溃散。

    黑白二人闻讯赶来,于我对面立住。“大胆百花妖!”范无救先声厉喝。

    谢必安拿出法器,随即质问她何以逃出这百花楼!

    百花妖大笑起来,“阎王老儿送的真真是一份好贺礼,当日若不是那个人出其不意,你们整个地府的加起来,也难奈我何!趁我心智不全竟以阴气将我困于忘川之中,老头儿,这百花楼,我出不得,人魄可出得,你千算万算,却自己送了解药在我手上。”

    黑衣眼色急转,对白衣道,不好,这妖精合了那姑娘的精魄,恢复了功力神智。道罢二人双双腾空而起,范无救手中的鞭子正正朝百花妖抽来,谢必安也持棍劈下。百花妖退后半步,一手稳稳接住鞭子另一手念咒化莲打将出去,莲花化作血红的绸缎将黑白二人法器牢牢缠住。

    “我不想伤了你二人,退开!”

    黑白二人见挣不开,定心念词,两法器上的红绿宝石飞出盘于法器顶端,红宝石幻成白羽仙鹤,绿宝石幻成彩羽朱雀。二鸟盘旋于上空,顿时万道金光射出,红绸破裂。百花妖口中再次念词,脚下的万只小鬼窜出,与金光交织在一起,地府之内,明灭交错,四处都是山摇地动的混响。百花妖手心再次化莲,飞抛出去,两鸟也被红绸缠住动弹不得。黑白二人合力念咒,两鸟的瞳孔忽而金光烁烁,一声嘶鸣,喙中喷出炽焰,火光灼伤莲花。百花妖见状向黄泉路的另一端退去,双手合十指尖轻触眉心,汇集丹田之气,血气上涌至印堂,额上牡丹顿开,发出极刺眼的红光,如杀万万人时的成河血色。黑白二人拉起袍子挡在眼前,两大鸟也闭了眼。百花妖纵身一跃,跳脱出去。

    重回人间,已过去百年。才,百年而已吗?

    百花妖一路驱着我来到一间破庙,沉沉睡去。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或者说,是属于百花妖的梦。梦境中的百花妖比此时还要鲜妍动人,未染一分杀气,从一朵牡丹中落地,赤着脚,着大红的罗裙。雾气聚集,前方迷蒙一片,我一直向前走。走了不知多久,看到许多人,他们在酿酒,酒中带着浓郁的花香,晕醉的味道中有一丝回甘的香甜。

    梦醒,百花妖拿出一个青花小壶,抬食指轻触鬓边,壶嘴一接近,梦里一样甘甜的味道就飘了出来。我一仰头,一壶酒一饮而下,是世间未曾有的好酒,全无竹叶青的辛辣也无女儿红的微涩,酒的气象全被花的柔情包裹,入口顺滑,唇齿留香。好酒。

    百花妖无名指缕着发丝,开口:“逃的太快,重要的东西却忘记拿。你,帮我取无常名帖,看看这两个人投生在了哪户人家。”她醉眼迷离,语气却难得的清醒。一边说,一边手指沾酒在桌上写下两个人名。“我会闭塞自己的三魂,由你控制身子,黑无常腰间带着无常名帖下卷,贴上记着每一个人六道所往之处,帮我拿到它。记住要快,他若是捉到必不会轻易饶过你。我有妖气太易显露,你替我去。”她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及其稀松平常的事。

    我心下大惊,黑无常你随意打得,我可打不得,从他身上偷东西,真真是疯了。

    百花妖还在不住的灌酒,明明白白听到我的心思,手指戳了一下鬓边,云淡风轻的警告我:“要是拿不到,就等着作灯油。”

    我不能作油灯。没有选择,还没有见那个人一面,我要等他。这点执念支撑着我,活到了本不该活到的年岁,经历了本不应经历的离奇诡事。

    天色渐暗,我按照百花妖的指示走进一家茶馆,门上草书小字“自然”,那是黄泉通往人间的必经之路。二更天的时候黑白无常会在此分别,黑无常去捉恶鬼,白无常去领生老病死的魂魄。黑无常出了名的惫懒,必要进此处的小店坐坐,休息半响才出发。店里没有小二和老板招呼,每张桌上放着一碗茶。我坐下,饮下眼前的茶,碗中又重新氤氲浮起新茶叶,茶汤再蓄满。

    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下,黑衣黑袍,面色冷淡。我心内一慌,被茶水狠狠呛了一口,猛烈的咳了起来。黑无常朝我的方向看来,我慌张掩面,悄悄摸自己的脸,祈祷百花妖的易容术够精妙。

    再抬头,黑无常竟已挪到了面前与我对坐,我手中茶杯一颤,掉在了地上。他玩味的笑笑,“幸好这店家的茶碗摔不坏。”

    “您见过我?”我试探的问。

    黑无常摇摇头,但仍狐疑的看,“姑娘有几分像某个疯……”他话说一半又收了回去。像那个疯婆子对么,着大红衣裳的疯婆子?黑无常收回目光,不,不是,你不是她。

    “公子总是这样搭讪不认识的姑娘吗?”我接了话,盼着还有一丝机会能从一个男子,不,男阴差的腰间偷得地府文书。

    他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不言语欲起身。

    走了?百花妖变的这张脸如此不入眼吗?顾不得许多,我身一斜,腰贴上前去,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留步!”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衣襟向下滑,试图摸索名帖的位置。他的目光犹疑片刻,似笑非笑的摇头,语气戏谑的问“跟我来?”说话间一手托腰侧身将我抱起,向二楼客房大步走去。

    一息功夫,形势变化之快,出乎我的预料。失去清白和被做成油灯二选一,人间难题让我遇着了。

    上楼,关门,他将我放在床上,扯下外袍扔在床边,一手撑住床,一手缓缓解上襟的衣扣。我的脸绯红,喘息间他已伏上身,胸口起伏,鼻息里的温润扑在我的鼻尖。我慌张的像一只受惊的鹿,双眼紧闭。眼看他的唇即将挨上我的唇,心头一紧,当下的恐惧使我本能的做出反应,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停下动作,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眼中疏朗,将一旁的黑袍扔在我身上盖住,脸并没有移开,仍贴我很近,盯着我红透了的脸问:“怎么,又不愿意了?” 声音仍似从前但又不完全像从前,似乎仍冰冷,坚冰之上却起了雾气。

    我目光随他的笑徘徊,发现他的耳朵竟也烧的透红,心底有了几分底气。说不定他也只是试探而已,不妨赌一赌,你若真是个高手,那我就挨你一鞭子,你若是装高手,那就莫要怪我行盗窃之事。

    “不……愿意!”心一横,眼一闭,我对着他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黑无常双唇湿润,口鼻气息屏住,眼睛瞪的极大,愣住,手脚都失了力气。

    果然,你也不过如此!

    趁着这个时刻,我抵住他的后脊,指尖轻滑,触着一个小扣,向下一扯,名帖散落。对不住了,范无救。

    夺窗而出,一路飞奔,大呼百花妖。妖身现,避于云中。

    黑无常今夜的行动似乎比往日迟缓许多,没有追得上来。云散见月,鸦雀喳喳的骚动着从一颗老树的枝头散开,风里是桂花馥郁的馨香。

    名帖到手,我暂不会变成一碗恶臭的灯油。

    “为什么只有他一人转世的记录?”自拿到宝贝,这是我这一晚第一百零八遍听百花妖问这句话,也是第一百零八遍看这部名帖。

    该一百零九遍的时候,终于没有继续。美酒不住的入喉,她似有些醉了,细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三更天,百花妖驱我按照名帖记录,来到了城南,从纸窗上戳开一个小眼往里看。这是一个卖油郎的家,院中堆着做生意的物件,屋内不大宽敞,一家人正挤在一起熟睡,妇人怀中拥着一个小儿,两三岁的模样。百花妖看到那小儿,又看了一眼名帖,眼血红,杀意顿起,伸手做法破窗将小儿捏在掌中。小儿惊惧,哇哇的大哭,小儿父母见状冲出屋外,手拿秤杆刚要近身,便被百花妖挥袖扔出,妇女见状跪倒在地,哀嚎祈求。她却妖性大发,恶狠狠的勒住手中的孩子,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百花妖!原来是你!”黑夜中火光随黑影现身,鞭子重重落在我身体的手臂上,一道金红的印子裂开。但“我”好像丝毫未觉着疼痛,回头撇了一眼,冷冷地将名帖扔回,“黑无常,名帖还你,今日之事与你无关。”黑无常接住名帖,“无关我也管定了”,再出鞭,炽烈的光在暗夜中撕出一条口子。

    “可惜你还欠点”,百花妖无心恋战,红绸遮蔽月色,飞身而起,转瞬消失在夜色里,黑无常的鞭落空。

    阴风阵阵从身边吹过,凉意从耳根升上发梢。我,或者说,百花妖,又回到了地府,只不过这一次,手上多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那孩子已被施了法昏昏沉沉的睡去,进了凡人不该进的地方,小嘴冻得发紫,在百花妖手上蜷缩成一团。

    这一次回来,百花妖的眼睛已全然变成了褐红色,像是眼中的血迸发又干涸,她的视线仔仔细细搜寻着地府的每一个角落,行为比失去神智之时更加癫狂,嘴里一遍遍重复“不在阳间便在阴间,不会找不到,她不会让我找不到。”游走于鬼魂之间,她把眼睛凑到每一个魂魄的跟前去看,端详他们面目全非的脸,一个接一个,初看时无限柔情,待看仔细了发现不是她要找的,又转眼变狠辣,没有一丝犹豫的将手中阴魂掐灭。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全然没有察觉到阎王已在背后现身。

    “还敢回来,自寻死路!”阎王放三十六种极阴之物,织出一张巨网,越收越紧,死死咬住百花妖三十六处肌肤,合力将其牢牢缚住。

    百花妖将小儿用袍盖住,不断挣扎撕扯,血肉被网捆的伤痕累累,目光却还在不住搜寻。

    阎王殿内,鬼火亮,升冥堂,鬼差分立两侧,黑白无常站在案前。阎王口中念念有词,毒物开始齐咬,初始是蝼蚁钻肤的刺痛,而后逐渐变成烈火缠身的剧痛,这是百花妖也难抵挡的痛楚,在地上不住的挣扎嘶吼,身上大红的罗裙破损不堪,脸上还依旧是那副狰狞又倔强的模样。

    半晌,百花妖头上的汗大颗大颗的滴落,身上满是伤口。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儿,虚着嗓子说:“老儿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这小东西死在你地府里,他剩余的六十载阳寿你尽管向天神解释。另一个,交出我要找的人,小儿归你。”

    黑白无常和小鬼们都沉默的看着堂内的一切,冥堂内安静的能听见鬼火燃烧时窸窸簌簌的响声。阎王似乎知道百花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那个我听了许多遍却又飘渺无踪的名字。“你要找的人,已经不在这三界五行之中了”阎王拒绝百花。

    听到这番话,百花心底的万千思绪戛然而止,我脑海内的风浪骤停。她失神的伏在地上,不再挣扎甚至止住了颤抖,手指轻轻划过手中小儿的脸颊,仔仔细细的看他的眼睛,脸上似哭非笑,“竟无半点相似,不知道这一世你还会不会有倾世的姿容,可惜,看不到了。”

    整个地府响起百花妖凄厉的笑声,冥火明灭不定,几盏近处的已被震碎,案牍上的物件叮叮咣咣摇晃落地,功力不足的小鬼开始捂住耳朵面露难色。她一瞬破开身上毒物编织的网,缓缓立起身来。百花妖于眉间写下一个梵字,额上的牡丹裂开一道口子,渗出血来,血液滴落之处,小鬼尽数消融。

    一步一生花,瞬间绽放瞬间凋敝,凋敝时流出汩汩红液,好似是花心里的血泪溢出。百花妖一步步逼近阎王,将手里的孩子扔在阎王面前,“老东西,今日你要为这小儿改改命数了。”说罢,起手化红菱,将小儿的脖颈脆生生折断,鲜血从断口喷涌而出,一个耳光似的溅在阎王脸上,小儿的头从半空掉落,磕在桌角又落在地上,七窍中冒出暗红的血浆,小小的肉身被抛在案边,乌木的桌案顿时染上一层殷红。

    百花妖狂啸:“你转生一世我就杀一世,你投胎十次我就杀十次,她不在了,我要整个地府陪葬!”

    在场的鬼差见状,无不大惊失色,阎王也腾空而起,顾不得将脸上的血擦净,手中生出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百花也将全身气血汇聚,一条红菱化成大莽,吐着信子与长剑撕缠在一起。两法器打的难解难分,地府之内山摇地动,大大小小的银器都迸裂开。

    黑白无常见状同时念决,仙鹤朱雀加持,长剑锐气大增,百花妖的红菱节节碎落,额上的牡丹也越来越暗淡,但眼中的杀气却丝毫未减。

    “百花,百花?”就在这混沌之中,有个微弱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一老妪站在门前,手扶着门框,背有些佝偻。

    她怎么来了!谢必安一个惊色。

    “这是......她在叫我。”百花妖循声回头。

    趁这功夫,阎王持剑而起,腾空一跃直刺要害,牡丹破。

    老妪见状跪着扑过来,双手颤抖,抱住百花妖,急声的唤“百花!”

    百花妖已气力全无,她看她,死死拽着老妪的衣角,将头靠在她肩头,黑色的血液大口从嘴角冒出,却还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她伸手去触碰那张脸,已完全不似从前,又似乎一点没变,指尖沾满她的眼泪,顺着胳臂,渗到心口。

    百年前,百花也曾这样哀泣许久。

    “别哭,不好看。”百花再一次感受到等待百年的温度,叹出最后一口气:“我……无憾了。”

    地府内,除了哭声,其他一切都静的出奇。

    阎王拿出三界五行册,铺展开来,念到:牡丹精魄百花,集天地之灵气而生,酿酒以奉上神。得好酒,性乖张,赐女官入内寝不从,与上神争,失仙骨,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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