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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回家

    要是平日里,看到陆北这副狼狈模样,于广一定要笑话他三天三夜。但如今只是在背后默默清理一地狼藉,他明白,二人之所以迸发出如此“奇思妙想”,不是什么奇淫巧计,纯属被逼无奈,剑弩投石所剩之数不多,不到迫不得已不敢再用。用粪便守城,说出去自己都觉着荒唐。

    晚上陆北毫无进食的勇气,只在一旁看着于广喝粥,问于广怎么能想到这么令人作呕的策略。于广将粥倒进胃里,呼出一口热气,当然是出发前就让徒弟测凌暗中派草原人打听过对方的习俗文化,吐域人崇拜圣洁,最珍视自己的身体洁净,所以被肮脏之物浇头对于他们来说堪比屠戮。

    陆北轻声笑:“都说你是莽夫,我看不然,有点谋略家的味道。”

    于广压根无心回应这番夸奖,端起一旁的碗放在陆北面前,“吃点吧,没几顿了。”

    出门的信使全都杳无音信,粮食终于消耗殆尽。好在军心还未乱,大家心中虽然对此事心知肚明,但对于广和远在中原的君主抱有信心,仍如初到时纪律严明。

    桌上的粥一日比一日清淡,连陆北这样不怎惦念饭食的人也终于到了肚子叫唤的地步,他日日在城内勘察,但凡还有几样长的像是能吃的东西,都要拿来试一试。今日他从茅房出来,发现许是这里“营养”丰盛,有几样看起来像野菜的东西长的还算丰茂,他蹲下身,拿石头刨土,想着几株小东西晚上还能给于广凑个菜粥。

    然而挖开了上层的土下面露出的东西却让他大惊失色。一只完完整整的人腿埋在这里,大腿齐根被人用利器切下,看肤色和衣料,大概像个吐域人。看周围土中的血量,像是死后才被切下,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将这腿翻面,果然,后部的肉已被用刀剃下,裸着半块骨头。陆北不敢再往下细想,往后趔趄着摔倒,背后不由的生出冷汗。

    “这腿不会是……”于广听罢也不敢相信,隐瞒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自欺欺人般的问。

    “被吃掉了,被人吃掉了,”陆北已从见到这东西的震惊中和缓过来,几经辩证,得到一个他也不愿相信的答案。

    啊?!连久经沙场的于广也有些反胃,死人他见多了,吃死人,是第一回。

    “你打算怎么处理?”陆忧心的问于广。

    秘而不宣。于广如是回答。这不是百姓兵士们的错,行军无粮,是他主帅无能。他相信自己的部下,要不是被饿的没办法不会有这样行径,“别让他人知道这件事,万一大家活着回去还要做人,不能因为这个污点遭人唾弃”。

    这晚的粥已与白水无异,于广让人将粥端给年纪小的士兵,自己则坐在帐中沉思,今日之事振聋发聩,再无支援,就怕这只是开端。

    信使出发第十日。于广思来想去,又放出两匹马,追加四个人,总能有机会送到。然而这四人刚刚上马,还没出得城门,就被吐域的号角声给堵了回来。新一轮的攻城开始了。

    于广往城下一看,比上次来的人还要多,他猜想对方许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兵力不足,想要再试一次,若是冲开城门,即可速战速决。陆北大声问候了两句对方的祖宗,抄起家伙往城墙上奔去。他使的是一柄银枪,初入军营的时候由于太过文弱,刀剑一类总是不趁手,于是于广找到给自家炼剑的师傅,重金求他做一款又轻又长,锋利但不容易误伤自己的兵器。师傅给了他这柄枪,轻如鸿羽利若鹰喙,使得是巧劲,下的是死手。战场上见识过的人因此给陆北冠上了陆兰陵的美称,意为打仗一流长相也一流。不过陆北不喜欢这个名号,也不喜欢被妇人围观,所以干脆把自己晒得黢黑,做起了“猛张飞”。

    城墙上不断有人冒出头,又被陆北刺下去,他就像是农田里捉田鼠的农夫一般,眼疾手快,很快就没有人敢在他这里露头。见硬闯不行,吐域人的箭暴雨飞瀑般落下,城墙上的士兵开始纷纷倒下,于广和陆北使劲浑身的力气拿着盾牌堵在前方。于广的剑左右抵挡,极速飞驰的箭镞与剑刃擦出火花,他将陆北护在身后,眼睛不敢有一丝懈怠。

    “嗖”,一只箭角度刁钻,正对着于广直直射来,待他发现,已来不及遮挡,这箭像是长了眼一般紧逼。于广下意识闭上眼,心跳几乎骤停。

    “啪,”箭扎进胸口的声音短促有力。于广的呼吸都听了,睁开眼,好像……没觉着疼?往胸口一模,还好,躲过一劫。猛地,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顺势往后瞧去,正见陆北单膝跪倒在地!刚才冲自己而来的箭不知怎的在那样短的时间就好像换了方向,正中陆北心口,大量鲜血快速穿透胸口的盔甲,层层渗出。

    “陆北!“于广大声呼喊,天地间一片嘈杂,许多人的血交合着汇成溪流,从城墙上不住滴落。

    “啪!”天上一道剧烈的声响,黑云顿起,狂风大作。

    在于广以为他们二人今日要双双在这殉国的时候,老天帮了一次忙。箭矢在狂风中偏离方向,拳头大的冰雹毫无征兆的从空中落下,毫无遮蔽的吐域兵脑袋都被老天爷开了瓢,只得匆匆撤退,盾牌挡在头上,铛铛作响。等他们撤回营帐好一阵,雹子才停,这一遭,至少十日吐域人都不会再来。

    陆北身上的伤恶化的极快,军医拔出箭,才发现箭镞上有毒,他失了许多血,一度陷入昏迷。几个军医轮番救治,不知是终于睡了一次好觉还是毒性刺激到了大脑,陆北躺过三天三夜后忽而醒来,精神头意外很足,像是获得了一种不属于他的神清气爽。问于广他昏迷前到底是什么情况,于广七七八八的讲给他听。

    “爷爷的,看来平日里烧香拜佛还有点用。”陆北一边嘻嘻哈哈的点评,一边端起碗猛喝了几口水。

    于广从胸腔深深呕出一口气,拍了陆北一把,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无大碍,许是军医多虑了。他笑问陆北:“你还会烧香拜佛,许的什么愿?祝我这糟老头早日托生不要再来讨你嫌吗?”。

    “咳咳,当然不是”陆北回答的口气倒是玩笑,说话间呼吸声沉重。没有人注意到,他嘴角的血悄悄渗进水里,胸口的纱布被毒血一点一点浸成褐红。“老东西,我从二十岁上战场开始,每日每夜只祈求一件事,就是,就是你能平平安安的……”话还未完,陆北手中的碗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耳中也有鲜血开始渗出。

    于广这才发觉不对,一把揽住他,毒没有解,烧香拜佛也没有用。陆北只是个凡夫俗子,他醒来,是最后的告别。

    陆北紧紧握住于广双手,从衣襟内掏出一把犀角梳放在于广手中,含糊的说了最后两个字“回家”。

    这把梳子是于广送的礼物,他从不离身。往后没机会用了。

    左副将也走了,今日是信使出发第十五日。攻城不下的吐域人改换策略,开始围城,朗召城现在一只苍蝇也飞不出。于广望着敢儿和陆北的衣冠怔怔坐着,他从不怕死,现在失去了一切,更不必怕,但是那些跟随他出来的将士怎么办。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种法子,又一一否定,难道真的成了死局?

    只要与援兵接上头,就能有回旋的余地,可是,这么多日,并未有半个人影,没有粮,那具人骨只会是开始。甚至,想到赵彻前后行为,于广怀疑自己是否能等得到援兵。如果冲出去,现在围城的吐域人比自己手中士兵的十倍还多,以卵击石,几乎也没有生还的希望。

    他思忖再三,竟毫无破解之法。虽然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得送命,但陆北说要回家,他便改了主意,陆老头一辈子没跟他提过要求,就这一次,他想回家,拼上老命,也得送他回去。想到这里,于广的心似乎明了起来,既然横竖是一死,与其在这等着,不如冲出去,干干脆脆。

    集结的号令传到三军,益国的将士们,于家的孩子们,随我回家!

    吐域人做梦也没想到,于广自己打开了城门。积压了满腔愤怒的益国士兵从城门中冲出,杀声震天,每一个都像是饥饿多时的恶狼,扑将上来,刀砍斧劈,手被砍断,就用牙咬。吐域人大呼,中原人疯啦,他们都疯啦。五千人靠着蛮劲,冲散了围城的吐域军,一路向前冲杀。士兵们问于广朝哪边去?于广将剑向天一指,就沿吐域的驻塞向东走!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吐域人也没想到,这些汉人没有选择最近的路也没有选择最安全的路,而是选了吐域人自己修筑的官道,逃亡变成了追杀,是他们见过最可怕的反客为主。被逼上绝路的人,会被激发出平生最大的勇气,甚至拥有超越□□局限的意志力。

    这一路,被后世无数将领奉为神话,说书人将他们传了又传,却难以企及当时于家军的神勇之万一。他们将逃亡转变为一场游戏,在某一个突如其来的清晨或是傍晚,为毫无防备的吐域人带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死亡。

    五千,三千,一千,八百,五百,三百......临近最后一个吐域驻塞也是离益国边境最近的一个驻塞时,于家军还剩不足百人。一路上也没有听说信使的消息,算一算日子,早在很久前,他们就应该迎头碰上支援的队伍才对,可现在一点影子都没有。

    于广冷笑一声,丢卒保车,他早该想到的。

    带着这一百人闯进最后一个关卡,他们已全然不能称之为人,每一个的眼睛都布满血丝,脸上青筋暴起,手中拎着上一个砍下的人头。于广更是银发直立,浑身血污,瞳孔中满是杀气,像是从死人堆中活过来的怪物。没有一个吐域人幸存,于家军至此,还剩十人。不会再有人追来了,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进西关。

    过西关,便是回家了。老陆,敢儿,回家了。

    距集结出征,到再度归家,不过半年,三万人离家去,十人归家来。

    虽在西关换了干净的衣裳供给了马匹,于广也完全失去了将军的风范,他瘫软的坐在马上,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疤,还有伤疤褪去后又重新生生长的肉芽。他呆滞的将目光放在马的鬃毛上,不敢抬头,因为他知道,明日,他所经过的这些人家,都将挂上白幡,披麻戴孝。他无颜面对现在正躲在门板后哭泣的母亲和妻子。

    送老陆回陆家,院中空空荡荡。于广才发现,原来陆北一直活在孤独之中,父母离世,无妻无子,这偌大的院落进进出出,只有他形单影只。于广拿出怀里的犀角梳,轻轻抚过,是自己太迟钝,这家伙脸上云淡风轻的笑不知有几分是真。

    老陆不爱热闹也不爱财,随葬一把犀角梳足够。

    转过街回到于府,于广推开门,没有了夫人相迎,没有孩子们的怀抱,甚至连敢儿的一句阿爷也听不到,和陆家的寂静不相上下。院子里只有那十几株茶树依旧被打理的枝繁叶茂,于广摘下一片嫩叶放进口中,苦涩之味从食道流入心底。

    送走公主以后,百花楼依旧人来人往,我等的人还是没出现。正当我百无聊赖的撑着头在桌上打盹,谢必安坐到了我面前。这副面容人世间难寻,任谁被盯几下,心中都会小鹿乱撞。不过,那是在熟识之前。自从见过他像男婆母一样跟在范无救身后絮絮叨叨,容貌加成便荡然无存,我一度怀疑,他生前并非是什么捕快,而是唐僧。

    现在他唠叨的对象又多了一个我。

    “含青,近来可有合适的眼泪?”谢必安又问了这个问题。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八成也不是最后一次,我选择百花楼的时候就没想过再去投胎,但无论怎么和这位解释,他都非要我再想想,不允许我自暴自弃。

    “必安,机缘未到。”虽然解释过许多次,我倒也乐意在跟他解释一遍,毕竟要是他和无救也不跟我说话,真的会无聊致死。

    谢必安掰开我的手,两颗眼泪闪闪发光,他啧的感叹了一下,可能是在为我的不努力而感到不满。可这实在非人力可更改,无救在这这些年在三界收集了无数的眼泪,但是偏偏没有一颗能入我的掌心。

    我问谢必安无救今日怎么没来。范无救最近似乎很忙,以前进了我的门,非要墨迹几个时辰直到被我赶才出门。近几日他只匆匆的来,喝一杯就匆匆的走,我时常想该不会是被哪个艳鬼缠了身,“他一定没少遇到艳鬼,不然那次抱我的时候那么轻车熟路。”我为什么,会觉得生气呢?

    谢必安神秘的笑笑,“你没看到屋顶又漏了?”

    我知道,但是这里的破败不是早已注定,会有谁在意?

    话音刚落,一片瓦被放在我面前,仔细一看,有鼻子有眼,又是个妖怪。我倏地站起身,有了上次的教训,再也不敢乱碰这些东西。

    “别怕”,身后响起无救的声音,他拍拍手,“干活,快”。

    就见那瓦片跑上房梁,歪头斜脑晃了几下,顶上的几处残缺就覆满了崭新的瓦片。工作结束,那个瓦片冲着无救嘿嘿的笑,无救点点头,口念咒语,将他送回了来时的路。以前只知道有生命的百草百兽可以修炼成精,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砖一瓦也可以有灵魂。

    我将梅花杯中斟满酒递给他。这个杯子很别致,为一个尊贵的江南客人走时送我,是陪葬在他墓中最名贵的一样东西。那位客人在我这坐了几个月,等到了将他尸首挖出的盗墓贼。起初我是不敢收的,毕竟活着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不过他说就当这是我许多年来陪他饮酒的谢礼,反正金钱财宝之于他而言稀松平常。我将东西收藏在店里,范无救倒是眼尖,偏要用它喝酒,时间久了,我也懒得和他争执。现在这杯子似乎开始变成他的专用,他不来我便不舍得再给旁人用。

    他饮下一杯酒,闷闷道:“哥哥,你说这个人到底去哪了,怎会到处都寻他不到,超过期限足有二十余年了。”无救这日清晨进店,一身疲惫,把酒当茶喝,口中还在盘算一些久拖未决的工作。召回测凌,现下名单上只剩最后一个没有勾回来的魂——于广。无救很是费解,难道会有这么蹊跷的事,这位的魂也让人锁起来了不成?上次测凌的事一出,黑白无常立马入梦警告各路术士切莫再助纣为虐作伤天害理之事,想来应该再不会有人有那么大的胆子。

    “原来是寻不到魂魄在外忙碌,”我小声嘀咕。

    “低声说什么呢?”范无救凑脸过来。

    没什么。你作什么我才不关心。

    “只剩那个地方了,今夜咱们就申请法令,去那里看看。”谢必安其实早就想到了那里,只是那个地方有天光庇佑,真龙护体,他们是阴差,难以近身。现在四处寻不到,只能请求元君给他们一些蔽体的法器,进去一探究竟。

    无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首肯必安的想法,手上也没闲着,将怀中一个小瓶递给我,是他走遍三界新找回的眼泪。我将他们倒出,无一例外的,全都流走。

    眼见自己多日心血毫无用处,与哥哥探讨追魂索魄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目光失落的看向我。

    “怎么,舍不得?”明明是我面临着魂飞魄散,却要反过来安慰他。

    “这小子可不是......”谢必安想要抢先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刚开口就被范无救捂住了嘴,一边死命使眼色,一边把他哥往店外托。

    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我发觉自己现在居然有点留恋这里。

    今夜的风格外凉,黑白无常撑着一顶华盖来到王宫门前。不错,人间最得天地庇护的地方只有这了。宫门上肉眼不可见的地方,被法力最高的术士们写满了符咒,阴差路过也要思量思量。祭出华盖升到空中,遮住两人身影。过了这道门,里面到处是更厉害的,踏出华盖半步都有可能神形俱损,黑白二人深吸一口气,踏进门去。

    所谓华盖,形似八角大伞,每角蕨手吊小幡,内雕宝华灵鸟,若是鬼怪用于遮蔽,则如遁形,诸神佛皆不可伤,若是神仙使用,则是能开天辟地的法器。黑无常挑眉抬头瞅了瞅这好东西,白无常立马咳了咳,正声道:“可不能打这东西的主意”。无救撇撇嘴,“我只是觉得两个大男人同撑一把伞,有些怪异”,白无常反问:“怎么,嫌哥哥挤?”黑无常点头,确实有点。

    更令范无救感到怪异的是连阴差都进不来的地方,怎会有鬼魂能游荡至此,或许他早就被这一道道的符咒消化的连烟都不剩了。两人走过前几院,都没有任何鬼魅的影踪,不愧是皇家禁地。

    行至议政苑,乾坤棍顶端的宝石发出耀眼的光。难道在这?两人仔细看了一遍,院内灯火熄灭,只有几个戍值的侍卫,腰中佩剑,身上穿甲,有的来回走动有的守在门前,似乎没有什么异样。阴差当差,也是个谨慎的活,若是找错抓了活人,那可是会被惩罚的。范无救与谢必安疑惑对视,表示实在没看懂乾坤棍的所谓提示。

    “哥,那个人”,无救手指向东北方。二人瞬间恍然大悟。守门的侍卫,应当面朝外以便观察才对,但他却是面朝里而且一动不动,这不是个活人!还有他腰间的剑,散发着极重的杀气,上面至少沾过上万人的血。这魂魄能进入这里而没有被打的化为烟尘,大抵也是因为这只剑,上面的血色足以和内廷的符咒抗衡。

    谢必安走上前,问道:“于广?”

    魂魄纹丝未动。谢必安拿出无常名册,金光流动,错不了。乾坤棍墨绿的宝石对准天灵,灵光笼罩,却不想这人并没有接受指引的意思,宝剑上血色丝丝缕缕将灵光打落在地,一阵血腥扑鼻。

    “不好,哥哥,他痴魔了!”范无救大喊一声。于广的魂魄随这声转过了身,一双深渊一般漆黑的眼睛,脸上密密麻麻布满伤痕,嘴唇青紫,口张不开也合不上,呼出难闻的气味。说痴魔都是美化,于广只是被执念困住,失去了理智,如果他还活着,人间通俗的说法是,傻了。

    魂虽然痴傻,但是身体的本能还在,几十年沙场征战的本事还在。抽剑之快,让谢必安猝不及防,乾坤棍和剑碰撞,发现巨大的声响,浑厚的内力震的谢必安往后倾斜,眼看半个身子都要倒在华盖外头。无救见状,立马伸腿,笔直的担在必安腰间,必安借力晃了两晃,才定住身,往后一瞧,无救的腿已然暴露在华盖之外,像是雷击枯木一样瞬间灼烧。

    “无救!”谢必安将所有咒都念过一遍,才勉强维持住无救的阴躯,叹一口气,“不想这将军去世这么久功力丝毫未减”。

    “咱们困于华盖之下,不能用蛮力”,这一晃,范无救发现了自己请的法器并不好,抠门元君,让人干活又不给趁手的工具,巧男也难为无米之炊啊。他眼珠一转,拿出手中的名册仔细翻翻,会心一笑,取巧这事,他黑无常是一定要拔头筹的。

    无救念咒,迷了于广的眼,清清嗓子,唤了声:“阿爷”。

    阿爷,几十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于广脑中暴风呼啸一般回想起了以往的情景,像小猴子一样冲着他笑的敢儿,桌上的糖油果子,中箭的陆北,伏在茶树前咽气的妻子......眉下的窟窿中恍然流出一滴泪,那柄剑掉在地上。

    谢必安赶忙将乾坤棍一伸,将于广带入了华盖之下。

    三个大男人打伞,更挤了。

    皇宫内院的符咒,不是一般术士能比,范无救的腿伤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厉害的多,刚回到黄泉,便失去了知觉,跪倒在我的门口。必安将他扶上床时,他已经意识含糊,出了一身冷汗,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灼伤几乎蔓延整条右腿。

    “含青,我有个不情之请”,谢必安忧心之极,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上次你触碰小鬼病倒的时候,无救为了救你,将身上的千年人参精送入了你体内,不知能不能拿出来救个急,我去拿了药,一定还你。”

    人参精?原来上次喂我吃药的是他。

    当然,本就是人家的东西。不过,“能不能劳烦你先出去一下。”

    谢必安二话不说,消失遁隐。我俯下腰,将自己的唇对上范无救的唇,轻轻一吹,药丸滚进了他的肚里。我模仿的能力很不错。千年人参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刚一入口,范无救便舒出一口长气,看来是保住了魂魄。我刚想起身,不想一个更热的唇袭了上来,夹杂着温热的气息和缠绵的眷恋,舌尖的触碰一下下拂动我的心脏,来不及分辨,暗流翻涌,我完全失去了抬起头来的勇气。

    “含青,我拿了......”不偏不倚,谢必安在这种时刻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冲了进来。

    “你别误会,我这是在给他疗伤”,我赶忙起身解释。

    谢必安停滞了片刻,表现出在短时间内受到两次冲击的惊讶。听到我解释,或许是回过神来或许是相信了我的话,赶忙将一大堆东西全都拿过来,什么天山雪莲,万年灵芝全往范无救肚子里塞,腿上敷比铠甲还厚的七仙草。谢必安果然很宝贝这个弟弟,为了无救的腿,不知上哪讨了这么些好东西。

    有人疼的鬼差,命总不会丢。诸多仙草下肚,范无救嘴角勾了勾,像是他惯常挂在脸上的坏笑,眼却不曾睁开。

    接连几日谢必安又塞了不计数的仙丹给他,范无救总算偶尔也愿意睁眼和我斗斗嘴。一时半刻也还是下不得床,黑白无常的活计都要由白无常一个人代劳,黑无常只负责在我店里休养生息。

    他清醒后见我竟是一脸坦然,似乎并不记得自己在病中的作为。我来换药,他双手一摊往后一靠,懒洋洋的问:“含青,我还是很好奇,那时候在自然茶馆的到底是谁?”

    我手一颤,回答:“百花妖”。

    范无救用食指敲敲床沿,轻而易举的找到了我答案的破绽,“但是,百花妖,不喜欢男人。”

    你知道还日日缠着我问?“对,所以才可以趁你色心大发的时候杀掉你。”我有时恨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骗了你,还偷了你的东西,要打要罚都痛快些,这样悬剑在头,怪让人憋屈。

    “你怎么知道我遇到百花妖时色心大起?”无救盯着我的眼睛,身体向前倾,松垮披在肩上的衣物一滑,露出胸口的一颗小痣。

    坏了,嘴快一步!“猜的,”我尽力掩饰,眼睛偷偷瞟向他手中的鞭子,这东西的厉害我初识便领略过。

    “好吧,改天你想说的时候告诉我。”范无救靠近,贴在我耳边低语。

    有时候他真让人捉摸不透,但好像越是这样捉摸不透,越是让人不住猜想。

    五更天过,谢必安准时出现在店里,手里还是摞的比人高的灵丹妙药,范无救被各色补品吃的肝火旺盛,看到哥哥进门,一下滑进被里装睡。谢必安走到床前,将被子盖好,仔细观察了伤口,确认他确有好转才轻轻关上门走出来,从袖口拿出一卷画和一串糖油果子,楼下是和小鬼们大打出手的于广。

    “这是用来做什么?”我停下为无救作早羹的手,问必安。

    谢必安说,这些都属于于将军的故人,人间医书说癔症病患多看看熟悉的事物,有助于恢复神智,若是以这痴痴傻傻的样子投胎,老将军下一世便只能做个痴傻的孩童了,“我想等他心智恢复再送他上路”,这是必安成佛般的心性,他平等的待所有魂魄好,无论是我,还是于广将军,我愈发觉得,他生前肯定是唐僧。

    于广拿起糖油果子,咬了一口,没有牙的唇齿间满是糯米和红糖。我和谢必安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表情好像没有变化,或者说,这张脸想观察出变化也难。眼看他将一整串都塞进口中,被噎的伸脖子,我立马上前终止这场试验,这要是一嚼不嚼的囫囵吞下去,要出鬼命的。

    然而就在我伸手进他口中抠食物的一刻,于广突然哭了。一个老人,坐在我破败的店里,口中含着咬不动的食物,场面从滑稽变的悲凉。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文人的诗中总写老泪纵横,因为岁月在脸上行凶,泪水从眼眶到落地这段路像极了在翻山越岭,翻过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褶。

    他吐出糖油果子,缓缓说出一句“敢儿,对不起”。

    于敢的事我们在四公主那略听得一二,他一生都在寻求被认可,被四公主认可,被帝王认可,被于家军的将士们认可,想来归根结底,他想被阿爷认可。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或许于广将军只要简单的说上一句敢儿你做的很好,就可以驱赶他心中的许多不安与自卑,可是没有,后来他不断的想证明自己,直到走上了一条远路。

    谢必安见状,又将手中的画也递了上来。那幅画很特别,似乎不是一张绘画的纸,粗糙结实,到有些像糊窗户用的窗纸。画的内容更是特别,画中人虽拿着梳子打理及腰长发,面庞秀气有余却有双男子的眉眼,一时竟叫人辨不出性别。

    于广拿起画,哭的更凶了。

    画上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叫陆北,是隔壁家的翩翩公子,是他四十余年的挚交,是,战死沙场的陆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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