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无雪,午后暖阳微现。云苍派高大气派的山门前来了一行人。
值守山门的弟子上前,向当先一匹黑色骏马上的挺拔身影抱拳行礼,“恭迎大师兄回山。”
陆子辰淡淡点头。后边队伍随他继续前进。
下山办事两日,回来的队伍中却多了一辆马车和一口棺材。待队伍走远后,守山弟子窃窃私语。
马车窗帘挑起一角,露出半张清秀小脸。小玉好奇瞧着外边雪景,回头欣喜道:“小姐,我们快到了吗?”
太久没坐马车,一路行来陆知夏周身不适,蔫蔫靠在车壁上,说道:“这才到山脚,上山还得走一阵子。”
“小姐,云苍派有多大?弟子多不多?你爹陆掌门是个什么样的人?凶不凶?”
小玉是陆夫人四年前在云炀城街边捡回来的小乞丐,此前从未接触过大户人家,首次来武林六大门派之一的云苍派,心中不由好奇激动,连连发问。
陆知夏身子不适,无意一一为她解答,敷衍道:“一会儿到了你自己看就清楚了。我离家多年,很多东西或许都不再是记忆里的样子。”
小玉知道陆知夏没心情,转头看回窗外,自己慢慢感受。
云苍派坐落于云苍山半山腰至山顶间,一座座宏伟建筑依山而建,抬头望去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檐恢宏气派,令小玉惊叹不已。
约两刻钟后,队伍沿着蜿蜒山路来到一处已清除积雪的大理石广场上。小玉眼前一亮,望着不远处由两只精神抖擞的大石狮镇着的朱红大门惊叹,“小姐,你家真气派。”
陆知夏仅“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队伍还未到大门前,门中有序走出两列手持长剑的白衣弟子。最后缓步跨出门槛的是一名高冠束发,神情威严的白袍长者。他淡定从容地来到阶前,神色复杂地望着走来的队伍。
队伍在大门前停下,回来的弟子上前朝阶上长者抱拳行礼,恭敬道:“拜见掌门。”
陆掌门淡淡点头,威严深沉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到后边的马车和棺材上。
陆子辰的任务已完成,登上石阶来到陆掌门身边,“爹,夫人和知夏已照您的意思都带回来了。”
“这几日下雪,辛苦你替为父跑这趟。”陆掌门轻拍儿子的肩,眼中满是慈爱。
阶上父子二人在说话时,车夫挑开帘子提醒还未睡醒的陆知夏,“二小姐我们到了,请下车。”
透过帘子缝隙,小玉看到外边尽是手持长剑、高大严肃的白衣弟子,气氛压抑,她胆怯不敢下去。陆知夏神色淡定,拉着迟疑的小玉下车,一同朝大门走去。
两个少女个子不高又皆着丧服,在白衣弟子中走过也不显眼。
陆知夏瞥见阶上正和颜悦色说话的父子,心像被人划了一刀,忽然转身往回走。
“小姐?”小玉不明所以,但也跟着陆知夏回头。
“知夏。”
身后传来一声威严厉喝,陆知夏立时停住脚步,眼眶慢慢泛红。这一声久违的呼唤,她等了整整七年。
陆知夏深吸一口气,转身朝阶上威严身影温声唤道:“爹。”
陆掌门沉着脸,厉声道:“回来也不知道先过来给长辈行礼,从前教你的礼数都抛到脑后了?”
闻言,陆知夏本能握拳。明明跟当年一样严厉的语气,为何如今听来却让她如此不爽?
陆知夏压下心中不快,上前跪拜叩首,“女儿知夏拜见爹爹。”
“拜见陆掌门。”小玉也跟着下拜行礼,整个人紧张拘谨。
陆掌门神色稍微缓和几分,淡淡道:“起来吧。”
陆知夏起身抬头时,陆掌门已携陆子辰往门内走去。陆知夏一怔,爹竟忘了把娘接进门?
“爹。”陆知夏正要追问,李暮赶紧拉住她,说道:“墓园那边已准备妥当,师父吩咐即刻将师娘下葬,你也跟着去吧。”
闻言,陆知夏睁大双眼,心跳随呼吸加快。她娘好歹是云苍派主母,亡灵回山居然连门也不让进就着急入土,这未免也太轻率了吧!
眼见母亲的棺材就要被人抬起,陆知夏再也压不住火气,冲过去拦住抬棺的人,大声道:“回头,把我娘抬进门去。”
“这……”抬棺的弟子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李暮上前劝道:“知夏别这样,不然师父会不高兴。”
陆知夏甩开他的手,大声道:“我娘是云苍派主母,死了也是,怎可草草下葬?他高不高兴关我屁事,我只要他礼数周全地为我娘办后事,这有错吗?”
一名抬棺的弟子道:“二小姐,掌门的命令我们不敢违抗,求你别难为我们几个。”
陆知夏苦笑,“好,我不为难你们。你们把棺材放下,我自己带我娘进门。”
言罢,白衣少女冲向棺材。弟子们上前阻拦,场面一时混乱。陆知夏伺机拔出一名弟子的剑,斩断拴着棺材的绳子。
沉重的棺材“砰”一声重重落在地上,惊动大门前所有人,也清晰传入门中。
“二小姐,使不得呀。”弟子们紧张上前,想阻止扒拉棺材的白衣少女,碍于身份又不敢动粗,一时进退两难。
门外动静越闹越大,未走远的陆家父子即刻回头,一出门便看到扒着陆夫人棺材盖的陆知夏。
陆掌门倒吸一口凉气,浑身颤抖不已,指着快要开棺的陆知夏喝道:“逆子,还不快住手!”
陆知夏抬头望向阶上暴怒的父亲,愤愤道:“你不让弟子迎我娘进门,我就自己把她背进去!”言罢,小手使劲挪动棺盖,就差一点就成功开棺。
陆掌门指着旁边几个发愣的弟子,厉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赶快把她拿下。”
得令,五六个弟子上前将陆知夏从棺材盖上扒下来,押到陆掌门面前听候发落。
闹剧平息,陆掌门命弟子即刻将陆夫人的棺材抬往后山,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门里走去。
“不要把我娘带走,把她还给我……”陆知夏被押回门中,眼睁睁看着母亲的棺材远去,无能为力地流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旁人以为她在为方才的失态道歉,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悔的是不该回来。
这次,她又赌输了……
*
厅中,陆掌门绕着跪在地上神情桀骜的少女走了一圈,难以置信道:“你们确定没找错人?她真的是知夏?”
陆知夏顿觉可笑,作父亲的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认得?只怕是得了新人,早忘了旧人罢。
李暮道:“师父,她确实是知夏。这些年我偶尔去探望师娘母女,绝不会认错人。”
陆掌门仍有疑虑,望向一旁的陆子辰。
“爹放心,我已同莫宅附近的街坊邻居核实过她的身份,不会有错。”陆子辰道。
有二人担保,陆掌门却疑惑更深,抚须长叹:“当年乖巧懂事的知夏怎会变成如今这般蛮横?撒泼起来跟个野丫头似的。”
“野丫头?我变成这样还不是拜您所赐!”陆知夏仍怨恨父亲今日所为,言辞犀利。若不是她手脚被捆着,定要冲上去薅光他那看不顺眼的整齐长须。
“放肆!”头一回被晚辈顶撞,陆掌门面色一沉,厉声道:“这些年你娘到底是如何管教你的?竟连自己的生父也敢顶撞,没大没小,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陆知夏大声道:“到底谁对谁失望?这些年您尽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吗?您又知道这些年我和娘是怎么过的吗?”话到最后,她情绪失控哽咽道:“我倒是希望有人来管教我,可娘她整日喝得烂醉,这些年清醒的时日加起来不足几月,哪有心力顾我?就连洗衣做饭这种小事都要我亲力亲为,如今我能活着回来见您已经很不容易……”
“你这是在数落我?”陆掌门道:“当初是你娘一意孤行要下山,我有什么办法?”
陆知夏瞪了一眼陆子辰,咕哝道:“当年若不是你接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回来,我们一家又怎会离散?”
习武之人耳力好,这话周围人都清楚听到。
陆掌门指着陆子辰道:“姜氏是你姨娘,这位是你同父异母的大哥,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哪来什么莫名其妙之人?”
陆知夏撇撇嘴,“我的家人只有爹和娘,其他人都是多余的!”
“你……”陆掌门以手抚额。如今这丫头牙尖嘴利、蛮横无理,令他头疼不已。左思右想,他非得挫一挫她的锐气不可!
陆掌门当即唤来两名执法堂弟子将陆知夏拖下去,关到后山静思洞思过。
“师父息怒。”李暮跪下替陆知夏求情,“知夏刚回来还不适应,日后严加管教便可,无需关去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受苦。”
陆知夏也有些害怕,面上却镇定道:“既然我这么让你失望,不如放我回云炀,日后彼此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更好?”
陆掌门眉头紧皱,他一派掌门做事何时轮到两个小辈指指点点,厉声道:“废话少说,把她拖下去!”
“我不去,你们放开我!”陆知夏挣扎无用,被两名身强力壮的执法堂弟子拖走。
厅上很快恢复平静,陆掌门也松了口气,感叹道:“真是家门不幸啊~”
*
静思洞是容触犯门规的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在后山一处深不可测的溶洞中。
洞里光线昏暗,大白天四处燃着火把。陆知夏被两名执法堂弟子推进一处漆黑的洞室里,身后铁门重重关上并落了锁。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强烈的不安和恐惧瞬间涌上陆知夏心头。她像盲人一般抬起双手,慢慢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陆知夏磕磕绊绊在洞室里走了一圈,很快摸清自己的处境。这间洞室狭小,左右不过五步宽,除了一张石床,别的什么也没有。她叹了口气,想不到自己刚回山便被无情的父亲关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思过。
但她仍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回来。”陆知夏抱膝坐在石床上,浑身冷得直发抖。天寒地冻的,丧服下她穿的还是单薄的旧袄裙,她不知这样下去自己能撑多久。
想到母亲潦草的后事和自己眼下的处境,陆知夏悲从中来,蜷缩在角落小声哭泣。她觉得从前的自己很傻,成天盼着回来,可这个家早就变了,多余的人是她们母女……
困在黑暗中的时光漫长难熬,陆知夏哭累了躺下,但石床又冷又硬,加上心情烦闷,她根本无法入睡。
不久,外头的锁打开,送饭的弟子提着灯笼推门进来,另一名弟子抱进来一床棉被和软枕。二人放下手里的东西,留下灯笼离开,没有多说半个字。
铁门上锁后,洞室里安静下来。陆知夏微微睁眼,看到火光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
寒冷的冬夜里,微弱的灯火给陆知夏带来一丝希望。她将冰凉的小手放在灯笼上,淡淡的温暖慢慢驱散她心头阴霾。
肚子咕咕叫起来。
手暖和一些,陆知夏将灯笼旁的食盒打开,里面三菜一汤仍冒着热气。
没想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能吃口热食,陆知夏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想起小玉,陆知夏又开始担忧,希望她没受牵连。
饭后陆知夏在洞室里踱步,回想今日之事忧虑重重。父亲不肯放她下山或许是怕日后她闯祸丢陆家的脸,但不知要关她多久。
陆知夏此刻才后悔当时没有控制住脾气,万一父亲盛怒下罚她在这儿思过一辈子就惨了!她可不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如鼠蚁一般苟活,即便是死,她也要离开这儿!
夜渐深,李暮抱着一床厚厚的锦被来到静思洞外。但没有掌门给的令牌任何人不得擅入,他只好委托值守的弟子将被子送进去。
一名弟子推拒,好意提醒道:“师兄请回吧,大师兄已命我等关照过二小姐。”
李暮一怔,悬着的心也缓缓落下。他抱着被子离开,似有所悟地微笑摇头。
洞室中寒气逼人,陆知夏宁愿缩在墙角发抖,也不碰那床看起来厚实软和的棉被。一想到有可能被关一辈子她就害怕,与其活受罪,不如冻死梦中一了百了。
“阿嚏~”陆知夏连打几个喷嚏,靠着墙昏昏欲睡。
烛火燃尽,洞室里又陷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