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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于家军

    大益与吐域的战争,漫长的不知该从何年何月讲起,三国分立之初,吐域便占了中原边境的几座城池,益国君王百年来做梦都想收回腹地,进而一统天下,于是屡屡出兵。吐域人也没闲着,几十年来并不满足于已有的疆域,几度跨过边线掠夺生事。至赵家第四代君王赵彻执政,飞虎老将军于广率领于家军与吐域第一将军扎瓦你攻来我打去,前前后后没少在前线遭遇,吐域国没捞到多少好处,益国的损失也不可谓不惨重。

    于敢他爹于陵下黄泉的时候我还未到,百花楼也还是曾经那个骇鬼听闻的阴森地方,据谢必安说于陵下葬时配着一柄玉剑,是于家标准的下葬行头,颈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大概是致命的地方。于陵去世,于家便只剩于敢最后一个男丁,于广大病一场一夜白发,他一生骁勇,那日却在大雄宝殿长跪,祈求于敢今生远离战场。

    “糖油果子!”于敢从梧桐苑回家,看到了桌上的甜食,高高兴兴的塞了满嘴。他向阿爷提及过几日的校场赛马之事:“阿爷,我定要让他们看看于家剑法的威风。”

    于广脸色一沉,想要制止,但终是没有把“不许去”三个字说出口,沉吟半晌,只叮嘱这皮猴子切莫争强好胜。

    于敢不解,赛就赛个你输我赢,不好胜怎么称得上于家人。自从爹走后,阿爷就变的古怪起来。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手中的于家剑会带来怎样的命运。这柄剑沾惹了太多人的鲜血,刺穿过太多跳动的心脏,纵使佩在神采奕奕的少年身上,也无法洗涤昔日沾染的血腥。

    于敢已经叫下人递了话给时容,到时候四公主就会看到自己英勇的身姿,他要向她证明,他是益国最好的男儿,好到值得托付一生。然而赛场上,一匹黑马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不得不退赛带着容儿回去。要是从前,于广远远见孙儿下马弃赛扬长而去,大概是要大发雷霆的,但现在,他的内心甚至对这份鲁莽感到一丝欣喜。帝王皱皱眉,说于家这孩子还是年纪太小,于广应声附和,这孩子不成材,绝不是他爹一样的好料子。

    这番话传进于敢的耳朵里,他气鼓鼓的质问阿爷:“在您心中我就差这么多吗?”于他而言,阿爷的认可很重要。

    阿爷看着院中满院的茶树,看着在于敢身上闪闪发光的于家剑,看着已近成年的于敢,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于敢十七那年,吐域再次来犯,益国派兵三路,于广作为资质最老的将军,任中路主帅,于敢随军,任右副将。

    赵彻笑眯眯的问于广:“你家孙儿与四公主年纪相仿是吗?”

    于广听懂了其中的提点,历朝历代配娶公主的,要么出身勋贵要么战功赫赫,四公主再不受宠,也是公主。广将军神色凝重的接了大印,他想,要是敢儿真的喜欢那位公主,他愿意用他的命搏一搏,可要敢儿一同上战场,他的心便拧成了一团乱麻。

    出宫,一路行到兰桂酒家,看着店家打出来的幡子,于广想起了自己的老妻。她姓兰,是这酒家的小姐,单名一个荆棘的棘字。初相识时于广还为这拗口又无任何含义的名字取笑于她,现如今,这名字也只能在梦中偷偷唤两声。

    他走进酒家,老妻和岳丈岳母都已离世,这酒家现在算是于家家业。说是家业,不过平平几间房,浅浅几壶酒,都是最平常不过,酵头还有妻子的味道,以前妻子总来这为他送行,后来为他和儿子们送行,现在只剩他自斟自酌。

    “你知道吗,敢儿也要随我一同参战”,于广哽咽了一下,对着一个琉璃盏说到,这是兰棘最爱的杯子,放在这落了厚厚一层灰。他将琉璃盏倒满,想象着若是按夫人的脾气,怕是吵着闹着要进宫跟君王论长短,可她现在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宁静。于广拿衣袖擦了擦桌上的水渍,站起来,将酒杯中的酒悉心洒在地上,“我知道你会骂我,我也骂死了我自己,可是,君命难违。”

    于敢早早在院子里等着,见到阿爷,高兴的冲过来,“阿爷,君王可说了让我与你一同前去的事?”

    于广点头,没有高兴的神色。于敢却很兴奋,他将是于家最年轻的副将,父亲也是年至二十二才随阿爷作了从军书记,这次前线杀敌,他定当冲锋在前。

    以前夫人在家,遇上这种情况就会将孩子们统统骂一遍,“冲杀的那么快,想过母亲和祖母没有。”可惜,没有人听她的话,这些不听劝的孩子们终于一个一个送回了尸骨。

    旌旗招展,风声潇潇,队伍向着西边一路进发。到了西关,于敢才知道,他所憧憬的金戈铁马并不似诗人笔下那般绚烂,而是残酷的风沙和怎么走也走不出的崇山峻岭。西关现在已快是敌人的囊中之物,探子来报了三次,虽然形式严酷,但好消息是,这次来的不是扎瓦。兵分三路,化整为零,大军向着三个方向急速开进。于敢跟着阿爷,位于中路主力,若不出意外,他将直面吐域的刀锋。

    然而飞虎将军没有料到,这次对手也换了路数,吐域人兵分两路,计划于东西合围,绕道而行。东西路军与吐域遭遇的时候,两方都打了个措手不及。于广带着于家军在既定的方向行进了半月有余,才收到东西路军的战报,幸好益国兵力更多,等老将军赶到,场面对益国颇为有利。

    外围合拢,来的还是飞将军,对方军心大乱,奔逃中被斩杀者无数。几个吐域兵向外逃窜,于敢奔袭追讨,走出不过四五里,那几个兵见逃脱无望,竟调转马头,向着于敢冲了回来。你死我亡的时刻是来不及多思量的,于敢拔出剑,与对方的马刀拼杀。那是于敢第一次杀人,剑刺破喉咙的时候血会飞射四溅,染红了剑鞘上老虎的眼睛,马跑的快的话,正迎刀锋,可以见识到整颗头从高处飞抛出去。

    之后这场景便常常出现在于敢的梦里,吓得他一身冷汗,那些头颅明明和自己长得无甚区别,都是好端端的人,却要互相置之死地,掉下来的头颅眼睛好像还会再转两下,在一片漆黑中看着于敢。那次回来,他吃糖油果子再不配玫瑰糖汁,深红的粘稠质地令他作呕。

    大战告捷,班师回朝。以前若是无功而返,于广定会好好自省个三天三夜,现在看着于敢好好的睡在帐中,他居然觉着踏实。他轻抚了一下花白的胡子,这次若是机会合适,就向帝王告老还乡吧,叫敢儿做个山野村夫,也好过步他爹和叔叔们的后尘。

    翌日,高堂之上,君王赵彻当众问于广,主力军无功而返,于家难道没人了?

    于广无言。于家当然有人,他们各个是骁勇男儿,却连个囫囵尸身都没留下,衣冠就葬在院中的茶树下。那是兰棘在每一个孩子出生时种的,她最好吃茶,所以用这种方式纪念自己为人母的喜悦。现在茶树早已可采,种树的人和茶树纪念的孩子们却已永辞人世。上个端午,老妻兰棘突然采好每一株茶树的茶叶,洗净揉捻混泡在一起,喝了一个早上。下午太阳没下山,人便走了。她走时也问了于广一样的话,“于家怎么就没人了?”

    于家,确实没人了。

    夫人走的时候,千叮万嘱,哪怕留下一个,留下一个孩子。

    但是现在,最后一个自己飞蛾扑火似的撞了上去。于敢急于建功,竟在朝堂之上口出狂言自请出征,战场上无坚不摧的老将军,急火攻心倒下了。

    三日后的正午,陛下的旨意传到了家门口,于广托着病体从榻上起来,走出房门,身旁的于敢不敢正眼看他,用余光偷偷瞄着院子里的一切。陛下的旨意说,要求于家军全员开赴前线,于敢任右副将,于广多年来的老搭档陆北任左副将。

    于广的朋友之中武将居多,尚在人世的现下也只剩一个参谋陆北,其余人也都逃不过埋骨青山的宿命。他们相识于年少,陆北是隔壁家乖巧的少爷,于广是于家那个煞星小子。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成为朋友的谁都难以想象,兰棘甚至一度觉得于广手里一定有陆夫子的把柄,不然按照陆北这文弱书生的面相,怎么着也该去做个士大夫的。然而陆北这人偏不按套路出牌,于广当年一句话,他就丢了手中的笔来到军营,一呆就是半辈子。

    于广估摸着陆家的诏书多半也送到了,便跨上马,摸了过去。进门,见到一样和他怅然有所失的陆北,他栓马在朋友身旁坐下。陆北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玉面书生,等和他一起去过几次前线回来,绰号就变成了猛张飞。于广觉得此次皆因敢儿而起,他心中有愧,陆北比他还年长两岁,此番入敌作战,对这个朋友来说,堪比踏上鬼门关。

    “老于,咱们自己去不行吗,留敢儿戍守西关以备支援也比一同犯险强啊,”陆老沉思半天,没顾得上考虑自己的生死,而是替于广忧思如何保下于敢。

    于广摇摇头,干笑着说,“哪有副将留滞不往前线的道理。”若是可以,他不止想敢儿止步西关,更想陆北也躲得远远的。

    陆北觉察出了于广消沉的气息,几日不见,这家伙多出许多老态。罢了,豁出两条老命保住一个孩子也不难,敢儿那孩子也自有他的机敏。看着眼前郁郁寡欢的于广,陆北深觉命运之滑稽。往前数四十年,他们俩是何等的潇洒,一个文一个武,吟诗舞剑,满是少年侠气,怎就变成了现在两个一身疲惫的老头。要是这次真的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乏是一件美谈,要不要考虑葬在一起?

    于广正惆怅转眼却瞥见陆北脸上忽如风起一般没来由的笑,便知道这老东西又在胡思乱想。人的性格,果真不会随年纪更改。

    陆北站起来,拍拍衣上的尘土,“老于,人生何处无归途,走吧,一起去吐域看看也是有趣,比天天与那些伪君子在殿前表演的好。”

    这就是陆北的魅力所在,在他这里,只有有趣的事和无趣的事,没有危险的事也没有身不由已,这样划分尘世,总能给失意时的于广以安慰。儿时于广不好读书,陆北也说了一样的话,你对读书没有意趣,不读也罢,找点你有意的事作不就得了。于广因此弃文从戎,成了益国最好的武将,他挤出一个笑容,的确,虽然实力悬殊,但是即已走到这一步,也不必畏首畏尾。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于广也站起来,神色颇为凝重。

    “裁军整员是你主帅的职权,今日就可发下军书去,若是家中老弱无人照看或有任何隐情的,都可卸甲归家。”陆北上辈子大概是于广肚中的蛔虫,他知道,于家军三万人,每一个都如同于广的手足兄弟,他想给其他人一个活命的理由。

    于广已经习惯了陆北的心照不宣,颇受安慰的点点头。军书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送到了军营。于广心里也打起了鼓,毕竟求生是人的本性,若是兵士数量锐减,他也难逃追究。从晌午等到黄昏,路上的车马声越来越稀疏,一阵疾驰的马蹄从城郊传到陆府。花名册递回来,三万士兵,一人未少,三万名字签的整整齐齐。于广许多年没掉过眼泪,看到这名册,他的眼眶红了。兰棘说过,人心换人心,将士们愿意追随你自有他们的道理。

    陆北知道,于家三万军,皆是可抛头颅的铮铮男儿。吐域蛮子夺了边境五城七镇这么多年,作为大益子民,上战场把它们夺回来是天经地义的。

    老于,走吧,咱们且去看看。

    高原上的风真烈,像是夹着冰渣的铁巴掌,抽在人脸上生疼。马睁不开眼,走的很慢,队伍行进了数日,只走出了几十里路。于广将自己囊中的一些物品分发给将士们,大家就地扎起了营寨。陆北则将自己的东西悉数给了于敢。这孩子和老于长的极像,于广年少的时候笑起来也很像只猴子,翻过院墙趴在陆家树上往下抛石子的时候尤其像。

    这么多日过去了,于广始终未和于敢说一句话,于敢虽然心下难受,却也没有像往日一样主动求阿爷原谅,他铁了心要向全天下证明自己没有错。帐内的火炉升起,于广在微弱的光晕中不断摆弄着沙盘,向西不行,向北不行,分散迂回也不行,情况比于广预料的还要严峻。

    陆北在旁观察了片刻,提出一个危险但略有胜算的办法——奇袭。按照大部队的行进速度,还有半月才能到达,速度慢消耗大,不如派部分强健的马先行,只到城下制造混乱即可,诱敌往我军埋伏处走,再与大部队合围,或许能消耗吐域部分兵力。

    这倒是个办法,或者说,现在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集合队伍,我明日就动身”,于广在军中,冒险的事必是亲历亲为。

    “不行,”陆北否定了他的想法,主帅当然要留在帐中坐镇,“我去”。

    于广不同意,他这一生,亏欠陆兄太多。陆北年轻时的才学,绝对是状元之才,只因自己一句话就随着他来到了军营里。他没有妻儿,为了于家军殚精竭虑,本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又被自己拖累回到战场。“我去,若是主帅战亡,你便带着其他兄弟回家。”于广将一只小旗插下去,对最坏的结果做了个预判。

    “老东西,胡说什么!”陆北照着于广的胸口便是一锤。

    “那就老规矩吧”,于广无奈的笑笑。两个人太心有灵犀,有时候也不是太好的事,他们俩不止一次对一个问题争论不休,最后两人约定,所有难以抉择的,就交给上天,就用最简单的法子,抛铜板。字面朝上,陆北去,光面朝上,于广去。三、二、一,大益通宝几个大字素面朝天。于广伸手想反悔,却被陆北一把拦住,“一把年纪,学会耍赖了?”

    于广懊悔的抓抓头,就不该和陆公子赌抛铜板,这家伙简直有如神助,十次有九次都能如他所愿。年少时于广不信邪,追着陆北赌了不知多少次,结果,背着陆北上过一个月的学堂,给陆北守夜打一整晚的蚊子,还被赢走了十几串糖葫芦。

    西风停,是奔袭的好日子。陆北带着一路人,快马加鞭,向西疾驰。于广也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划如何设伏。于敢的兵书没白读,在阿爷的指挥下,一路行军一路收集能用得上的土石木材,等到了峡谷之处,三日即将各处布置的井井有条。于广看着他一路上如此努力,心中五味杂陈,如果不是自己当初那样严厉苛刻的对待孩子们,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对建功立业有如此大的执念,如果这次活着回去,他一定不再对敢儿提任何要求,只管辞了官,和陆北谈天说地,喝酒吟诗。

    计划起初很顺利,陆北按照计划时间抵达吐域人的楼下,把这辈子学过的污糟话统统吐过一遍之后,就诱着乌泱泱的吐域士兵向于广设伏的地方撤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两人不眠不休的筹划了三天,探子的马跑死了三匹,谁也没算到,会在陆北撤退的时候遇上风雪。

    天空晴的超乎寻常的时候,吐域人便放慢了脚步,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高原上,这样通透的天下一秒便是风雪弥漫。果不其然,还未等陆北反应,黑云卷地而起,狂风怒号,风中还夹杂着沙石和折断的树枝。陆北意识到大事不妙,命队伍寻找掩护的时候,云已经低压在人身上。不多久,鹅毛的大雪从天上倾倒下来,像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棉被让撕破了被面,里面的棉絮飞泻而出。

    于广看着天上的雪,狠狠锤桌,千算万算,失了这一算。三十年前也出过一次这样的事,陆北在风雪中与于广走散,于广带着所有人漫天搜寻,万幸陆北虽拖延了几日,最终还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若不是那次命好,陆北早就人头落地。这次的形势更为严峻,陆北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有命活着,全看运气。

    “你的军功怕是要立在陆爷叔的尸骨之上了。”于广绝望的看向于敢。

    于敢摸了一把身上的狐裘,陆爷连这都给了自己,冰天雪地如何生还。“我去救他!”他跨马冲出门,消失在皑皑白雪之中,全然不顾于广劝阻,于家的使命不能搭上旁人的性命。

    于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重了话,骑马追出,刚跑出三里地,正前方几个人影攒动,敌我难辨,他悄声钻进树林。哒哒,哒哒,马蹄声渐近,定睛一看,陆北回来了!这还不止!身后紧追的,至少有几万吐域人。千钧一发,于广顾不得敢儿的安危,调转马头,抄近路向众人报信。

    埋伏的守军接到消息,皆是严阵以待,陆北的人一过,万箭齐发,点着火的油桶和巨石顺着山体往下滚,吐域士兵在一声声中哀鸣中失去了方向,山谷中的尸首推成尸山。

    陆北平安归来,于敢却一去再无消息。于家军一面行进,一面四处搜寻小于将军的下落。走到雁落山,一个士兵发现了于敢随从的尸体,他们被白雪浅浅的覆盖,颈上和胸口都是吐域大刀砍过的伤口。士兵连滚带爬的禀告了这个消息,于广的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看来于敢寻人的途中遇到了吐域人,数量和实力均在他之上的吐域人……

    “求你了,至少留下一个孩子的命”,于广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夫人的嘱托,于家最后的希望也要覆灭了?他在苍茫的雪域高原上寻找了七天七夜,围绕着发现尸体的地方方圆十公里的每寸草木都仔细看过后,找到于敢的衣裳和剑套,这几乎代表着老天宣告了敢儿的命途。

    他扑在白雪上仰天呼喊:“敢儿,阿爷错了,你回来,咱们回家吃糖油果子”。

    没有少年的应声,只有风声呼啸而过,似是无情的告别。

    于广回来的时候,陆北刚刚带领部队攻下了吐域最东边的朗召城占为据点,正在收整粮草。他们所在的这座朗召城,几十年前还唤作掖城,益国臂掖的意思,现在城门上挂着不认识的吐域文字,老百姓穿着混杂,有吐域服饰,有中原服饰,还有人内着中原服饰,外头披着吐域的袍子。陆北看到此情此景很是感叹,或许敢儿的做法是冲动了些,但是收回故土,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总是必要的。如果现在做不到,他希望有一天,更好的时机下,有年轻人能够做到。

    看到老于手捧于敢的衣物站在城门下,陆北手一抖,粮食散落,天意竟如此残忍,敢儿才二十岁。冰冷的风一被阻隔,于广便一个趔趄跌倒在陆北身上,手中的东西仿佛有千斤重,这短短的一程路,却像拿着它走了几万里。陆北的眼眶也红了,孩子对于一家之长,是人生的希望,他眼见于广的希望在战火中一次一次熄灭,自己却无力为他保住这最后一盏灯。

    右副将折损,主将丧子神衰,多日不进一粒油盐,整日里抱着敢儿的遗物发呆,于家军的士气陷入低迷。只得由陆北一人挑起大梁,在城池内上下部署。

    他一再明令封锁进出,却还是被城中的有心人传了出去。朗召城城墙之下,很快有吐域士兵围了过来,为首的将领不是扎瓦,年纪轻许多,却比扎瓦还要骁勇。吐域的头支队伍很快兵临城下,山路上还有人不断向掖城开进,于广没想到,短短几年之内,吐域人兵力竟能增长至近十万之多,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吐域人来的如此之快,打破了大益前后两路,先夺城再合围的策略。

    城墙上的益国士兵看到城下人的数量,无不震惊嗟叹,自己的后援还未到,城内每个人都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战场上没有时间悲伤。战鼓响,漫天狼烟弥漫,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两方的士兵呼喊着冲杀在一起,吐域人的登云梯搭了又倒,倒了又搭,城墙周围被熊熊烈火包围,墙上落下的石块和墙下飞射的弓箭搅浑在空中。前面的士兵倒下,后面的士兵跟上,到处是哀嚎到处是呻吟,血水混着泥水粘在每个人的铠甲上,所有人都如同杀红了眼一般,不知疲倦,直至死亡。

    黑白无常领着几万人从战场起身,魂魄们甚至不知自己已经阵亡,一路上还在不停的做着冲杀的动作,孟婆给那些人喝了两碗汤,才让他们从惊恐和癫狂中平静下来。

    这场仗阵势之猛,速度之快,甚至超乎于广经历的全部战争,他来不及从失去于敢的悲痛中抽离,便陷入了对局势的惊惧,这样打下去,于家军可能一个也回不去。

    陆北从马上下来,混身上下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这里的风雪果然不是中原能比,冰一冻,风再一吹,那些伤口像是活在人身上,一口一口的吸血,又疼又痒。于广挨个伤口为他上药,足足上了两个时辰。

    这事只有于广做得。陆北即使受战场磨练多年,依然对在别人面前坦露身体感到不自在,别人看上一眼,都要吃了人家一般,唯独于广不被嫌弃,几十年间,为陆将军上药就变成了于将军的任务。兰棘得知这件事时嘲笑了陆北好久,说他怎么比个小媳妇还扭捏。

    于广这位夫人,能看顺眼的人不多,陆北是一位。她评价陆将军,文治武功都是天下第一流,当时若不是于广先打赢了她,她或许会想嫁给陆北也不一定。陆北听完哈哈大笑,说幸好自己从不在市井打架闹事。那时的于广还对这两句话颇为介怀,非得让夫人承认他的魅力在陆北之上。陆将军后来嘲笑他,你对夫人如此用心,我是没想到的,用心到如此小心眼,我更是没想到。

    不过才在战场上来回七八番,他们二人便已成了两鬓斑斑的老人。于广帮陆北穿好衣裳,沉沉叹了口气,“陆北,我或许是老了,打这一战觉得心中极是乏力,早二十年,就是再战三天三夜,也是绝不知疲倦的。”

    陆北系好衣襟上的结,也随着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总觉这次吐域人的杀气甚重,像是抱着决一死战的心态,不是你老了,是这次真的不同。”

    于广近几日脑海中总是会想起于敢的话,他说过的只言片语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听到陆北和他有一样的感触,有意押低声音继续道:“我记得敢儿请缨的时候同我讲过,大王会安排白相假意和谈,由肃州屯军先行设伏,待于家军西进,不说局面大好,至少不应当是现在这个情形。再说肃州屯军离战场不远,按计划差不多应当在这几日已与于家军形成夹击之势,可咱们来这多日,非但未收到一星半点屯军的消息,局势也比你我预判差之千里,我想,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事故,白相现下恐是危矣。”

    陆北一掌干脆的拍在于广腿上,“这等重大的安排,你怎么不与我商讨!”

    于广苦笑,“老陆,我要是知晓事情的全貌,还能瞒你不成,咱们那位君王的为人你不是不知,他心里的算盘,恐怕梦话都不会提。我是怕万一确如我所想,那现在,我们怕是要立刻求援。”

    “那还等什么,多派几组人马出去。”

    经过几日激战,双方均损伤惨重,吐域人暂时停止了进攻,于稍远处看着城门。于广和陆北抓紧时间清点物资和人数,三万士兵,打到现在,还剩半数有余,粮草如果没有补给,还可坚持一月,若是再遭到围城,于家军危矣。只要能有一匹马跑出去,风雨兼程,书信十日能到,援兵在城内粮食耗尽之前到,或可得救。

    城内马匹不多,夜正浓时八匹马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出发,每匹马上两个人,备有银两,但凡能逃脱吐域人的手眼,还可买马前行,这十六人中能有一个到达西关,便可救全军的命。剩下的,只有等待。

    信使出发第一日。天上的浓雾散开,朝霞从山的另一边浮上来,城内城外一片宁静。于广焦急的在屋内来回踱步,派人一遍一遍的清点粮草,他知道吐域人还在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这些“肥肉”。陆北的营帐住满了伤员,他少时学过些医术,开战时他是副将军,现在是军医的助手。

    晚上谁也没有胃口吃饭,两人对坐帐中,扶着额,相顾无言。四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两人坐在于广家,听到边境传来益国军队退兵的消息,时任君王赵镶,也就是现在这位君王赵彻的父亲,允诺益国再割让三座城池,以贡银通商求得和平。于广将桌上的酒壶狠狠摔下,在院中将剑舞的刷刷作响,汗水从额角流到眼角。他说:“阿北,若是咱们上战场必不能叫此事再发生,你愿意同我一起吗?”陆北习惯了于广的顽皮,竟不知他有如此的英雄豪气,浅笑一下,羽扇关合,“好!”

    城外的吐域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于广一辈子只失眠过两次,第一次是向兰棘提亲那天,父亲说他在京城内臭名昭著,怎会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他,他信了,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一次确是他多心了,兰家不仅点了头,还是欢天喜地点的头。另一次便是今夜,或许还有之后的每一天,于广想。今夜尤其思念夫人,于广想起她刚嫁进门没多久,自己就要上战场,换做其他妇人,怕是要抹眼泪,自家夫人倒是豪气的很,高高兴兴的将自己送出门去,还叮嘱他,必要旗开得胜。

    陆北也一样,焦灼的熬着漫漫长夜。他失眠时有个怪癖——梳头发,以前还是白面书生的时候,一个人坐在营内梳头发,吓得士兵以为见到了女鬼。他梳够了自己的,还要去梳于广的,于广拗不过只能竖着往卧榻中间一躺,将头垂下来给他梳,也不妨碍自己睡觉。正巧又被上次的士兵看到,大呼女鬼绞断了将军的头。自此之后,有许多年,陆北都不敢在有外人的时候发作。今夜实在烦躁,他拿着梳子冲进于广帐中,“起来,知道你也睡不着。”

    于广看到他手中的犀角梳,懂了,听话的坐起来,“老陆,我想了四十年也没相通,你到底为何如此爱梳头”。

    陆北用梳子敲了一下这颗历经风霜的头,示意他别问别说话。为什么喜欢梳头,大抵是因为以前有个泼皮总在他梳头的时候偷看,还在窗上画下好大一个与他神似的画像,讽刺他像个小女儿。从此之后他睡不着就会想起那张画,就想起来再梳梳头。以前是三千青丝,现在是白发丛生,这头真是不经梳。陆北梳到心满意足,轻轻哼了一声,示意于广可以睡了。

    悠悠站起,陆北问:“老于,下辈子你想做点什么?”

    于广想了一想,除了再回战场杀人,其他好像都不错,“作个卖包子的吧,夫人爱吃。”

    陆北微微点头不做声,出门去了。

    信使出发第五日。陆北天未亮就招呼于广,两人悄声溜进粮库。陆北日日清点不敢丝毫遗漏,但粮食仍然在以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消耗,被围城不过五日,就已见了底。陆北无计可施,派了心腹看着守口如瓶,一旦无粮的消息传出,还不知道会在军中产生多大的动荡。

    于广这么多年行军打仗,也遇到过军粮告急的情况,不过都靠着咬牙坚持过去了,现在围城的吐域人越来越多,想坚持恐非易事。“战死的马匹都挖出来,”马肉味道怪了些,但是拿来应急倒也能应付几日。

    “还用你说,到今日还剩最后两匹。”陆北一边说一边敲击还在疼痛的脑袋。

    眼前的粮加上马,撑不过十日,粮一断,不用吐域人围攻,城内的百姓自会开门求生。于广一手握拳在另一手掌心来回摩擦,再放人出去,选两个体格好的,翻山抄小路。

    二人从粮库出来,便听杀声又起。于广抄剑上城楼,陆北却向反方向跑去。他清早在城中勘察,发现一样好东西。

    新一轮的攻城,吐域人又多了数倍,于广甚至都觉难以理解,为何这场战争敌方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气势之猛付出兵力物力之多远超以往。好在经过几日休整受伤的于家军也有所恢复,加之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服了多数城中男丁,情势才不至于完全一边倒。

    “让一让!”陆北在后大喊,身后跟着几个人,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团张牙舞爪的东西,那东西像草又不是草,没有叶,干枯的茎上长满刺,每一株都毫无规矩的缠成一个大的空心圆球,像是谁特意编制的大蹴鞠。

    拿火把一靠近,这东西就会迅速燃烧,抛将出去竟能随风飞舞,大火球来回的在登城的吐域人之间乱窜,云梯上的人纷纷跌落。

    于广看着陆北的奇思,也会心一笑,他也拍拍手,几个壮汉抬上几个臭气熏天的大桶,随着军旗挥动,抬起向城下泼去,还聚在城下的吐域人发出阵阵呕吐,本欲往城上攀的、撞门的,都在这攻势下失了力气,后面的吐域人见状也逡巡不敢上前,远方撤军的号角响起。

    鸣金收兵,这一场不光彩,但是赢的划算。

    “你拿来的什么东西?”于广性子急,绝不会等陆北先说话。

    “这的人叫它棘草,平日里生炉灶点火就用这个,一点就着都不用油,草茎还轻,风一吹就能跑,我一想,是个好用的东西。”缺粮少食的时候,油用来杀敌太可惜,于是他在城内四处打听,几个妇人便从家中拿出了这个宝贝。

    “什么名?”刀剑声总在耳边鸣响,于广的听力下降的严重。

    “棘,尊夫人的大名,棘!”陆北知道,这么解释这位一定听的见,而后他嫌弃的抽抽鼻,问:“刚才你倒下去的,不会是粪便吧?”

    于广点头,“对啊,你昨夜的也在。”

    陆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双脚迅速的向后弹开,沾到了!“让一让,陆将军反胃要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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