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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何错之有

    于广再度敲开了元君金殿的大门。

    元君翻看手中卷宗,朱红的笔在上面批批点点,抬头道:“他走不了。”

    谢必安吃惊的目光从元君移向于广,不可置信的打量,怎么会呢,“于广一生忠勇,怎么会?”

    元君目光瞥他,“首先便是他有负真心。”

    有负真心,这个罪应受何等处罚向来没有具体的评判标准,上任阎王在时,这甚至不算事,到了元君,总是对这类男子格外严苛,无论前世积累多少功德,次四字一出都很难逃脱被惩治的命运。范无救看多了元君这般做派,常在喝多时妄议,说元君生前必是历经情劫。

    可是,算上陆北,于广也不至于罪重至此。谢必安不服,与元君争辩起来:“您好歹拿出个凭证来……”

    元君起身,“凭证?拿去。”

    口中念决,三界五行册金光浮现,从其中幻化出一叠信,在幽冥中排列开来。于广伸手接过,是夫人的笔迹,他确实太久不归家,竟不知她学会的字何时已多到能写信的程度,更不知这些信都从何而来怎么自己从未收到过。元君说,这些信埋在于家最后一棵茶树下。

    怪不得于将军生前未能得见。他不忍将于敢的衣冠埋下去,不忍刨开这最后一棵茶树下的土。

    信上的内容,再平常不过,细细碎碎,记载的是一位女子半生守候。

    “广,信儿会说话了,和你一样顽皮的很,他很喜欢剑,但我想让他读书从文,你能答应吗?”......“陵儿出生,你又不在家,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很好,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今日梳头我发觉自己多了许多白发,岁月不饶人,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近日的山药很好,作的糕点甚是绵密,咱们一同尝尝。”......“虽然信儿走了,但是老天又给了我敢儿,这个家又有了生气。”......“我为孩子们种的茶树却成为了他们的埋身地,也好,以后我喝下这些茶,就当是孩子们回到了我怀里,娘还能永远陪着他们。”

    信上的笔记逐渐虚浮无力,那是兰棘生命走到终结的象征,眼前最后的信上说:“于广,留下敢儿,留下一个孩子,求你。”

    成婚之日,酒宴结束,于广终于跌跌撞撞的推门走进贴满喜字的屋里,将新娘掩面的喜扇拂去,看到兰棘娇羞的面容,他说自己愿意一辈子同她捉迷藏。

    “于广”,兰棘也望向他,轻启红唇:“我想吃包子。”

    大婚之日,本该浓情蜜意,于广的新婚,在火房蒸了一夜包子。天色即白时,包子出锅,两人倚着灶台坐下,一人咬下一口,皮薄馅大,看看身边人,顿觉此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夫人对包子的过分热衷引得于广好奇,什么好吃的东西能至于吸引人到这般程度。

    夫人的眼睛笑成一条缝,讲了一件小事。那时兰棘初入京城,与这里的繁华格格不入,她站在一个包子摊前,对这个小东西充满好奇,左右的观看不知如何下口。她那副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大概让几个京城里的小姐觉得滑稽,在她背后笑出了声。就在此时,一个少年走到了她眼前,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回头对她说了一句,你也觉得这东西白白胖胖很好看对吗。年少风华,她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的样貌,也记住了包子的味道。她抬头看着少年丝毫未变的容颜,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吃包子了。”

    于广甚至并不记得自己曾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夫人面前,他拿过一个包子,“往后我亲自做给你吃。”

    阳光透过窗棂晒到脸上,两人才从美梦中苏醒。“糟了!”夫人从于广怀中跳起,两人居然在火房睡着,眼看就要耽误给长辈敬茶的时辰。来不及梳洗,兰棘和于广灰头土脸的跑进正堂,于父和诸位长辈端坐正中。看到如此狼狈的二人,在场众人连连摇头。

    两人端起茶,恭恭敬敬的走到父亲面前,兰棘心下紧张脚一滑,一杯茶不偏不倚泼在了于父脸上。全场一阵哄笑,于父的脸色更加阴沉,表情比门口的石狮子还要僵硬,愠怒之下愤然离场。兰棘无助的望了一眼于广,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于广将她的手握握紧,回以一个信赖的眼神。

    在场的长辈们也表现的颇为不满,纷纷指责于广过于儿戏,他一概颔首微笑,对于这些“罪名”统统认领。兰棘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己平生没有这样丢人过。

    “到底是乡下人家,不懂一点礼数,如何配得上我们于家。”走了一圈,茶快敬完的时候,不知哪位蹦出一句,兰棘难堪的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于广听到,收起笑脸,转身,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掷在地上,怒目扫视每一位在场的人,开口:“在坐哪一位不是食乡民粟米为生,穿桑麻避体,乡下与于家有何高低之分?夫人下嫁,属广之幸,若是诸位有异议,大可不再登我的门。”

    现场众人听到这番话,对着于广好一阵摇头,这小儿幼时顽劣,长大果然也没有半分谦谨,还是个荒唐人。众长辈起身,怨声不绝于耳,纷纷预打道回府。于广站在堂中,一副走好不送的神态。背后兰棘终于忍不住轻声的啜泣,于广轻轻为她拭泪,告诉她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不必在意。兰棘将头埋在于广胸口,小声问:“刚才不是还忍的好好的?”

    于广揉揉她的头,“说我可以,说我夫人不行。”

    兰棘噗的一声转哭为笑,喷出一个鼻涕泡,双眼睁大,看着一脸骄傲的于广,“我才不是为他们哭,我是高兴。”

    于广捧住兰棘红扑扑的脸,为她将碎发理好,“夫人,回房吧,昨晚该做的事还没做,可得补回来。”

    “唔......我......我还没洗漱呢。”

    兰棘的脸蛋通红,躲在一桶热水中,乌黑的发丝在水面散开。于广偷偷溜进来,蹑手蹑脚走到夫人背后,“夫人,一起洗。”兰棘受惊,将头钻进水中,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另一个人走进浴桶,一只手插进她的发丝,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湿漉漉的水波碰到了唇边,她逐渐失去力气,一个强有力的身躯覆盖住她。

    陆北云游归家,刚进巷子,就听到了于家热闹的声响。他在香樟树下驻足良久,摸摸放在胸口的画,眼眶湿润,他走遍高山河川,想着总有一日能找一个山清水秀或者波澜壮阔的地方就将那张画埋了,只可惜,他走了一年,也未找到合适的地方作这幅画的坟墓,每每下定决心将它弃在尘土里,都感到心疼的要命。在外游荡的日子反而使他清醒的明白,心里的线牵在这个人手里,他走不了,即使躲得再远,只要线的另一头勾勾手,一样得回来,即使那个人什么也不说,自己便能给出成千上万的理由。这次只是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朝廷征兵的告示,陆北便开始担忧那个鲁莽的小子会在战场遭遇危险。线的一头动了,他得回来。

    隔壁有了动静,于广以为进了贼,拖着剑翻墙而入。撞见陆北正坐在那梳头,恍如昨日初见。两人相视一笑,于广将披着长发的肩揽在胸前狠拍了两下,“还知道回来”!

    陆北笑眼看着在心里想过千万遍的人,“嗯,回来了,外面的月亮总没这屋看到的圆。”

    兰棘早在没有出嫁的时候就对陆北略有耳闻,那些来自家店里吃饭的小姐们,凡是提到他的名字,都要面热心跳一番。不过听到更多的传闻是,陆北不近女色,以后是要出家的高人。后来得见真人,兰棘感慨果然谣言并非空穴来风,他确实不染半分俗尘。这次再见却听到陆北要随于广上战场的消息,她大吃一惊,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在战场怕不要太吃亏,但也由衷的敬佩,一个地地道道的文人,只因一句丈夫当许国,便抛开了诸多从前弃笔从戎,这是不输于广的气概。

    陆北也在经年的相处中开始对这位夫人刮目相看。于广每次出门,于家夫人全然不同于其他家眷,一滴眼泪也没落,欢欢喜喜的将他送出门,要他大杀四方,很有一番英雄姿态。反而是于广,牵了马在门口墨迹了好一会不肯走,他同陆北说,自己现下只想着做个普通人,不要建功立业,只要和夫人一起,卖卖包子也好。陆北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于广,没想到曾经的百炼钢也有一天会成了依人的鸟。

    出征百日,陆北陪着于广出生入死,也陪着他挑灯写家书,他好像突然明白,这或许是老天的安排,都是日夜相伴,又何必在意形式。他还在于广身边,足以。

    兰棘独自在家的日子,把街上每一家包子铺都吃了一遍,终究还是没有人比于广做的更好。店内人群熙熙攘攘,说书人在台上大讲吐域将士如何英勇,说到陆北,更是添油加醋的将其形容成姜子牙一般的人物。兰棘咬着包子听的津津有味,虽然故事并不真实,但是陆北值得这样的称赞。

    故事说罢,一些女眷凑在一起饶有兴致的探讨起这位英雄,他似乎没有缺点,要非说有,那就是对她们从未产生过兴趣。几人越说越是有鼻子有眼,一人煞有介事的得出一个结论,“说不定陆北不喜欢女人,莫非他有龙阳之好?”

    兰棘听到这话,吐出口中的包子冲到几人面前,大声对着说书人吆喝:“说书的,姜子牙何时成家?”

    说书人打了一下板,欢快的回答:“七十又二也。”

    兰棘又问:“为何如此年纪才成婚?”

    说书人又打了两下板,“为国为民为天下!”

    兰棘笑笑,向说书人拱拱手,丢给几个女眷一个鄙夷的神色。几个女眷被气的眉眼都移了位,拉住兰棘质问:“你是他什么人?”

    抽回袖子,她学着于广的样子挑挑眉,答:“朋友!”

    一位值得敬重的朋友。

    陆北和于广从战场回来的时候,兰棘简直快要认不出,两人的肤色和背后的院墙融为一体,黝黑粗犷。兰棘心想,姜子牙也要亲自上战场的吗,现在说书人将他比成张飞到还有几分像。

    于广下马,略过兰棘脸色不快的径直向屋里走去。兰棘用大眼睛向陆北求解惑,陆北笑着摆手,越是临近回家,这人的脸色越差,不能理解,反正陆北不能理解。

    兰棘追上前,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踏进,就被于广从背后抱住。耳后是熟悉的声音:“夫人,你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

    她回头,捏捏他的鼻子,亲昵的询问到底何事不快。于广眼神哀怨,手指在盔甲上滑来滑去,嘟囔了一句,“你怎么不给我写信?”

    原来就为了这个?兰棘将盔甲卸下,难为情的说了句,“因为我不大识字,你教我好吗,等我学会了一定写给你。”于广猛地拍拍脑袋,他竟然忘记了。可以,当然可以,就从一个情字开始写起。不过写字之前......“夫人,一同沐浴可好?”

    回家不过三月,于夫人近来总是抱恙,于广很是担忧,他害怕自己没有照顾好她,如果她不在自己该怎么活,越想越担忧,请了全京城的大夫排长队为夫人诊脉。大夫都告诉他一个答案,说夫人重身,要好生静养。他冲进屋,泪眼汪汪的蹲在夫人身旁,问:“大夫说你身患重身,这到底是什么病,他们要是治的不好,我再请更好的大夫来。”

    兰棘笑得快要背过气去,拍拍他的头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十个月后自会痊愈。”

    于广搓搓手,“为何要十个月这么久?缘何生病?”

    夫人抚了抚肚子,“为何生病?还不是沐浴的太勤。傻瓜,十月怀胎你怎么听不懂呢。”

    于家莽撞的小子,要当爹了。

    然而于广没有预料到的是,这十个月,堪比炼狱。正值寒冬,夫人不依不饶的非要吃西瓜馅包子,于广跑遍所有店铺终于在中药店高价寻得二斤瓜白,包了包子夫人转眼便说吃不下,便宜家里的狗饱餐一月。当然,狗也不能白吃包子,得以身上的毛当饭钱,狗毛全被夫人剪下御寒。这都不算,更另于广为难的,是夫人变的喜怒无常,有时会蹲在乞丐身边哭泣,有时会冲着院子里的树发火,于广身上也少不了一些发泄的痕迹。

    敲过五更夫人终于睡下。于广冲进陆北的房内,解开发髻,幽怨的盯着正在熟睡的陆北。陆北被这动静惊醒,要不是被紧紧捂住嘴,他的叫声八成能把十里八乡的鸡都吵醒。

    深夜造访,竟是为求陆北为他梳梳头,于广哀怨的叹了口气,这孩子要是再不落地,他的性命也堪忧了。

    陆北爬起来,拿出梳子,细细致致将他的发整理好,梳子从发根游走到发梢,酥酥痒痒,好不惬意,梳理了几下,便让人有些昏昏沉沉,陆北轻声问:“于广,你可觉着幸福?”

    “恩。若是来生也如此便好了。”

    “那便很好。”

    好在十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于信平安落地,于广也在兰棘的百般折磨中幸存下来。可惜的是,相聚不过一年,战场号角又起。这一次,他遇到了这辈子的对手——扎瓦。与他同样的年纪,同样佩剑,同样是气宇不凡,唯独不同的,是他们所处的阵营。水火交锋利刃相见,胜负难分。足□□战一年,还是陆北孤身纵入逼的扎瓦退了兵。能在那样的险境全身而退,于广开始相信,这个世上,没有陆北做不到的事。

    两方你来我往,一打就是二十年,于广成了中原的第一武将,有了于家军,听说扎瓦在吐域,也成为了能够拿捏帝王的角色。陆北感叹,或许好的敌人反而更容易成就一个人,若不是有国仇,他愿意结识一下这个吐域神兵。

    于家的孩子也是一个接一个的出生,无一例外都是男孩,于广对此很是欣喜,上阵父子兵,往后他们都会是于家军出色的将领。

    令他没想到的是,话一出口反而容易一语成谶。于信还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追随父亲上了战场,然而第一战,就要了他的命。

    兰棘看到于信遗物的时候,以为是信儿又开荒唐玩笑,他同父亲一样,是个顽皮性子。陆北看着自欺欺人的兰棘,忍不住先红了眼,什么也没说,兰棘就懂了,恸哭声响彻整个巷子。信儿真的没了。

    人间若无伤心事,怎叫人一夜白了头。院里的茶树埋下第一件衣冠。

    夫人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对待于广似乎陌生了许多。于广知道,她怨他,他将信儿带出门,却只将衣冠带回来。夫人从此不许陵儿习武,她哀求陆北,教陵儿读书,让他远离战场。

    可是偏偏,于家人习武血脉相承,偷学几下就有模有样。陆北日日告诫他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显露,却还是出了岔子。

    不过是在岳丈家助兴随意一比划,于陵就被推荐去了内廷值守。那年正值君王更张,几个老臣莫名离世,朝中空缺,那么多人钻营这几个位子,偏偏于陵安安分分,这是母亲定的规矩,他不想惹母亲伤心。但赵彻不是个普通的帝王,他心里明白越是受到举荐,反而越是庸才,一眼便选中了默默不语的于陵,升了官职,随父出征。

    夫人看到新朝服,发了疯一样的将衣帽全都扔去街上,无助的嘶吼:“陵儿,你把官服退回去,听娘的话,求你。”

    于广上前,他心疼夫人,但也知道,什么叫天命难违。他抱住夫人,“违抗旨意陵儿明日就得死。”

    夫人回头,面如死灰,两鬓的白发也带着死气,语丝游离:“于广,于家没人了……”

    几经沙场,于陵活到了敢儿长大,但终究没撑到给母亲送终。于广和陆北站在门口好一会不敢进去,两人像个木偶般呆立,不想兰棘自己从里面走了出来。打开门,像是早就预知到了结局一样,院里茶树一棵接着一棵的种,树下衣冠一件接一件的埋,加上子侄的,已茂茂密密成了行。

    夫人接过衣冠,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于广,没有眼泪,一双干涸的眼睛后深藏着悲伤的巨浪。她以极平静的语气轻声道:“于广,你拿我命去。”

    从前郎情妾意,多年相知相伴,终究敌不过命运抛下的一颗尘埃。

    回忆轮番交替,于广展开元君手中最后一张被眼泪浸湿又抹平的信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于广,下辈子作个卖包子的吧,我最爱吃。

    于广脸上露出一个生疏的笑容,好像那些肉都是新生出来的一样。

    元君听罢故事,手执朱砂笔迟迟不作评断。谢必安走上前去,在她雪白衣角狠踩两下,问她现在好好的衣裳脏了是穿衣人的错吗还是衣裳自己的错?他会作如此无礼的事,让在场鬼怪皆瞠目结舌。我们偷偷盯住元君,生怕她再化三头犬给谢必安也来上一口。

    元君轻拂衣角灰尘,拂罢,停顿,神色凝重,开口:“你的意思我明白,即便如此,他还是走不了。”

    “到底为何?”

    “因为他,是自尽……”自尽重罪,要在这地府永生受罚。

    什么?谢必安看着于广满身的刀剑伤痕,怎么可能是自尽?

    “哥哥不必疑惑,解开谜题的人在路上了。”远处传来范无救的声音,想必是躲在暗处观察多时。他腿上还缠着布料,透出七仙草的绿光,说完话,翻身站在于广面前。

    “这样上蹿下跳,小心你的腿。”谢必安赶忙叮嘱。

    于广抬头,惊惶的问:“什么人?”

    范无救挑眉笑了一声,“当然是你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在王宫里苦苦站了这么多年所翘首期盼的人。”

    地府狂风起,列队两侧,迎来的,是益国第四代帝王——赵彻。

    竟是君王不请自来?白无常换金冠去接,我更了小鬼的衣才许在一边旁观,元君也换上青面獠牙,掩去自己清丽的女子面容。

    于广站在黄泉路的尽头,立在正中,高昂着头,苍老的脸像被盐碱侵蚀多年的土地一般龟裂粗糙,银发蓬乱的甚至不能称之为发,一手握剑,两脚坚实的立着,像一尊石刻的雕像。

    赵彻出现的时候,让我大为震撼。照四公主形容,他该是何等阴险狠辣的角色,而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颓唐的老人,两眼无神,口中带着泥沙,身体浮肿。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一个机关算尽的帝王。不过从他看于广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并没有真的痴傻。在看到于广的一瞬,那个呆滞的目光中流过一丝我难以理解的神情,带着三分恐惧,又露出三分悔意。

    手中的剑握紧,于广逼近赵彻,目光像要刺穿眼前的皮囊。赵彻张开口,含着泥沙的口有些模糊的问:“广将军?”

    于广的眼瞪的通红,深吸了几口气极力克制自己,用近乎颤抖的声音回答:“正是飞虎将于广,还是您亲赐的封号。”

    赵彻当然记得,多少次吐域来袭,是于家救自己和王朝于水火,当年他端着酒眼含着泪执起于广的手,向文武百官宣告,于家骁勇无二,大益如虎添翼,便赐飞虎将军的称号。现在再看,飞虎不在,迟暮老人都算不上,站在他面前的,犹如置放许久锈迹斑斑的兵刃,只是堆破铜烂铁罢了。

    “将军在此,是想再要一次孤的命?”赵彻的目光难以离开于广手中那柄利器,它砍过多少人的头赵彻最清楚。

    剑梢划地带起黄泉的尘砾,带血的刃压在君王喉头,黑气滚滚似冷水扑灭烈火后的浓烟,叫嚣肆虐,源源不绝。于广声音喑哑,太多过往压在他胸口,“臣恭候二十载,但求大王一敕命,广龄近七十矣,何罪遣使刀笔吏!”

    吐域大战,三万军士十人归,整个京城哭声震天,从皇城根走到郊野乡间,到处都是出殡的灵堂。

    三万条性命证明,这是一次巨大的错误。有人犯错,就应当有人承担责任,但是这两者有时并非是同一人。

    于广将陆北安置好,所有家当置换成银两,挨家挨户的送到于家军的遗属手中,办完这一切,他终于坐在正堂着笔写请辞书。他弄丢了敢儿,无颜面对夫人,他要回去找他,即使希望渺茫。

    然而书还未成,门外忽有大队的人马将于家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是刀笔吏奉圣谕前来。于广向来看不惯这些家伙,打着替圣上问罪的旗号四处作威作福,老陆形容他们是一群带刀的丑角,食奉禄的□□。这次来的,是圣上面前的红人,那个杜尚书一倒,他就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爬了上来,都是这般品行的人得势,于广常因此在家怒骂。

    刀笔吏用斜眼扫一下于广,挥挥手,几个军士便将冲上前将刀架在了于广的脖子上。于广翻身而起将几人打翻,大喝:“小王八!战场上都未有人拿刀架过老夫的脖子!”

    那刀笔吏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派人上前去,“于大人,小人是奉旨前来,您心中可得有数。”

    奉旨前来?于广不禁觉得好笑,于家,甚至整个于家军都死了,君王还能有什么理由可遣刀笔吏的,总不至于死都是错?

    刀笔吏展开一卷黄册搁在于广眼前,一旁的小宦官郑重宣读起来:“于广阵前指挥无方,致我将士死伤无数,损失惨重,但念其为国效力多年且年老体衰,特遣使以查其罪,广可陈其辞,孤当公明裁夺。”

    指挥无方,陈情罪责?于广听完,耳边嗡嗡作响,三万于家军魂归吐域,他带残部拼死回朝,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忠义二字。这怎么成了错?他一手将黄册扬开,怒骂刀笔吏假传圣谕,其罪当诛。

    刀笔吏用手中的杖在国玺处点了一点,发出嘲讽的笑声。周围陆续有人偷笑,在这些人眼中,于广是怕了,死不起,闹这一出忠良戏来着。

    国君赵彻印,鲜红的大方,假不了。这玺印于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每每出征,它都盖在军书最显眼的地方。现在,它盖在问罪自己的诏书上。

    原来这就是为国效忠四十载的结局,早知如此,于广想,何必拼死回朝,不如与陆北一同死在吐域。他眼前浮现出几十年来沙场的惨状,信儿、陵儿、敢儿、老陆,一个接着一个。

    沉寂,院内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于广像是从梦中缓过神一样,将眼中的光重新聚拢在一起,用沙哑的嗓音问:“广,何错之有?”

    刀笔吏大笑,“于大人,不妨明说,你错就错在缺少点智慧,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合圣上的心意的就是对,不合便是错,如今战场失利,圣上遣我来,你认便是对,不认便是错。”

    要是从前,于广定然没有心情听他说这番谜语,还会在他身后粹上一口,今天的他竟然神迹降临般听懂了这其中的寓意,圣上担不起的责要他来担着,圣上挨不住的骂名,由他来受着。陆北常说他这个人不懂为官之道,原来这就是为官之道,原来,这就是帝王之心。

    原来这就是帝王之心!于广仰天长啸,从腰间抽出剑,剑气寒光凛凛,他身上的每一根青筋都从皮下暴起。刀笔吏吓得连连后退,命更多的人将于广围住。

    广何罪之有!于广呲着眼狂啸问天地。他带兵一路向西,杀穿吐域,百死而归,将士们艰苦到食人肉也无一人投降,老陆死在自己怀里,夫人郁郁寡欢气绝而亡。现在,刀笔吏却来要他认罪。

    “夫人,阿北,广想不透,想不透啊。”于广口中念着,忽而笑了起来,笑声苍凉,震得屋外鸦雀齐齐飞远。

    十几万吐域人没有击垮他,永失至亲没有击垮他,帝王一纸黄册却将他击的粉碎。让一个人彻底死去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毁灭他的信仰,不用兵刃,他也无心再活。

    飞虎将军挥剑而出,霎时间天地晦暗,长满茧子的手向着颈子前一推,再用力向后一拉,顿时鲜血四溅,世界寂静无声。他铮铮的头颅轻易的闭眼伏地,剑鞘还压住没写完的请辞书上,纸张翻飞,声音像极了敢儿回家的脚步。

    将军于广畏罪自刎。这就是帝王给天下军民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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