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朝废帝荒淫无度,亲奸佞远忠贤。大肆屠戮有功之将,致使边境国土沦丧,此乃一罪也;奸佞横行,致使治下民不聊生,此乃二罪也;礼乐崩坏,致使法条例律失信无德,此乃三罪也。三罪并行,按律当诛,然陛下念其稚子尚年幼,特赦其罪,着封其为勉王,即日入宫为太子伴读,修习圣人之道自省,以示圣恩,钦此!”
一个衣着华丽的白面公公吊着嗓子如同嚎丧一般宣读完了圣旨,读完后斜睨着乌泱泱跪成一片的前朝皇族,对跪在最前排最中间的一个男童点了点头,不阴不阳地客气道:“勉王殿下,请吧。”
跪在地上的男童面无表情,与搂着他痛哭流涕的妇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那妇人好似没察觉到男童的冷漠,依旧自顾自地裹挟着男童跪行,试图抓住那位公公的衣角,一边伸手一边涕泗横流地哀求道:“大人,大人求求您开恩,我家屹儿年纪还小,不能没有母亲啊!”
男童被她拖着往前,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摔到在地,白嫩的双手霎时间被粗粝的地砖磨破,缓缓地泅出血迹。但那位言语间对他颇为爱护的妇人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忙着跟公公倾诉自己有多么爱这个孩子。
周围跪着的一干人等也不甘示弱,昔日最讲求排场与风度的皇族此刻却好似戏班转世,一个赛一个地嗓门大,就好像谁叫得更惨声音更大谁就不用去死一样。
男孩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飘了起来,冷漠地审视着这场闹剧。
他姓封名屹,是末代皇帝与一个不受宠的才人生下的儿子。
他这位父皇生平的一大爱好便是招收美人,最鼎盛的时候后宫的一百多座宫殿都不够那些妃子们住,要两三个人挤一间屋子才能勉强住下。
他母亲就是这位皇帝一时兴起宠幸的宫女,玩过一次后就倦了,不闻不问地丢在一旁,后来发现有了他之后才给抬了个才人的位分,打发她去跟另外几位低位分的妃嫔过集体生活去了。
至于他的兄弟姐妹更是不胜其数,隔三差五还总能听到新的喜讯。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新皇留他一命,那大概就是他特别不受宠吧。
虽说后宫中美人无数,但能诞下皇家血脉的要么就是家中背景过硬,要么就是深受先皇喜爱,像他娘这种靠运气的还是头一份。因此连带着封屹的地位也十分尴尬。
宫中的人对他虽不至于欺辱但也绝算不得上重视,大多是视而不见的微妙状态。这也造成了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因以也越发地不受皇帝待见。
而他那众多的兄弟姐妹们总有那么一两个闲得没事以欺侮他人为乐,总是变着法地找他麻烦。面对那些刁难侮辱封屹从未反抗过,连被人打一顿都不会叫疼,这让他那便宜娘亲一度以为自己生了个傻子,渐渐地对他也不怎么上心了。
新帝原是边境的一位异姓王,奉命守边关。结果前朝废帝在位期间总疑心手下的武将要造反,把军费军权都一缩再缩,边境将士从上到下活得都十分拮据。
前有虎狼在外,后有君心难测,被打压了半辈子的边境异姓王一拍桌子,决定反他丫的!
废帝在位期间可以说除了美人美酒万事万物都不上心,那朝堂之中都快被蛀虫蛀成筛子了,百姓积怨已久。
新帝这边一起义可谓是一呼百应,不到三个月就直接打进了京城,生生地把带着一家老小开宫门投降的废帝勒死吊在了巍峨的城门上。
俗话说得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而长期压抑和被无视的童年生活让封屹成功在沉默中变态了。
他十分惊悚地发现自己在看见父皇被人生生勒死时心里升起了一阵令灵魂颤栗的快感,让他几乎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一边害怕一边兴奋,就好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掉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湖里,虽然随时可能溺死但依旧不受控制地一头扎进去。
这位新帝秉持着你给我找了这么多年不痛快我也要给你找不痛快的原则,对众多深得废帝喜爱的皇子公主硬是视而不见,偏偏独具慧眼地挑中了最不受宠的封屹,机缘巧合之下留了他一条小命。
可能是为了震慑这位前朝余孽,公公带着御林军行刑的时候并没有让人带走封屹,只是吩咐人把他拉到一边看好。
封屹就这样亲眼看着自己一个个嚣张跋扈的兄弟姐妹以及那些平日里花枝招展的妃嫔娘娘们全都人头落地。
铡刀之下不管是皇后贵妃还是采女,全都一样——死得都很难看。
封屹的眼睛越来越亮,重重地喘着粗气,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他短短一十有一的人生从未如此快活过,这快感甚至超过了他当时眼睁睁看着他父皇被勒死的时候。
封屹终于确定了,他是个怪物,一个看见血就会兴奋会激动的不折不扣的怪物。
“不行,这样不行,被别人发现我会死的。”封屹在疯狂中用残存的理智冰冷地思考着,几乎是瞬间他就决定要隐瞒下来这件事。
他仓皇地将视线从滚在他脚边的他亲生母亲死不瞑目的头颅上移开,双手狠狠地掐进肉里,努力不让别人看出异样。
一旁监工砍人的老太监余光瞥了眼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封屹,心里闪过一丝不屑,自以为狠狠地震慑到了这位前朝余孽,于是心满意足地准备跟新帝汇报邀功。
老太监慢条斯理地绕过马上流到脚边的鲜血,对一旁呆立着的封屹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道:“勉王殿下,请吧。”
然后也不管封屹有没有跟上,率先往宫门里走去。
封屹此时也勉强平复下了心里翻涌着的波涛,抬步跟了上去,双腿因为刚刚过于紧绷而有些发软。
“我要活下去。”封屹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想要活下去,刚刚体会过这汹涌而澎湃的喜悦,他实在不舍得死。
他低垂下头安静而又顺从地跟在老太监身后,没人能看清他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平静而又疯狂的笑容,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毕竟,我还要给我最爱的父皇和母亲报仇啊。”
七年后,除夕夜,东宫。
封屹一动不动地跪在主殿前,任由漫天飞雪飘落到他的肩上,身上。他却只是定定地盯着主殿窗棂透出的橘黄色的暖光,表情分外平静,但眼底却燃烧着一团烈火,活像要将那屋中人生吞活剥才是。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小太监,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熟稔地开口道:“勉王殿下,太子殿下叫您进去。”
封屹及时垂眸看向地面,低头应是,然后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封屹的双腿跪得早已没了知觉,全靠小太监支撑着才勉强没倒地。他脸色惨白,浑身都落满了雪花,手都快和刚刚膝下的青石一样冰了。
小太监被封屹冰凉的双手冻得一激灵,心里暗自同情道:这大除夕的,勉王非得跟太子殿下置气,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这寒冬腊月的,膝盖非得落下病根才是。
封屹被小太监扶着走到殿门口,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渐渐恢复了些知觉,又痛又麻的。特别是膝盖,就跟有人用一千根细针扎一样。
封屹摆了摆手,拒绝了小太监的搀扶,自己一步一顿地缓缓走进了殿中。
刚一进门,一阵热气便扑面而来,封屹身上的积雪瞬间融化开来,将他的衣服泅湿了一大片,湿答答地粘在身上。
封屹抬手抹掉眼睫上积雪化掉挂着的水珠,不为所动地继续往里走。
小太监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恭敬地低垂着脑袋,连脚步声都放轻了几分,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人似的。
绕过一扇格外雅致讲究的屏风,就见到一位身着墨色锦衣的男子端坐在桌案前,神情认真地看着一份奏折。
橘黄色的烛光将他的侧脸映衬得英俊温润,身上的锦衣玉冠又为他平添了几分贵气,看得让人亲近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
封屹面不改色地再次跪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标准的大礼,将头紧贴在地上铺着的柔软的地毯上,看不清表情但声音恭谨道:“参见太子殿下。”
高坐在案台边的太子这才像是突然发现封屹一般抬头,把手中的奏折放到一边,皱着眉关切道:“怎么又跪下了?小印子,赶紧把勉王扶起来。”
封屹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而又惶恐的表情,由着小印子将自己扶起,边起身边道:“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温和一笑,对封屹赔不是:“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今日之事……父皇看着,我不好不罚你,还望顺之见谅。”
封屹闻言顿时受宠若惊道:“顺之不敢。”
太子笑了笑,对小印子道:“快扶勉王殿下坐下。”
小印子闻言手脚麻利地搀扶着封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接着便在太子的示意下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心里还不住地暗暗想到:太子殿下真是仁爱,连对一个前朝皇子都这么礼待有加。
椅子是不折不扣的硬木板,连张软垫都没有,寒冬腊月里凉得惊人,像是块又冷又硬的冰,坐在上面活像是受刑。
待到小印子出去后,太子脸上挂着的温和笑意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浑身的气质陡然一变,面色阴沉地对封屹低声呵道:“跪下!”
封屹毫不意外地起身跪地,脸色装出来的诚惶诚恐也全都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面色不虞的太子。
太子从桌案前起身,背着手踱步到封屹面前,强忍着怒气冷声问道:“今晚宫宴上的事,你不解释一下吗?”
太子,姓姬名云字鸿达,是新皇嫡长子,温良恭俭,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洁身自好,在朝臣中风评甚佳,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他的字是圣上在他加冠那年亲自赐的,取自“鸿鹄之志”和“亨运通达”之意,足见圣上对这位继承人的器重。
至于封屹的字则是太子同一天取的,也是陛下亲赐,只不过寓意就没那么美好了。
当时圣上高坐在堂上,满意地看着丰神俊逸的太子殿下,突然视线一转,瞥见了站在太子身后的封屹。
皇帝一愣,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位前朝余孽,于是纡尊降贵道:“勉王,朕记得你和太子差不多年岁,可曾取了字。”
封屹上前一步行了个结结实实的大礼,俯首回答道:“未曾。”
他这谦卑的态度大大取悦了皇帝,于是陛下龙心甚悦地大笔一挥,赐了“顺之”作字,敲打他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听君话忠君事,不可越雷池半步。
这俩字当年可把封屹恶心坏了,一度很抵触别人叫自己的字,不过这普天之下能叫他字的人也没几个,还勉强能忍。
但不知怎地被太子发现了他的抵触,于是像是得了什么新宝贝一样从此叫他就只叫字,变着法的恶心他。
除了恶心人之外,这位太子殿下确实无愧于陛下的期望,君子六艺样样精通,为人又谦逊内敛,如今不过刚刚加冠便有了一大批以太子妃之父镇国公为首的追随者,朝中地位无比稳固。
但好死不死,他有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弟弟——二皇子姬亭和三皇子姬方。这两位虽不至于动摇姬云的地位,但就像两把铡刀时刻悬在他头顶,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特别是近几年,原本对姬云多加赞赏的皇上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处处为难他,甚至有几次还不轻不重地罚了他。
这可坏菜了,原本安安稳稳想混个日子的两位皇子一看太子失了圣心心思便活络过来,明里暗里地给他下了不少绊子。三皇子还好,但二皇子却是格外活跃,甚至在皇帝默许的态度下开始招揽朝臣,竟隐隐有了能和太子叫板的资格。
可见君心难测不是说着玩的。