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上清白

    狭小的柜子里,气温蒸腾。

    明明漆黑一片,可骆明舟却能清晰地觉知到祁岭的轮廓。

    呼吸若有似无地落在颈侧,像是羽毛擦过。

    有点痒。

    骆明舟本能抬手一捂,手掌却无意蹭过一片温热的皮肤。

    他飞快往后一缩,后背贴在冰凉的木柜板上。

    “对不——”

    下一秒,嘴便被一只手捂住。

    “闭——嘴——”

    气音落于耳中,气势汹汹,收尾时却像颤抖的丝线。

    骆明舟只觉指尖一麻。

    拳头蓦地攥紧又松开,骆明舟在黑暗中眨眨眼。

    柜子外,男女此起彼伏如若咏叹调,在潮涨潮落中不知疲倦地唱着,让人面红耳赤。

    祁岭这才察觉到掌下的皮肤烫得吓人。

    温度像是毒蛇,很快便吐着信子沿着祁岭的手臂一路爬上来。

    祁岭飞快缩回手。

    从没如此尴尬过。

    祁岭撇过头,视线闪躲:

    “把耳朵捂上。”

    他听到骆明舟含糊地“嗯”了一声。

    祁岭吐出口气,掩耳盗铃就掩耳盗铃吧,总比干站着听要来得好一些。

    如此想着,祁岭抬起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对宽大的手掌便轻轻覆上他双耳。

    俊朗的脸逼近,近到突破了黑暗。

    祁岭借着木柜顶端泻出的一线天光看清了骆明舟的脸。

    向来温润的眸子藏在眼睑下,薄薄的一层,几乎可以看清潜行的青色脉络。

    毛绒绒的长睫在他呼吸下一颤,那眼睑因此垂得更低了,就像是在心虚。

    把耳朵捂上——

    原来是这个捂法?

    祁岭承认自己话中确实有漏洞,但他更怀疑骆明舟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试试不就知道了。

    黑亮的眸子里漾开些狡黠的笑意。

    祁岭将手掌拢做个弧形的罩子,扣在骆明舟的耳上。

    和想象中的一样,就连这里也是滚烫的。

    对方长睫一颤,飞快抬起。

    蝴蝶扇动翅膀,在鲜红的胸腔里掀起一阵飓风。

    于是,两人以一个极不标准的姿势拥抱。

    一线苍白的顶光倾泻而下,如瀑般横亘在两人间。只要一步,只要越过这光幕,便是唇齿相依。

    心跳声喧嚣,轻易便盖过了周遭的一切。

    故意的。

    骆明舟是故意的。

    而祁岭,也是故意的。

    在这场试探里,两人都已心知肚明。

    手掌忽地从耳畔抽离。

    冰凉的指尖细细颤着,却大胆地一路从耳垂滑下,点点细微的凉意在颈侧流连。

    皮肤在犹豫中升温,无形的火燃起来,一路摧枯拉朽地延烧下去。

    忽然,那五指一动,径直插入浓密柔顺的乌发中。

    身体骤然失去平衡。

    大股粘稠的空气涌进来,视线亮堂起来,祁岭的心跳一停。

    完了。

    当意识到发了什么的时候,祁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

    全完了。

    疼痛没有袭来。

    祁岭慌里慌张地从骆明舟身上爬起来。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要——”

    空气静得吓人。

    祁岭眨眨眼,迟钝地“啊”了一声。

    “他们走了。”

    骆明舟替他做了注解。

    “哈哈,真是的,怎么没发现呢。”

    祁岭干干地咳出两声笑,故作苦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

    就此决定对刚刚那场火闭口不提。

    骆明舟绝对看穿了他的意图。

    柔软的眼帘垂下来,带着遮掩不住的疲惫。

    祁岭抿抿唇。

    只是冲动罢了,就像源自月球引力的潮汐,浪花退去,沙滩便被冲得一干二净,何必纠结于是否留下痕迹。

    明明这么想着,心头却是蓦地揪紧,像是被灌了一大口冷空气,疼得祁岭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种时候,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

    忽略它。

    没错,忽略它就好。

    祁岭慢慢牵起一个笑。

    笑意在他脸上扩张,远超过了真实应有的限度。

    他特工似地一滚,飞快从骆明舟身上爬起来。

    “快走吧,再不走他们就该担心了。尤其是老李,不知道要念叨到什么时候呢。”

    忽然,拍着灰尘的手一顿,祁岭怔怔地看向伸到面前的手掌。

    “腰疼,拉我一把。”

    骆明舟看着他,眼神直白到几乎被赋予了一种侵略性。

    好半晌后祁岭才回过神。

    身姿在他的牵引下挺拔起来,简直像棵青松。

    祁岭移开视线,笑道:

    “真没想到我们骆影帝也有腰疼的时候。”

    说话间,祁岭抬脚向门的方向走去。

    钳在腕子的上手将他动作拦住。

    “怎么了?”

    祁岭回过头。

    与此同时,他的心脏响亮地跳动起来,那感觉,几乎像是在期待。

    但很快,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了。

    骆明舟将两掌在胸前举了举,展示他的清白似的。

    “我想说。”

    祁岭跟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脚步正前方,有一片的诡异的擦痕,边上丢了两团卫生纸。

    “小心脚下。”

    祁岭五官瞬间扭曲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要看到这个!!

    眼睛啊我的眼睛!!

    内心在尖叫,现实中的祁岭也在尖叫:

    “为什么要在我家做这种事啊,有没有素质啊?!”

    骆明舟的视线投过来。

    崩溃戛然而止。

    祁岭沉默了。

    硬要说的话,刚刚他们在衣柜里好像也算不上清白。

    房间陷入死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听得清晰。

    轰——

    雷声霍然在天边炸开,像是一块巨大的煎饼从天上拍下来,大地抖了抖。

    而后,大雨便如盆般倾倒而下。

    整个过程没有给两人反应的时间。

    “赶快回去!”

    祁岭率先动起来。

    他一手扯过骆明舟,一手挡在额前,闷头闯入雨中。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怔怔看着面前汹涌的水流,豆大的雨点落在身上,冰雹一般砸得人生疼。

    从祁岭小时候起就是这样。

    每到大暴雨时,附近的河流便会冲过来,淹过土路,将唯一通向外面的途径切断。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

    回到矮房,祁岭拧了把吸饱了水的衣摆,雨水一股脑涌出来,很快在脚下晕开一大片水渍。

    “这雨一时半会恐怕停不了。”

    骆明舟看看屋外的天色。

    浓云乌压压堆在天边,雨声轰鸣,像是有千万棵巨树在屋外摇动。

    “先给他们打个电话,等雨停我们就回去。”

    “没用的。”

    祁岭举起水迹斑斑的屏幕,指指角落的信号图标。

    “没信号,打给谁都没用——”

    “怎么……还不停啊。”

    祁岭蜷起身体将自己抱紧,湿透的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像是一块冰。

    屋外雨声弱下来,寒气却愈发刺骨。

    祁岭嘴唇早已没了血色,两颊却是病态的嫣红。他强绷起身体,却没办法止住寒战。

    “把湿衣服脱了。”

    骆明舟的手伸过来,带着些不由拒绝的意味。

    “不行!”

    祁岭一躲,将衣服掖得更紧了。

    他咬着唇,牙齿咔哒咔哒得响着。

    “……不行。”

    “祁岭,别固执。”

    骆明舟皱着眉。

    “再这么冻着,你绝对会生病的。”

    “你别凶我。”

    祁岭语调里带着哭腔,他将自己抱紧,看向骆明舟的眼睛里含着泡泪。

    “我不想脱。”

    骆明舟心一沉,飞快探向祁岭的额头。

    烫得人一惊。

    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骆明舟慢慢靠上前,嘴里哄着,像是在诱拐警惕的猫儿。

    “乖,湿衣服穿在身上很难受吧?”

    祁岭嘴角委屈地一皱,点点头。

    “难受。”

    “那我帮你把它脱掉好不好?”

    骆明舟循循善诱。

    空气安静了一会,祁岭歪着脑袋,像是正努力理解着骆明舟话中的含义。

    但没人能指望一个发着高烧的病人思考出什么。

    很快,祁岭点点头,乖顺地张开手臂。

    后面的流程进行得很顺利。

    直到骆明舟将两堆早已看不出形状的湿衣服丢到一边时,才突然想起,他似乎曾在木柜里瞥见过一床被子。

    就是不知道放经过这么多年的搁置还能不能用了。

    所幸,除了有一股陈旧的霉味外,被子勉强能用。

    骆明舟将这个可能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被子从木柜顶端抱下来,又走到门边上使劲抖抖灰。

    管他干不干净,能御寒就行。

    骆明舟想着,一回头,却发现祁岭正仰头看着自己,眼睛亮得像是簇小小的烛火。

    那里面,有仰慕,更有怀念。

    手上动作一顿。

    有那么一刻,骆明舟想问问对方究竟在看谁,但很快便又整理好了表情。

    盘腿在祁岭身边坐下,骆明舟摊开被子将两人一起裹住。

    “这样的话,应该就不会冷——”

    “奶奶。”

    发着烧人忽然贴上来,滚烫的手臂揽上骆明舟的脖颈。

    骆明舟整个人僵掉了般呆愣着。

    奶……奶?

    这不差辈了吗?

    湿漉漉的发蹭过脖颈,祁岭含含糊糊地唤:

    “奶奶,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骆明舟心中吐槽一停。

    埋在他锁骨上的脑袋忽地抬起来,祁岭眼尾耷拉着,鼻头通红,带着哭腔。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骆明舟心脏蓦地一疼。

    他见不得祁岭这样。

    “奶奶。”

    一直没得到回应,祁岭不禁焦急起来,他牵起骆明舟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喊: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骆明舟几乎跟着一起疼起来。

    他反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没有,是我……太开心了。”

    原本还委屈着的小孩瞬间被哄好,泪珠还挂在眼尾,嘴角却已牵起,露出一排小巧洁白的贝齿。

    祁岭看着骆明舟,眼尾弯弯。

    “奶奶,你的声音怎么变粗了?你也到变声期了吗?”

    一连两个问题把骆明舟堵得说不出话来。

    幸好祁岭也不需要他回答。

    在奶奶面前,祁岭似乎一个人就可以说上很久。

    “奶奶,你总说等变了声我就是大孩子了,我就可以去更远、更大的地方唱歌。”

    祁岭顿了顿,像是咽下了一口泪。

    “可是,现在我长大了,却没什么机会唱歌了。”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骆明舟将祁岭的选秀全部看了一个遍。

    他知道祁岭喜欢唱歌,但可惜那个曾经在千万人面前立下过豪言壮志的少年,因为公司的一句话,从此再也没有发布歌曲的机会。

    但现在不会了。

    祁岭已经是他的人了。

    “不过嘛,”

    祁岭偏偏下颌,把挂在腮上的泪蹭在骆明舟身上,而后嘿嘿笑起来。

    “马上我就可以去拍电影了,这样你就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我了。”

    “如果我演得好,你别忘了夸我。”

    骆明舟唇角牵起。

    他替祁岭捋平落在额角的湿发,逗道:

    “那如果你演的不好呢?”

    “那就……”

    祁岭撇撇嘴,像是生气骆明舟干嘛要提这个。

    “那就去找骆明舟,都怪他教的不好。”

    骆明舟一噎。

    怎么又成自己的不是了?

    “骆明舟。”

    祁岭小声嘀咕着。

    “嗯?”

    骆明舟本能应道,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扮演着祁岭的奶奶。

    幸好祁岭发着烧,并没意识到这反常。

    他只是一遍遍低声念着:

    “骆明舟。”

    “骆明舟。”

    “骆明舟。”

    像是藏着许多未尽之语,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咚、咚、咚

    心跳开始加速,骆明舟张着嘴,一下下往外舒气。

    手掌慢慢抚过祁岭脑后潮湿的发。

    “骆明舟——然后呢?”

    他佯装温柔,只是为了引诱。

    他要用那颗鲜红的苹果,诱导一个乖小孩吐出真心。

    “骆明舟……”

    祁岭的视线开始失焦,如若一滴墨在砚台的水中散开。

    “他帮了我,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屋外。

    雨不知何时停了。

    满地的残雨在月光下升腾,变成漫天雾气。

    白茫茫的海面上,矮房是孤舟,塞壬在礁石上低吟。

    指尖一点点没入乌黑的发里。

    骆明舟动作轻柔地引着祁岭看向自己。

    “那你喜欢他吗?”

    祁岭视线定了定。

    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映在祁岭滚圆的眸子里,像是块亮晶晶的水果硬糖。

    祁岭嘴唇微动。

    “喜、欢——”

    “……吗?”

    *

    祁岭是在老李家醒来的。

    由熟悉的气息包围着,莫名让他安了心。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

    “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一开口,祁岭就听到自己浓重的鼻音。

    “导演组发现我们失踪后就联系了救援队。”

    骆明舟将水杯和药塞到祁岭手中:

    “雨停之后没多久救援队就找到了我们。把药吃了吧,虽然烧已经退了,但感冒还没好。”

    “雨停?”

    水温刚刚好,祁岭就着水将药片吞下。

    “我怎么一点映象也没有了。”

    “烧糊涂了吧。”

    骆明舟笑笑,拿回水杯。

    “才没有呢!”

    祁岭装模作样地挥了下拳头,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袖口。

    等等——

    这身上的衣服,怎么好像和出发前不一样了呢?

    “谁……帮我换的衣服?”

    祁岭盯着骆明舟。

    骆明舟只是安静地回看着他。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

    意识到什么后,祁岭蓦地抱住了自己。

    骆明舟无奈地笑笑。

    他放下手里的水杯,在祁岭头顶一揉。

    “放心,你昨天也看过我的了。”

    祁岭眨眨眼:

    “真的?”

    骆明舟一挑眉。

    祁岭一把捂住脑袋、

    “可我不记得了!这不公平,凭什么!”

    “哈。”

    抓着头发的手一停,祁岭看向骆明舟。

    在不怀好意的邪笑里,骆明舟本能后退一步。

    下一秒,祁岭扑上来。

    “给我看看嘿嘿嘿……”

    “咳。”

    两人动作皆是一僵。

    时隔不到12小时,周潇逍又闪亮亮登场了。

    这次不用对方开口先骂,祁岭便自觉地开始道歉。

    “对不起周姐,我发誓我绝不再给你添麻烦,这几天我就坐在这全心全意地研究剧本,绝不乱跑,我发誓!”

    祁岭一把拉过骆明舟。

    “骆明舟也发誓。”

    周潇逍却只是叹了口气。

    “不用忙了,你好好休息就行。”

    “好好休息……什么意思?”

    祁岭瞳孔一震,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一个箭步上前,在周潇逍一步外停住。

    “是不是角色出了问题?”

    周潇逍不忍心似地移开视线,点点头。

    “现在网上闹得太厉害了,压不住,资方那边要求换人。”

    “网上……”

    骆明舟思考片刻,眉头忽地一皱。

    “是不是因为李凯,他到底出来说了什么?”

    “李凯?”

    祁岭不可置信地看向骆明舟,而后又看向周潇逍,却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周潇逍舔舔嘴唇。

    相处那么久,祁岭头一次看到她这副神情。

    很快,周潇逍呼出口气,下定决心般看向骆明舟:

    “总之,这件事骆总很生气,他要见你,还有——”

    视线转向祁岭。

    “你。”

    *

    “大哥,我们——”

    骆明舟本想说些什么,却被骆亦怀一个抬眼压得噤了声。

    宽大的办公室里静得吓人。

    淡淡的皮革气息从沙发中渗出来,莫名让人有些暴躁。

    骆亦怀轻笑一声。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们。刚刚我说的,都听懂了吗?”

    “懂了——”

    “我没问你。”

    再一次被打断后,骆明舟抿抿唇,看向祁岭。

    祁岭肩膀一僵。

    骆亦怀的视线毫不顾忌地打量着,如芒在背。

    祁岭吞吞口水,点头:

    “懂了。”

    “那就重复一遍。”

    手猛地揪紧衣摆,祁岭强压下心头的憋屈感。

    “我会放弃这个角色,并且,从此以后和骆明舟划清界限——

    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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