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病

    清晨,云苍山再度飘雪。

    云朝阁书房中,陆掌门正同陆子辰及几位执事议事,总管陆乾匆匆来报。早晨送饭的弟子发现陆知夏高烧昏迷,情况危急。

    陆掌门颇感头疼,这个野丫头思过也不让他省心。他将一块令牌扔给陆乾,命他找王大夫过去给陆知夏诊治,继续若无其事与众人议事。

    陆子辰看了一眼窗外落雪,说道:“爹,静思洞冬日寒如冰窖,那丫头又病得不轻,万一刚回来就病死洞中,传出去恐怕会给陆家和门派招来闲话。”

    一名执事道:“大少爷所言极是,夫人的死已给您惹来不少闲话,若二小姐再有个三长两短……”

    陆掌门后悔当初把这么个麻烦招回来,如今他是进退两难。

    思忖片刻,陆掌门叹息道:“罢了,把她接出来安置在云岚院,日后让她自生自灭吧。”

    众人离去后,陆掌门靠在椅背上揉额角,神情郁闷愁苦。陆乾上前为他奉茶,恭敬道:“二小姐久居市井,难免沾染恶习,日后调教一番便好,掌门不必如此苦恼。”

    回想陆知夏回来后的种种放肆言行,陆掌门长长叹了口气,“她这般蛮横,恐怕调教不易。”

    陆乾道:“二小姐已及笄,掌门若是不喜,可尽快寻户好人家把她嫁了。既可摆脱烦恼,也不落人口实。”

    闻言,陆掌门豁然开朗。这个女儿虽然性子野,但模样标志,稍微打扮一下定是个可人儿,说不定能用她掉到一个金龟婿,也不枉养她几年。

    抱定主意,陆掌门开始盘算其他事,渐渐没这么厌恶这个女儿了。

    *

    后山白雪皑皑,值守的弟子在静思洞外除雪,远远看到三个人影朝这边匆匆走来。

    弟子们扔下扫帚,向疾步而来的挺拔身影抱拳行礼,“大师兄。”

    陆子辰脚步不停,亮出令牌直接带人进洞。

    溶洞里寒气深重,宛如一座冰窖,跟来的两名弟子瑟瑟发抖。

    守卫将三人领到一处洞室外。铁门开启后,陆子辰抢先进去。借着昏黄火光看到石床上的少女缩成一团,脸颊红扑扑的,昏迷中浑身还不停发抖。

    “陆知夏。”陆子辰唤了一声,少女没有任何反应,额头触手如炭火一般滚烫。

    昏暗中,清冷的眸子不复镇定,抱起少女便冲出门去。

    弟子们刚找来担架便见陆子辰风一般从他们身边掠过,疾步朝洞口奔去,留下他们不知所措立在原地。

    石洞外飘着细雪,陆子辰提起真气,足尖轻点便往风雪中跃去。细密的雪花被无形的真气阻隔在外,挺拔身影冲破风雪,疾速往门中赶去。

    *

    今日的雪越下越大,不到一日云苍山再度覆上一层厚厚积雪。

    夜幕降临,半山腰数座恢弘建筑灯火初上,门中处处明亮如昼。

    后院一处空置已久的偏僻小院眼下也亮着火光,四周宁静,隐隐有哭声从里边传来。

    空荡的卧房里三个火盆烧得正旺,小玉泪眼婆娑地守在床前,不停给高烧昏迷的陆知夏更换额上的湿帕子。从早上到现在,清水已接连换了十多盆。

    从前陆知夏很少生病,即便卧床不起也是因为打架受伤,不会如眼下这般毫无知觉。小玉十分担忧,片刻也不敢离开。

    虽然陆知夏只是感染风寒,但之前她操劳过度,加上伤势未愈,一病便不可收拾。大夫说今日若再晚半个时辰救治,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她的小命。

    小玉抹了把眼泪,再次替陆知夏更换帕子,顺手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服了大夫开的药,陆知夏体温渐渐回落,额头不似早上那般烫手吓人,但人仍未苏醒。

    房门开了,一名面容慈祥的老嬷嬷捧着一身干净衣裳走进来,说道:“晚上我来照顾小姐,你下去吃点东西休息吧。”

    老嬷嬷看着和蔼,声音却透着一丝威严。

    小玉胆小,初来乍到不敢忤逆云苍派的人,听话退了出去。但她不放心,悄悄跑到窗台下偷看,直到确认老嬷嬷在用心照料陆知夏才松了口气。

    老嬷嬷姓桂,据说曾是陆夫人的奶娘,同幼时的陆知夏也亲近。小玉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下发呆,今日桂嬷嬷带她来这处云岚院,说以后这里便是她们的家。

    雪中安静的小院虽没有别处宽敞奢华,但房舍够住,还有独立的厨房,比起年久失修的莫宅已好许多,至少不用担心漏风漏雨。日后再稍微收拾布置一番,必定是个温馨的小窝。

    小玉双手合十,对着落雪默默许愿。希望她的小姐早日康复,与家人关系缓和,不再受任何委屈伤害……

    *

    屋里,桂嬷嬷掀开被子替陆知夏更衣。

    转眼七年过去,当年的小丫头已变成了大姑娘。桂嬷嬷脱下陆知夏满是补丁的袄裙,看到她四肢还未消散的淤青眼眶湿润。当年夫人一气之下带着女儿下山,身无分文又无人接济的她日子怎会好过?

    桂嬷嬷不敢想这对可怜的母女这七年是如何挺过来的。

    刚给陆知夏换好衣服便有人敲门,桂嬷嬷将被子掖好,起身去开门。

    陆家父子立在门外,桂嬷嬷面上一喜,欠身行礼:“掌门、大少爷。”

    陆掌门道:“丫头的烧退了吗?”

    “退了许多,但人还未醒。”老嬷嬷侧身让二人进屋。

    床上的少女静静躺着,陆掌门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叹息道:“这孩子,真是片刻也不让我省心。今日多亏子辰及时带她就医,否则她就跟她娘一块埋后山了。”

    陆子辰道:“事关爹和门派声誉,子辰不敢怠慢。”

    闻言,陆掌门稍感欣慰。儿子懂事孝顺,时常主动替他分忧,这些年省了他不少心。可惜这个女儿……

    陆掌门叹了口气,神态略显疲惫,拍了拍儿子肩膀,说道:“子辰,长兄如父,往后也有劳你替我多管教这个丫头,别让她再生事。”

    “爹放心。”陆子辰平静应道。

    陆家父子离开前,陆掌门交代桂嬷嬷看好陆知夏,日后不许她随意外出。

    桂嬷嬷送父子二人出门。窗台下的瘦弱身影悄悄离开。方才陆掌门的话小玉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对陆知夏心生同情。这里既是她的家,也将是囚住她的一座精致牢笼。

    *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五日终于放晴,午后暖阳也罕见露脸。

    陆知夏大病初愈跑到院子里和小玉堆雪人,眼睛却不时瞟向紧闭的院门。

    “小姐今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桂嬷嬷从厨房里探出头,一眼便看到偷偷摸摸走到院门前的陆知夏。即刻上前劝阻,拉她回房。

    桂嬷嬷好言道:“小姐,你大病初愈身子弱,得在屋里将养着。再说,掌门不让你随意出门,你若偷跑出去,回头他又要罚你。”

    陆知夏撇撇嘴,“门都不让出,这和坐牢有何区别?”

    桂嬷嬷安慰她几句,温声道:“只要你不胡闹,你想吃什么桂嬷嬷都给你做。”

    陆知夏点名要吃桂嬷嬷最拿手的菜,松鼠桂鱼。时隔多年,那酸甜酥脆的美味佳肴,光是想想便让她垂涎三尺。

    “小姐还和小时候一样馋。”桂嬷嬷摸摸陆知夏的头,笑得格外慈祥。

    *

    午后,陆子辰带着两名天依阁的女侍过来给陆知夏量体裁衣。

    陆知夏正在屋里睡午觉,小玉进屋叫醒她。

    听到冤家来了,陆知夏拉起被子蒙头睡。小玉无奈,只好去找桂嬷嬷。可还未出门,陆子辰就带人进屋了。

    陆子辰走到床前,对着蒙头缩成一团的人说道:“听说你想出门,若是积极配合,兴许我还有时间带你出去。”

    陆知夏伸出脑袋质疑道:“你有这个权利?不会是在诓我吧。”

    陆子辰道:“我能带人进来便能带你出去,前提是你必须老实听话。”

    陆知夏思忖片刻,同意配合。

    两名女侍留下,陆子辰到外边等候。

    一名女侍为陆知夏量尺寸,一名女侍详细记录,她们将陆知夏从头到脚量了一遍,满满记了几页纸,数据详尽专业。陆知夏感慨,她已多少年没享受过这种专业制衣服务了。

    与二女闲聊中,陆知夏得知父亲这次花了重金为她置办行头。她想,难道这次急病令父亲良心发现,此后要善待于她?

    陆知夏觉得不大可能,但暂时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心底那份失落不觉少了几分。

    量完尺寸,小玉送两名女侍离开。

    陆知夏伸着懒腰从卧房出来,左右不见陆子辰人影,她以为自己又被诓了,匆忙四处寻人。脚下走得急,她刚跨进小厅便被长裙绊倒,摔了个狗啃屎。

    陆子辰端坐在厅上喝茶,转头淡淡道:“进门就行此大礼,我可受不起。”

    陆知夏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没好气道:“想得美,我是不小心被裙子绊倒的。”

    陆知夏带回来的旧衣裳都被桂嬷嬷扔了,说是太破穿出来被父亲看到会惹他不高兴。眼下她穿的是桂嬷嬷用母亲年轻时的衣裳改的,尺寸微大但起来没那么寒碜。

    陆知夏整理好衣裙,陆子辰放下茶盏起身,“走吧,带你去熟悉环境。”

    陆知夏将信将疑跟上他的脚步。

    平日云岚院大门紧闭,门外原来还有两名弟子守着。陆知夏随陆子辰出门,果然无人阻拦。

    看着前边从容淡定的身影,陆知夏不由心生嫉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陆子辰在门中混得极好,不但是父亲跟前的宠儿,又是手握大权不好惹的首席大弟子,而她……永远是个无法出头的陆老二。

    人比人,气死人。陆知夏垂头叹气。

    *

    有了被关静思洞的教训,陆知夏言行谨慎许多。陆子辰本就沉默寡言,二人路上毫无交流。

    在门中上下走了一圈,陆知夏发现门中陈设布置焕然一新,还添了几座新楼宇,整体布局虽与从前相差不大,但看起来却有股陌生感。

    加上这些年门中扩招弟子,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生面孔,陆知夏有种客来他乡的拘谨感。

    路上遇到的弟子虽然统一着弟子白袍,但精神面貌却不比以往。大多白白净净,嬉皮笑脸,如同云炀城里那些游手好闲的贵公子,没有半点端正勤学的样。陆知夏纳闷,如今云苍派招收弟子的标准已经这么低了吗?

    一路走来,陆知夏心里虽有诸多疑问,但也不敢发问。还没摸清如今陆子辰的脾气,万一惹恼他吃亏的还是她。

    回过神,陆知夏发现他们正向大门走去,疑惑道:“你要带我去哪?”

    陆子辰不语。

    陆知夏犹豫片刻,提着裙子小跑跟上去。

    *

    后山墓园冬日也是一片白茫,气氛肃杀凄冷。

    陆知夏没想到陆子辰还怪好心,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他就主动带她来看望母亲。早知如此,她就准备些贡品香烛一并带来。

    二人走进墓园来到一座新砌好的墓前,陆知夏看着墓碑上的字眼眶酸涩,扑通一声跪下。

    当日一派主母灵柩回山,连门也不让进就这么仓促下葬,如今除了陆知夏,门中又有谁在意这桩不公平的丧事?

    “娘,至少我们回云苍了,您安息吧……”纤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另一只手收紧,五指深深陷进雪里,陆知夏凝着泪水的眼中充斥着恨意。这些日子她憋着太多委屈,但有些话当着陆子辰的面又不便说,只能望着墓碑无声诉苦。

    “快下雪了,我们走吧。”陆子辰看着变暗的天色催促道。

    陆知夏恭敬朝母亲冰冷的墓碑磕了三个响头,最后却久久不愿起身。那个冰冷无爱的家她一刻也不想待,真想拔腿就跑。

    陆子辰上前朝地上的少女伸出手,“腿麻了?要我扶你?”

    陆知夏冷哼一声,自己站起来大步往回走。陆子辰放下手,看着那道头也不回的纤细身影摇头。

    路上,陆知夏几次想逃,但陆子辰跟得很紧。她也清楚下山之路机关暗哨遍布,若无陆掌门许可,她还没到山脚便会被抓回来。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现实乖乖回到门中。

    陆子辰亲自将陆知夏送回云岚院。

    兄妹二人和平共处一日,他觉得陆知夏性子虽野,但并非不识时务之人,顿时放心不少。

    天色已晚,陆子辰正要离开忽然被陆知夏叫住。

    陆知夏支吾道:“日后,我可不可以跟爹继续练剑?”

    陆子辰回头看着大病初愈脸色尚且苍白的少女,难得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身子刚好,大夫说还得悉心调养一段时日,这事以后再说吧。”

    望着那道远去的挺拔背影,陆知夏叉腰道:“假惺惺,还真把自己当我大哥啦,谁稀罕!”

    话音一字不落传入陆子辰耳中,长眉微皱。还以为她能憋一日,没想到最后还是原形毕露。小野猫安静必定憋着坏,他还是不得不防。

    当晚,陆家父子在书房议事后,陆子辰随口提起陆知夏想继续练剑之事。陆掌门沉思片刻,说道:“给她找点事做也好。练剑能磨练心性,没准能收敛她那蛮横的性子。”

    陆子辰道:“只怕她习武动机不纯。”

    陆掌门不以为意道:“她想练就让她练,短期内她也成不了高手,待她身子好些就由她去吧。”

    既然陆掌门不反对,陆子辰也无话可说。但他总觉得近来这对父女对彼此的态度转变得有些快,不知各自在打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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