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下)

    莫宅斑驳古旧的大门依旧敞开着。宅里值钱的东西已尽数拿去典当,一贫如洗的地方连贼都懒得光顾,更没什么值得提防的。

    陆知夏正要进门,远远看到一群白衣弟子在自家院里忙进忙出,厅上灵堂都设好了。她恍然大悟,原来刚刚在街上碰到陆子辰并非偶然。云苍派的人平日不出现,这个时候来得倒快。

    “小姐。”

    清脆的声音吓了陆知夏一跳,小玉朝她跑来,确认她毫发无伤才松了口气。

    小玉也未受伤,她在逃亡的路上恰好被云苍派弟子所救,也是他们将她回莫宅。

    陆知夏觉得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她们早被云苍派的人盯上了。还来不及细想,小玉便拉着她往门里走,欣喜道:“小姐,你日日期盼的事成真了!云苍派的人这回是来接你回家的。”

    闻言,陆知夏陡然停下脚步,垂眸掩去眼底忧伤,“太晚了,如今我一点也不想回那个家。”

    小玉不解。以前陆知夏每日都要在门口坐上一个时辰,虽然嘴上不说,大家都知道她一直盼着家里人来接她回云苍山。如今为何又改变主意了?

    陆知夏拉小玉回房间。身边经过的白衣弟子不认识如今的陆知夏,又忙着料理陆夫人后事,并未理会二人。

    回房后,陆知夏钻进床底,从暗格里取出这些年辛苦干活攒下的银子和一支及笄时母亲送的玉簪。这些本该用来料理陆夫人后事的,如今云苍派出面操办,她打算带着这笔省下的银子与小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小玉见陆知夏把私房钱都挖出来,惊讶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真不打算回家?”

    陆知夏眉眼低尽是忧伤,凄声道:“家?我早就没有家了,在哪里不是一样?”

    “夫人尸骨未寒,我们扔下她离开不好吧。”小玉仍是不理解陆知夏的决定。

    陆知夏道:“这么做确实不妥,可我一个人更不想回山上那个冰冷的家。”

    小玉见陆知夏愁容满面,知道从前她在那个家定然过得不好,遂尊重她的决定。

    家徒四壁,二人随意收拾一番便溜出门。

    *

    主仆二人行色匆匆,才离开莫宅不远便迎面遇上一名持剑的黑衣男子。那挺拔的身姿,英俊清冷的容颜,不正是陆知夏避之不及的冤家陆子辰吗?

    陆知夏慌忙躲到小玉身后。小玉痴痴望着从面前经过的英俊男子,丝毫没听到身后的人提醒她快走。

    陆知夏狠心掐了小玉一把。小玉惊呼一声,引来男子侧目。

    不久,陆知夏以为冤家走了,慢慢露出两只眼睛偷瞄,却不慎撞上对面一道清冷锐利的目光,登时汗流浃背。

    “陆少侠,真巧啊,咱们又见面了。”陆知夏讪笑着从小玉身后走出来。

    “巧。”陆子辰神情依旧清冷严肃。

    陆知夏从包袱里摸出一支羊脂玉雕琢而成的山茶花发簪递给陆子辰,说道:“感谢陆少侠今日替我解围,这支簪子虽旧,但当掉肯定不止五十两,多出来的就当是还你的人情。”

    陆子辰没有接,反而盯着她肩上的包袱,“你要走?”

    陆知夏硬将玉簪塞进他手里,微笑道:“从此咱们各不相欠,后会无期。”

    看着那抹未达眼底,甚至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陆子辰攥紧手中发簪,一把拽住行将离开的陆知夏。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陆,知,夏。”

    紧扣着她手腕的男子气势慑人,陆知夏咽了咽唾沫。为防他试探她,她抱着侥幸心态继续装蒜,“陆少侠认错人了,我叫小花,是小玉的朋友。”

    “小花?”陆子辰锐利的目光往旁边一扫,吓得性子单纯的小玉直哆嗦。

    陆知夏镇定道:“家主已死,小玉现在是自由身,我来带她回乡。”

    话音刚落,陆知夏便被陆子辰拽着往附近人家走去,“不承认也没关系,咱们去听听街坊邻居怎么说。”

    路边摆茶摊的老伯见二人拉拉扯扯从莫宅方向走来,好奇心起,笑问道:“陆丫头,这位英俊公子是你家亲戚?”

    陆知夏还未来得及张口,陆子辰抢先道:“老伯,这个丫头可是陆夫人的女儿陆知夏?”

    “对啊。”老伯不解地看着陆子辰,“你们云苍派的人怎会连自家人也不认识?”

    陆子辰低头看着陆知夏,清冷目光带着几分得意,答道:“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大哥,多年未见,怕被人忽悠,故而找街坊邻里核实。”

    老伯笑道:“那公子放心,我在这儿摆了十几年的茶摊,附近的人都认识,你身边这位确实是陆夫人的女儿。你若还是有疑,其他街坊也可以作证。”

    言罢,茶摊上的顾客纷纷点头。

    谎言被当场揭穿,陆知夏心里暗暗叫苦。无赖上门挑事的时候街坊邻居没人敢吭声,这会儿他们倒是热心。

    “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

    扣着皓腕的手劲加重几分,陆知夏感觉腕骨快要被这冤家捏碎了,痛呼求饶道:“是是是,我是陆知夏,你快放了我。”

    陆子辰并未松手,转身拽着陆知夏回莫宅。

    小玉慑于陆知夏大哥的威严,从始至终不敢说话,默默跟着二人。

    路上,忍无可忍的陆知夏大骂道:“陆子辰,你这个歹毒的家伙,再不放手我咬死你!”

    陆子辰冷嗤,“方才还叫我恩人,转眼我就成了歹毒之人?”

    陆知夏啐了一口,“你欺负弱女子,算什么好汉?”

    陆子辰挑眉,“你是弱女子吗?我看你打架的时候力气不输寻常男子。”

    “你……”陆知夏气得直咬牙。他一定早就看到她被人欺负,故意等她被打个半死才出手相助,报复仇人的同时又能出风头,真是卑鄙!

    拌嘴间,三人已回到莫宅。

    院子里的白衣弟子见到陆子辰皆抱拳行礼,恭敬唤他一声“大师兄”。

    陆知夏十分惊讶,“大师兄不是李暮吗?怎么变成了他,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这几个弟子入门较晚,面对陆知夏的疑问不知如何作答。陆子辰将陆知夏拽进灵堂才松手离开。

    *

    灵堂里白幔浮动、香火缭绕。陆夫人的遗体已入殓,棺材和灵位摆在堂中,一名白衣男子跪在灵前烧纸钱。

    陆知夏含泪慢慢走向母亲灵前,后悔那晚没有拦着母亲出门喝酒,否则她也不会失足落水。昨日一早官差将让她去义庄认领母亲遗体,刚回家不久债主就上门讨债,她们还来不及悲伤便忙着变卖物品筹钱,连母亲后事都无暇料理。若不是云苍派的人帮忙,这会儿母亲遗体还露天摆在堂上……

    听到脚步声,男子回头,端正温厚的模样正是陆知夏记忆中的大师兄李暮。他比陆知夏大十岁,在陆知夏两岁时拜入云苍派,由于天资颇佳成了陆掌门收的第一个亲传弟子。陆子辰没来云苍派前,陆掌门待他如一家人,这些年常来看望陆夫人的也是他。因此,陆知夏与他并未生疏。

    李暮也认出陆知夏,看着她头上缠着绷带,神情担忧道:“知夏,你去哪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大师兄。”看到故人,陆知夏眼眶微红。今日那些糟心事过去便罢,她不想在娘的灵前提起,只感谢他帮她料理母亲后事。

    简单叙旧一番,二人静静跪在灵前烧纸钱。灵堂里肃穆冷清,一派主母过世,主动前来祭拜的人寥寥,陆知夏忽然有所感触,杏眸又凝着泪水。

    李暮轻声安慰道:“师娘走得太突然,你要坚强。”

    “嗯。”但刚答应眼泪就夺眶而出,陆知夏觉得自己很没用。

    李暮道:“师娘过世,师父派我们来接你回山,往后你不用再过这种苦日子。”

    提起山上那无情无义的爹,陆知夏忍不住扑到李暮怀中放声大哭。

    “我不回去!你们回去告诉那没良心的爹,就说我也死了。”陆知夏嘟着小嘴,显然还恨陆掌门这些年对她们母女二人不管不顾。

    “不能这么咒自己。”一向温和的李暮沉下脸来,“再说,大家都见过你,我们怎能合伙骗师父?”

    陆知夏没好气道:“娘不在了,与其回去成天看那对母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还不如去流浪。”

    李暮道:“江湖险恶,你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在外漂泊很危险。云苍派毕竟是你的家,回去至少衣食无忧。”

    “不回!不回!”陆知夏撒起娇,转身向门外跑去。

    “去或留可由不得你。”门外一道挺拔身影挡住陆知夏去路,陆子辰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陆知夏不惧威压,大声道:“好狗不挡道,你给我闪开!”

    陆子辰未退让分毫,冷声道:“多年不见,你本事没长,脾气倒是见长。”

    陆知夏叉腰道:“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你欺凌不敢反抗的柔弱女孩吗?我警告你陆子辰,少来惹我,否则我让你好看!”

    话音刚落,陆知夏感觉身上被人点了几处,立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像块木头一样杵在原地。

    “吵死了。”陆子辰揉揉耳朵,眉眼间一片厌恶之色。

    竟敢偷袭点穴,陆知夏柳眉倒竖,凶巴巴瞪着陆子辰。

    临走前,陆子辰交代周围人不许替陆知夏解穴,李暮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

    如今的陆子辰大权在握,春风得意。陆知夏不服,心里暗骂他小人得志。

    *

    夜渐深,灵堂外大雪飘飘,寒风卷着雪花吹进门,冻得门边僵立的少女牙关打颤。

    小玉上前给陆知夏披了件衣裳,跪在李暮面前哀求道:“李大哥帮帮我家小姐吧,她今日跟人打架身上还有伤,这样站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李暮扶起小玉,神情略显为难,“如今我做不了主,一会儿等子辰过来我再劝劝他。”

    话音刚落,一道黑色身影跨入堂中,从门边僵立的少女身边径直走过,来到陆夫人灵位前上了一炷香。

    陆知夏恨意又起,瞪着陆子辰背影咬牙。

    堂上没有外人,李暮好言道:“子辰,知夏年纪尚小,说话口无遮拦,你别同她一般见识。”

    陆子辰淡淡道:“年纪小才是管教的好时候。她下山七年,性子野成这个样子,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回去还不得翻天?到时候吃的就不止这点苦。”

    陆子辰所言有理,李暮无话可说。从前的陆知夏确实是个知书达礼、温言细语的闺阁小姐,如今这般蛮横无礼,回到门规森严的云苍派怕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即便如此,李暮还是劝道:“回头我找她好好谈谈,今日责罚就免了吧。”

    陆子辰不语,祭拜过陆夫人便离开,但出门前还是顺手解了陆知夏穴道。

    穴道忽然解开,陆知夏浑身一松累倒在小玉身上。缓了缓,她指着陆子辰远去的背影向李暮控诉:“大师兄,今日他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到了,还没回去他就欺负我,回去还得了?”

    李暮也不知如何调和这对冤家兄妹的关系,苦口婆心道:“子辰毕竟是你大哥,严厉却不会害你,不必过度忧虑。”

    陆知夏皱着小脸,显然不赞同这个说法。方才若不是李暮出言相劝,说不定她要站到穴道自动解开为止。

    *

    闹了一日,陆知夏浑身脏兮兮的,又饿又累。

    回房沐浴后,李暮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陆知夏和小玉风卷残云般吃完。连日为债务发愁,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尽兴饱餐一顿了。

    饭后,李暮为陆知夏头上的伤换药。陆知夏乖巧配合地坐在他面前,恍如七年前那个文静腼腆的女孩。

    李暮温声道:“知夏,明日随我们一同回云苍吧。”

    陆知夏犹豫。

    李暮道:“师娘是师父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是云苍派的嫡小姐,难道你不想一起送她回山,看着她入土为安吗?”

    一番话令陆知夏陷入沉思。她心有不甘,却也有自己的担忧,逐渐握紧拳头。

    李暮双手轻轻搭在她肩头,耐心劝道:“回家吧知夏,师父这些年一直惦记着你们。他也曾写信让师娘回去,只是师娘不肯。昨日师父收到噩耗即刻派我们下山,这足矣说明他是在意你们的,你就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沉默许久,陆知夏含泪点头,“那我再信他一次,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李暮摸摸陆知夏的头,微微一笑,“今晚你留在屋里好好休息,伤痕累累的不宜熬夜守灵,师娘看到也会心疼的。”

    陆知夏点头,起身送李暮出门。回来时,桌上多了一个白色小瓷瓶,陆知夏望向敞开的窗户,外边雪花纷落,那个人来了又走,为何始终不肯露面?

    小玉进屋给陆知夏铺床,看到桌上熟悉的小瓷瓶,问道:“小姐,那个贴心的神秘人又出现了?你看到他了吗?”

    陆知夏摇头。

    小玉略显失望,不禁猜测道:“这个神秘人莫非是神仙,不然为何总知道你受伤的事,还及时送来上好的伤药。”

    “你是不是话本看多了,这世上哪有神魔鬼怪。”陆知夏弹了一下小玉额头。

    小玉揉了揉额头,老实去铺床。

    陆知夏暗自揣度,那个神秘人消息如此灵通,说不定是丐帮的人。

    不管他是谁,他默默送药不求回报一定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光冲这份心意,未来他们有幸相见她也愿意同他做朋友。

    熄灯后,陆知夏尚无睡意,起身走到窗边最后一次欣赏莫宅的月色。

    在云炀城七年的点点滴滴从眼前飞快闪过,陆知夏百感交集。七年吃的苦虽多,但她也学到了许多在山上学不到的东西,人也变得更坚强勇敢了,这次回去她一定不会再让自己受欺负。

    望着夜空里倒挂的弦月,她双手合十祈愿,希望娘的在天之灵保佑这次她的选择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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